再开口,三更天语气里带着怜悯。
“王清部溃败于中渡桥后,当晚契丹踏境,逃散的流民都跑不过铁骑。正是这人人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刻,他将军府夜半时分火光冲天,”
三更天瞳孔闪烁鬼火,“契丹人扬尘在前,血流不及火蔓延,紧随其后由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待三更天若无其事地举盏饮茶,天泉敛色莫辨,眼底翻涌黑浪暗涌。
杯盏轻磕琉璃面。三更天心无旁骛,了断说完了所有:
“...那晚之后,江湖上再传流言,曾有人目睹焦宅焚园有仆役趁乱而逃,捡回一条命。废墟里倾折断木都销去赤红灼热之时,又有了新的说法,传言仆役死在跑马背上,半道跌倒于七伐坡的断壁残垣,再也没有起来过。”
三更天话语间流出耐人寻味的质疑,瞳心鬼火燃起猎奇焰苗,直直看向天泉,:“奇怪的是,卑贱仆役之身,究竟是多宝贵,几批人马紧赶慢赶,结果这尸首隔天就不见了。”
阴风穿过窗棂,烛火应声恻恻。堂皇宅邸下静默对峙成暗流。院落下传来声响,天泉森寒眼风扫去,诡谲黑猫掠影而过。猫步一贯轻盈,负伤难免有动静,却无碍于迅疾移动。
前事僵毙难弃,抱残守辙的本能缓缓举起了假面。
三更天笑达眼底,下达判词:“人人盯死的不是从火海逃出生天的仆役,而是阴差阳错下一齐跑出火海的真相,本该顺应天命与废墟遗骸一同消失的真相。”
天泉眉骨锁紧,深刻眼眶下沉沉注视三更天。有过某片瞬间,天泉不由生出了诡异错觉,他从神色愈深愈烈的三更天身上瞥见一抹绿瞳猫影闪过的恣肆。这般再端详,俨然是邪佛绰绰幢幢。
邪佛一字一顿道:“少,将,军。”
邪佛与遗孤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的黑沉眼底窥见殊途同归的深渊。寸阴梭影于此间牵长扯远,来煎人寿。谁也不知道当三更天冷酷陈诵的真相劈头斩下,这漫长转瞬对于天泉又意味着什么。
下一刻,天泉眼中霎时爆满血红血丝,毛氅下裘臂迅疾出手,劲风划起雷霆巨怒,指节手背青筋绷起,直取三更天咽喉。
三更天不遑多让,从容拔出身后双刀,眨眼过闷声交手,纷尘缄口尽数加之成巨石投进深潭的漾纹;刀脊稳稳架起臂力沉山,黑装白氅轰然相撞,真气向四周席卷,顿时荡开气场。
周遭事物瞬间腾空飙起,飞向墙幕再坠落八方,触地即粉身碎骨。遗孤眼底的愤恨渐褪消远,倚风猎猎的天人手下施力。
邪佛与天鬼两相抗衡,摧劲压制一力降十会,目光触及相蔑,刀薄轻于纸刃锋似绵针。暗纹皮衣很快被血水浸湿、血珠滴答落地。
青砖之上,艳红坠破成血花。
三更天业已厌倦天泉这派苦海沉潜不死不休的死扛,真气沉丹田,默不作声与他抗劲,继而不动声色拧腰避势,莲轮银束袖猝然错刀收手,三更天顺势旋肩卸力。
进攻之势尽皆回馈己身,天泉脱力踉跄两步,胸膛起伏粗喘,苍白皮下青筋颤跳,只手巍巍扶案站稳。三更天甩刀收鞘,自顾落座原位,扬手泼尽杯底冷茶,毫不客气地再斟自酌,重起杯盏新茶入喉。
天泉无谓创口伤况,止不住的鲜血缓缓汇于掌下,淌成小洼。他身量极高,烛光明珠攀不上垂影五官所笼罩的陈伤落魄。天泉筋疲力竭,喉结干涩滚动,沉声开口:
“...广承众生罪业的三更天,怎生独独牵挂不常为外人所知的灰蒙往事?十几年之久,积年累月都放不下的嗔痴怨,佛子引渡世间,又在对什么牵念不忘?”
天泉沙哑出声,邪佛乏味重复着先前经手过的千万次超度,**八荒之内,表象千变万化,其下的五蕴八苦俱是一般的陈词滥调。他冷漠旁观,只作早已从万千苦海下超度过千万次的麻木不仁。
而等到天泉气息不稳说完最后一字,与此同时,邪佛恣睢的假面应声碎裂得干干净净。
三更天漠然起身而立,幽冥鬼火正正对上天泉崩溃之后的强自镇定,冷笑道,“那你呢?枭首之下焉能容留你慷慨宽恕的不迁怒?这世间又岂能容许以虚词假意来遑论大义?”
东珠悬挂三更天胸前,殷红以衬,照映佛眼鬼面。披覆上邪佛假面的不速之客夤夜拜访,予天泉指引一条灼灼明路。门扉风起风合,魅影行踪不定,红披袈裟披星戴月消隐于夜雾深处。
团皱的锦绣珠袍铺陈在地,晦暗褶皱处犹有浮金蜿蜒。天泉只着一雪白中衣,屈腿于床榻之上草草包扎伤口,上药之时又走神失手,白瓶碎落,两仪膏自残片软化流出。天泉颓然屈起二指推捏皱眉,却揉不开聚拢印堂的阴郁。
难扑思愁,索性捻灭灯花。格窗外探来月光,恰好覆盖过徒然浪费的狼籍淌化上。月光如练难抵夜色冷白,天泉仰倒在枕,屈臂横挡在眼前。
黑砖空棺,残月白练。数九寒天下东北雪山的刺骨,原来远不及心头森冷。
这是天泉七岁时发现的。
雪山巅,天泉门驻地。
夜半三更天,正殿内高悬房梁的灵幡巍然翻滚,头七归故里,沉木黑棺列满了整座殿堂,再紧凑也放不下整整三百副棺材;高台上有白纱绰影飞盈,阴风席卷刮过,纱帘随之掀起,其后之触目惊心,是渐次排起层叠成山的浩瀚灵位。
小天泉正跪蒲团之上,失言丧语。
堂主默声步入大殿,轻轻拍抚天泉嶙峋的肩膀,小孩身量,半边瘦肩还不及成人掌宽,掌温捂不暖手下触碰的支棱硌硬,堂主心疼宽慰道:“你从昨日跪到现在,太久了,这般透支有伤身体,可曾想过你爹娘回来看到,难道不会心疼吗?”
小天泉充耳不闻,不应不动。
小天泉自战报传回之后,一直是如此状态,堂主起初见劝解无用,只能摆出长辈怒颜威慑。可倔强稚子不为所动,萎靡又自闭,堂主眼睁睁看着小天泉短短几日迅速暴瘦,午夜再梦回师兄师妹的音容笑貌,辗转反侧难入眠。
堂主起身离床,雪尘浮挂毛氅,半夜幽逛打转,指尖冻得死白却尚未觅寻到归处。再回神,人已走进灵殿。生人游走于引魂灯间,放置了三百长明灯盏的乌木层架蔓延到尽头,煌煌照彻四方殿。
恢弘蟠穹下,孤零零的小天泉独守殿魂,堂主静默驻足,又转身离返。至此之后,他再不愿违心训重话了。
堂主掀袍屈膝,与小天泉一并而跪,大小身影同渡末光时刻。
七日前全军覆没的消息骤然拍案,扪心自问,这个身材伟岸的男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全然反应过来。门派一颓再颓,盛极之时慕名而来的沽名钓誉之徒闻讯纷纷递上辞呈。肃清过鱼龙混杂,门内所剩无几的青年中坚、乃至于弱冠上下的弟子,自战败传回之后无人再有暇余喘息,更何况是停下脚步。
上至堂主,下至外门弟子,众人尽皆绷弦不敢松懈,个人性懒事小,唯恐一溃千里,重创迎头浪扑,堂主与所有天泉门人一样各司其职,不带神思痛楚地循规蹈矩着。
这七日某时某刻再回神,徒有手上空抱的残酒坛。
不辨屋外风雪漆黑白夜,堂主将酒坛凑举到面前,扒墙拆瓦地端详思索,好久之后,堂主混沌的眼底浮上喜悦明了。
他想起来了。这是师兄与师妹成亲那天,师兄穿过拥挤人潮,亲手朝自己递来的喷香酒水,隔着坛衣都能嗅到心满意足的圆满。堂主当即扬手接过,正要仰头豪饮而尽,却有身后冒出的师妹豪放出手将他拦下。
双喜窗纸泛起冬雾,将一双新人酡红蒸起粉气。堂主与师兄一齐低头看着红袍师妹,师妹眼角眉梢都沾染上胭红,她抬手搭过师兄的肩,又指了指堂主,喝醉了,软着嗓音说,饮下酒了,便是应下做未来师侄的亲干爹了。
师兄闻言笑了,笑得清风霁月名门正派,揪着半醉的师妹逗问,亲干爹?到底是亲爹还是干爹?
当时怎么样来着?自己是一饮而尽了罢。
堂主揭开酒封,辛辣经年不却,故人再不见。
堂主收回余思,红烛黑棺与记忆现实纷杂交错在眼前。究竟是谁心有空落?谁人需庇照依偎?他抬手将小天泉搂入怀中,不顾小天泉微弱挣扎着想起身重新跪好。
堂主茫茫然,一腔愁绪不知从何说起,可怜夜半空棺前,他满心难解难抑,只得在无人回的空荡殿前言不搭后语地自言自语:
“师兄师姐...小时候你们带我旷训下山,去找老师傅锻造修复的旧陌刀,这几日我找了好久,可怎么都找不到了。”
小天泉闻声不再扑腾了,僵直的身板陡然泄气,在堂主怀里不得自控地发着抖。
他从成人臂膀的庇护下起身,拍开随风逆刮而来的涛滚白幡,腿筋酸麻踉跄了几步,向殿外跑去。外间雪刃扑面扑身,小天泉不顾关节上的针扎刺痛。他跑过风雪,跑回寝室,他想抱住父母给他量身定制的小陌刀,缩进母亲亲手缝制的被褥里,去睡一场醒来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白日梦。
他跑跑跑,跑到风尘蒙住双眼,跑到脚下雪水化尽成雪泥,越跑越深陷泥淖,迈不开跨出的腿,他感到爬坡的疲累和喘息不止。
不知何时,他爬到一座小山顶上。小天泉低下头,直视身下堆筑成的万千人头。他想大叫大吼大哭大骂,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气血漫涌上脑海,眼前黑影阵阵,小天泉脱力滚了下去。
不知翻滚了多久,血泥尸水糊住掌心和眼帘。他用手抹开眼睛,眼前血红模糊。小天泉看不清楚,手下狠力擦去,像要活生生剐去一层皮肉。
他和敲碎了半边容颜的残颅面对着面,小天泉曾被那只独眼温和注视过,这只眼球现在晦暗且昏浊,他被这只眼盯得魂飞魄散,猛然手脚并用往后退,掌心又碰到了什么。
小天泉塌下脊背,俯趴到血红浑黑,呼吸间尽是冲破麻痹的铁腥嗅气。他将半边脸埋进血水断骸,两眼贴近缠绕过自己亲手编织挂坠的半截脖颈,亲吻着碎骨断面,酸痛到流不出泪。
泪水自眼尾滑落,天泉猛然坐起,心脏狂跳几欲冲破胸口皮肉,耳畔轰鸣阵阵,指骨分明的手死死摁住额发的搏动昏疼。几欲喷汗的喘息声逐渐平静,空荡房屋里响起了更细微的声响。
一夜之内,薄薄门扉再次被人敲响。
浴血夜归人起手半空,铜铃环圈轻响,天泉苍白指尖扣拂门扉,雕花门侧尚且沾着未干涸的血迹,二人同时垂目,犹同腊梅坠雪,深深浅浅渗透到冷颤指纹,似随蜿蜒曲折的脉络,往更深处灼刻。
少东家接住天泉落下的手,屈指想摩挲,又见雪白衣袖沾染血尘,他动作骤然僵住,仿佛虚空受击,一时间掐死了八脉。天泉抽身回屋,掌心沉甸转眼无着无落,温存霎时悄逝,徒留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
屋内烛火倦怠,天泉偏首回视,漠色阴沉道,“进来。”
少东家闻言倾身迈步,平波无澜的眼底重新泛上碎星。
夜光晦影,少东家还是看清了天泉汗湿成缕的鬓发,毋需明晃碍事,他就着屋内暗淡,轻车熟路地找到不同铜洗,依次净手濯巾,再与天泉挨坐床榻边沿。
他指缠白巾,湿意还未近脸侧,沾血中衣却半途掐握住腕骨,不让他再前探分毫。少东家堪堪旋然惬起的梨涡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天泉神色莫辨,不松手也不让走,哑声问:“大晚上做什么去了,弄得一身狼狈。”
高手三垢从眼前晃过虚影,少东家想起绣金楼至今乌云罩顶在清河往事上,不愿提及,他半真半假地吐露,
“见你不在,就去卖货了,门派任务。白天睡懒觉起晚了,下午再去进货卖货只好捡人剩下的。江湖上什么人都有,不巧起了些冲突。不过都解决了。”
说完,少东家朝天泉若无其事一笑。
天泉眼底倒映着面前会说会笑会撒谎的小狗。
他不愿对小狗迁怒偏待,却也伸不出手,不尴不尬不上不下,可此间左右都不是他想要的。心底或许埋下了一枚酸涩,天泉不知是否是皮肉紧皱淌汁在作祟。
进退维谷不得出,死路逼摧出崩山竭川之势。哪怕及至此时天泉再来追溯源头,脑海竟还荒唐浮现出一双夜奔身影。天泉犹见寡言鲜语的少东家生疏九流道,或曾同样狼狈过。
邪佛论断乾坤,醒语难点醉梦人。
天泉想问少东家累不累,流窜市井疲于奔命。钝劣之人从未放下过溯洄因果缘由,千言万语的词不达意,尽皆为私心愚拙作皮作盖,为什么...他心如死水,却哑声问:“你为何会拜入九流门?”
天泉垂视少东家,眼里的欲言难止全然是穷途末路上最后的期冀,他仰祈一个天赐符谶,命定结果。
少东家不想天泉突然这样问,他愣了一下,直直看着天泉,其实看不清楚。少东家感到心口有股火直冲天灵盖,单手撑住床榻,义无反顾地欺身上前,发辫蹭过湿发,落吻苍白上。
喷薄呼吸让彼此气息无形交合,少东家再拖掌捧起天泉下颌,复又垂首,分明由他主掌调动,却一派臣服跪下的屈卑俯首。高低错位颠倒,天泉惑而抬眼,正正看入少东家黑沉眼底下暗流漩涡。
唇齿撕裂挂血之后,天泉看向身上人。少东家眼神渊深无底,好似杀出十殿莫测艳鬼,但话音一出,天泉还是知道这是他的小狗。艳鬼向他表白心迹,与他相说:
“我不曾告诉过你,覆面遮脸,伪饰身份只是其次。追根究底,是我离不开这副可有可无的面具。”
“我…我的妹妹,她为了引人到高地避祸,同时也成了靶心…那日下午,我刚与她说好,要给她买松子糖…”
“…还有好多人…所有人,都死在那晚的大火里。”
少东家撑臂骤然一松,软倒在天泉肩窝。天泉环臂圈住少东家,稳稳怀抱偎靠。少东家无声喘气埋首,落水人投入手脚灌铅的窒压,鼻腔浸满了天泉业已湿冷的苦痛。
“过往一朝覆灭,我逃不脱,挣不开,也压本不想走。处理伤口时,我才发现伤得微不足道,疤壳落下,此身飘零轻,若将仇恨搁置尘封,背井离乡无人相识,去往四海八荒都可以。”
“可我这一走,便是来历成谜的无根蜉蝣、无系纸鸢。脱身越容易,心上多难弃。”
游走九州吗...十年之约,我亦飘零久。
临行之前,十五岁的天泉三跪拜别,堂主已然鬓染霜色,终是颔首。
九年后的天泉侧近脸庞,在交颈湿痕上落下碎吻。
少东家闷声笑了,笑自己的荒诞不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敢毁伤。所以做了张面具…没人的时候戴,有人的时候更要戴着。”
“…时常途径村间野道,有次听见零星传来的‘毁容’和‘不敢见人’,曾以为自己是行尸走肉万念灰,闻言不禁诧异,顿足感受心头翻涌起的喜悦。待人走远后,我还在原地反刍这份久违。”
“于是我变本加厉,刻意装出畏畏缩缩怕见人的模样。若有村夫对我侧目又指指点点,我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
他感到身上圈揽的臂膀在收紧,少东家眷恋地在天泉的手下蹭蹭。他混账一样,殷殷又迫不及待地将最卑劣的自己摊在天泉面前。
这些剖白就像天边纠起的云絮,又似枝头残花惴惴簌簌,零落成雨碾作尘,重重打在天泉心田上,泥泞且沉重。
“…面具下莫须有的毁容烧伤,让我感到,我还活着。无枝可依,但有迹可循,有事可做,我是不羡仙的少东家,我要去…报仇。”
少东家长舒一气,他重新坐了起来,艳鬼不再,天泉眼前只有怯怯小狗。小狗将过往种种抽丝剥茧说与天泉听:
“我为师兄所救,来到开封落脚。”
“起初并无拜入九流门的打算,自从亏欠于你,我再也做不到平白承人恩情,所以想力所能及报完恩,再离开。”
“之后第一次走进驻地,偶然见到墙上悬挂的书法,上书六字:‘唯九流 纳众生’,”少东家苦笑说道,
“我从来不觉身外之物值得去较衡贵重评判对脆,重在于身心足下是否完整无缺。自忖过往,自惭形秽于自身鄙薄。我愣在墙前,师兄找来,看样子是找了很久。”
少东家澈目注视天泉,恳切亦似怅怀,泛红眉梢流过一抹悲伤,“倘若能重新来过,次序颠倒交换,师兄不再是师兄,我们也不会错过许多。可终究是覆水难收。”
少东家狠狠闭过眼底红线,他引颈就戮般垂下头,双手犹不死心作挣扎,重重将天泉握拢手心,喉间急促滚动,他说道:
“...师兄教会我如何存活于世,然而一瞬舟载八千劫,我囫囵过往残缺,磕绊蹒跚是歧路。多想再寻逢千里机缘,好解我旧恨难消空悲怨...”
惟有曾承荫蔽于古椿树下,方能负荷遗碑奔徙南溟。
逝水长遗空余恨,斯人与共,一双桨叶行舟赴前路。
槅窗将森冷月光切块,少东家指腹抚上天泉眉宇间凝结寒霜,小狗对他说:“哥,梦中血水硝烟,我们一起踏行趟过,好吗?”
小狗埋入天泉身上的白氅里面,“清河草野上,你将六叶草亲手放入我手中,告诉我要牢牢抓住身边所有经过。我将你曾用来问过我的话反来问现在的你,哥,你我何至于仇敌?”
灭烛深处,他们看不见彼此神情,小狗只感到自己被死死扯入拥紧怀中,听天泉沉声承诺道:“好。”
埋脸白氅间,小狗笑了,笑得心有所属,踏心安定。悠扬草野竹浪与雨后湿润泥土,似乎再嗅鼻尖。闭上眼,耳畔是沉稳温热的呼吸。
以若所为...虽死但燧,
求若所欲...缘木求焰。
\
以若所为...虽死但燧,
求若所欲...缘木求焰。
窗下烛影摇红,街上月与灯依旧。寥落人只影寡淡,仅剩红披袈裟加身,趁夜游走于六道外,邪佛潦倒成恶鬼。
天泉话音犹挂耳畔:“...十几年之久,积年累月都放不下的嗔痴怨...独独牵挂不常为外人所知的灰蒙往事...对什么牵念不忘?”
三更天想起了早已淡忘在脑海深处的风霜褶皱,牵念不忘?天泉说得不对。非要论述一二,只是垂悯罢了。
汴京陌路渐渐褪色成清河山野。
北盟遗址荒废后,七伐坡流匪四起。七岁那年,一只鸡皮苍老的手牵走了路牙子上的小三更天,靠乞食维生的流浪因此告一段落。
现如今再来追忆,老人的具体模样已然混沌消散在过往经年,唯有一片幸得遗落的画面,小三更天坐在瘸腿板凳上,傻了似的看老人不顾眼球昏白,依然固执着颤巍巍地穿针引线。
这样漫长枯燥的老小相伴,不知戛然而止在哪一天,可能就是第二天。小三更天随后孤身再次流浪许久,从七伐坡到百草野,再到浣石浦,又一次的,有人朝路牙子上乞讨的小三更天伸出手。
这次善心大发的大好人更年轻些,身有旧伤却气势挺拔。他只随手给小三更天一口饭吃,但凡他有吃食。小三更天像挂件一样缀在男人身后,收留或跟随,从未明言过。男人从不叫他儿子,小三更天更从未喊过他干爹,两人就这么凑合着活。
待清河局势逐渐控制住了,又有先前南下避难的流民陆续北上回故土。离乱焦土,到处都是褴褛乞儿的世道,男人捡到一个活儿,给人画画,画得还不错,从此成了一名画师
来找画师的人是个老兵,一般的挺拔有气势。跟随画师身边的小三更天从未这样近的观察过一个士兵,他只知道,倘若兵甲近在眼前,说明下一刻就要掉脑袋了。
但他身前有画师,画师会保护他,小三更天睁圆眼睛看着。
尽管老兵甲胄崩裂,满身泥泞伤疤,小三更天对他的好奇不降返升。
老兵身有旧疾,医治不勤,胸膛下的每次喘气都重如擂鼓,肉眼可见的活不长。
他口述,画师细致描绘,三句话咳一阵,画师颇有耐心,次次等他平缓气息,再依言遵循老兵不时给出的细节琢磨修改,互相配合着耗费掉了大半天光景。
夕阳似血铺洒于残垣断壁,甫一画完,周围人一哄而上,争相抢看,议论纷纷。人头攒动处沸反盈天,时不时冒出“逃兵”、“叛徒”、“求名”和“不可信”之类的字眼。
退出人群,老兵不语,画师不语,小三更天不明所以,见状只得一齐默然。待落日都烧尽了余晖,纷争还未止歇。
日落而息,往常这个时辰,小三更天早犯困了,眼下也一样,画师摸了摸小三更天的后脑,与老兵客气告别。
没走两步,小三更天听到身后老兵怒声说着什么,可他得跟紧画师的迈开的大步子,停下片刻,需要小跑才能并行,吹过草野的风只传来只言片语:“...投敌...杜威...铁蹄之前...南下避难...”
三更天听得不明不白,他有些想问问画师,于是仰头望向身边的高大男人,男人眼也不瞥,毫不客气落掌在小三更天的天灵盖上。
他们之间不常说话,可相处了这样久,小三更天明白这意味着拒绝,他也不愿因为可有可无的好奇,就此断送掉此后的遮风挡雨。
只是画师侧脸横贯的一道暗疤...就着刻画满岁月沧桑的骨相线条,在被画师摁下头的前一刻,无缘无由地,也或许是直觉感受到的可靠,小三更天将这一幕铭记在心,十几年之后的今天都尚且深刻。
可惜好景总难长久。
那日之后,画师再未停驻于原地,小三更天与他流落天涯,过河北上,最后二人行至菩提苦海,从此戛然而止,画师命丧于此。
小三更天颤栗在岸边,眼睁睁看着画师挣扎在沼泽。
何故无助灼烧?
当鳄齿撕扯下人腿,画师痛吼出声,然越求解脱,越陷越深,他挣脱不出,也沉不下去。小三更天第一次见寡颜画师还有这样生动夸张的神情,是在他朝岸边狰狞着面目求他射死自己。
又何谓诸苦煎逼?
木箭自手上脱落在地,画师口不择言对小三更天大声咒骂。小三更天不曾手足无措,他垂首狠狠咬破手腕,血肉模糊所穿痛楚,远不及旦夕变色的恶语相向。
再次搭弓架箭,小三更天想象画师在身后为他抬臂掰肩,幻像与他一同拉开成人大弓,屏息凝神瞄准苦海恶鬼,前推后走,弓满式成。
木箭破空射出,弓弦应风轻颤,长弓落手,小三更天再也等不来那声语气淡淡说一句:“切莫自满,再接再厉。”
箭头贯脑飙血,巨鳄大张其口,鲜血碎肉瓢泼入喉,又有一发箭贯脑而过,沼泽咕噜滚泡,吞噬了所有罪恶。
困厄再反复,尽皆于事无补。
尽脱一切苦,本缘今已尽。更不受死迹,亦复不乐生。
数不清颠倒日夜,小三更天浑浑噩噩走到来生岸。他几乎是滚着趴到岸边掬水渴饮,苦海无崖,他回头折返远路,也不知该去向何处。几日奔波惊惧,小孩浑身脱力就地躺倒,不闻刀光剑影交错霹雳,他已沉沉陷进梦中泥沼。
再起身,小孩手下摸到什么,他从菩提罪树下捡起一枚罪叶,颠沛流离的小孩只顾苟活,半点识不得货。但他不敢错过或许能在意想不到的危急时可能有用的物什。
小心放入怀里的动作,正好被去而复返的三更天弟子目睹。小孩与随后折返来捡回遗落罪业的三更天弟子打过一场,饥餐饱顿的孤儿接不住名门子弟有条有理的出招,很快力竭不支。
三更天弟子不欺弱小,见罪叶已夺回,也不作计较。三更天弟子背身离去,不见困兽稚子眼底涌上战意,自从亲手杀人毙命,小孩取箭再未手抖。他沉静架箭拉弓,即使这是画师遗物里的最后一支箭,即使实力悬殊方才已亲身亲会,即使不见得能够一击毙命...
木箭挟杀风射偏,三更天弟子惊骇少顷,这点空隙也为小孩争取来以小搏大的扭转。小孩滑步疾行,他身量太小,弦痕渗血的手掌直取黑靴踝骨,金灯彼岸花形似垂血,涛浪花海随杀势倾颓倒旋,不见止歇,似要劈山破海才肯罢休。
小孩浴血焚魂拜入三更门下。
画师死前,小三更天尚且读不懂书,门派他教会识礼明仪,佛经著说。他学会了怎么写“引渡弱者极乐”。
长大后的三更天断罪伐业,超度承负尸山血海的生前种种。当年取箭都手不稳的小孩,终是成为诸法加身的执刀人,双刀下挥破过的万千血光,拂掠黑瞳均是不着痕迹不落渊底。
曾瞳孔颤栗,而今再难有浮尘可留印,小三更天溺毙于菩提苦海,余留的行尸走肉却难忘画师死前恶相。
百鬼夜行,袈裟红披径直走到灯火阑珊,蓦然呕出一口血,黑夜迷离,低头不见爱恨嗔痴怨皆付与血,淋漓涂抹在胸前佛头母珠。
三更天走进十三间店,待掌柜看清楚了浴血邪佛,惊悚之下竟未将客官认出,只作是撞见鬼了,手上挥舞檀木香柱把他赶了出去。
蹉跎至夜半三更,空旷长街惟余游魂徘徊不去。袈裟红披与魑魅魍魉擦肩而过,不解来路,未知归途。
最终他踏上天明前最深的夜,来到角门里的棺材铺,躺进棺板下。
九流半梦半醒,眼前隐约见浮光红影,他半晌没反应过来,翻个身甩手在身侧,困得分不清牛鬼蛇神,懒睁眼又无法睡去。
九流迷糊间只觉得这是什么很熟悉的东西,想扯过来抱紧,抱在怀里了,才好让人继续睡觉。
他半支起身,要将这东西拽过来。从卧到坐,门窗不紧的房屋有风划过陈年樟木艾草,及至此时,九流才终于嗅到了三更天衣裳大珠上半干涸的血腥气。
檐下未点灯,头昏脑胀的神识却下意识陡然振奋,九流瞬间清醒过来,电光石火间容不得他思索来人是谁,夜半三更下到鬼市又摸黑访敝舍,不是仇家也必然是仇家了!他迅速背过手,立刻勾指牵出床头柜格下团作圈的绳镖。
且当绳镖当头甩下的前一刻,红影猝然开口,涩声道:“是我。”
九流手握圆木柄一松,双刀哐当坠地。三更天疾步扣住榻上人的两侧肩窝,喘气生生扼制过两息,不见手下人反抗,邪佛俯身奉送血气漫溢的失魂颤抖。
劲指将绳镖缠绕拧转,指节掌心深深镌刻下寸寸绳镖形状,指腹汗湿描摹着绳镖的粗糙或光滑,血腥尘埃皆为这一折难舍难分作注脚。
绚烂火点不曾为地下的风花雪月画染旖旎斑澜,失落魂与单薄身难分难弃难舍离。
三更天侧身而卧,手掌搭在枕边蜷成团的绳镖上,睡颜平静。九流从他颈下枕上抽回自己的抹额,懊恼撇去一眼,再不想管了。
床榻仅容单人酣睡,两个人挤就要打架了。九流不想和三更天打架,他俯身捡起地上褶叠一起的袈裟红披和墨绿披风,随手捋顺挂在旁边的木架上。
却在落放之前,九流又撤回两件披风,他匪夷所思地任由空手先摸过表面是否有浮尘,再又百思不得其解地重新放在检查无误过的架子上,自己何时变得这样琐碎又鸡毛?
九流捡起三更天扔在地上的双刀,血迹沉污刀面之上,双刀精钢四刃,他避过寒芒,细细擦试过后,九流横刀胸前,他沉沉端详一双锋刃旋错交映出澄澈夺目,手下所握的湛利刀光可照彻大千大幻,揽括将世界之下的藏污纳垢彻底暴露。
九流的目光落在刀身倒映着的一双眼,他愣愣与这双眼对视许久,神色骤变,手下蓦然收刀入鞘。
九流将双刀轻声放在三更天身旁,江湖人武器从不离手,这人也忒大意了。
他无所事事,身上又酸软得不行,后腰抵上条案,条案不窄不长,九流懒懒往后一仰头,发辫沙沙擦过墙上纸墨,只见泛黄纸缘不作边框维护,全然一派附庸风雅,只见上书:
唯九流 纳众生
九流正找着合适又舒服的姿势,手肘往后一推一架,支楞着肩胛蝴蝶骨不要太舒服。手肘磕碰到硬物,他早有预料一般,微一偏头,另一只手半空中稳稳接落。
铜镜无甚份量,承接的手腕还是不免颤了颤,他多此一举向床榻上熟睡的三更天望去,白日在金水门街被人追得抱头鼠窜,三更半夜还要找招惹挑衅和人对打。
九流心下吐槽不已,方才试探过他的脉象,心绪波动,许是遭受什么刺激,否则也不至于反常至此。九流偶然遛神想起一件早已淡忘的小事,年少时狗屁不通,随手给人送芍药。
他百无聊赖得哂笑,自嘲再褪却成苦笑。九流将解下的臂縛重新环束臂弯上,心不在焉地想,江湖过客么,萍水际会,遇到是缘,留不住是命,怎好做无谓纠结...
九流倚身条案,夜影下枯立至天明。
\
三个月后,十三间店。
竹帘之外,彩绸鳞次浮起热浪,客房间却静默不闻人声。
白手衣将一袋鼓鼓囊囊放到方桌上,黑手衣沉稳在膝,盘腿自坐围床上,不为所动。
青溪不得回应,也丝毫不觉冒犯或局促,眼见三更天状如坐定,他略感麻烦得舒了口气,白手衣信手解开袋绳,指尖玩转琢磨着一枚钱币模样的物什,倘若仔细看去,这不是市场流通过的任何一种钱。
没有任何征兆的,钱币自白手衣豁空飙出,小小物什竟迸发出势不可挡之势,直直飞射向三更天眉心。
线条平和的眉眼不见波动,三更天眼也没抬,出手断然截取。青溪缓手抚掌,三更天轻而摇首,似感荒谬。他出声哂笑道:
“倘若我不肯做成这笔买卖,买命钱转头要来买我的命了...也不先掂量下轻重,你买得起吗?”
三更天话音未落,人已鬼祟魅影突袭至眼前。青溪立时格扇避过锋芒,早在青山执笔挥出春尽山空之前,双刀已刺透青溪施加而来的滞骨,罔顾浮空加身,痴障突刺贴面到青溪近前。
垂落墨发因风回绕青竹簪,黑手衣蓦然收去急旋四刃,散发拂落白玉面庞,青溪胸有沟壑,他面上纹丝不动,不声不响待三更天背身收刀入鞘,听他少字应下:“不作承诺,我接下了。”
青溪闻言眼底滑过一抹阴沉霾色。
自从东阙之后,买命钱销声匿迹。
神色下莫辨隐晦转瞬即逝,衡量计较几息便过,青溪很快和颜道,“‘君既许得千金诺,不教性命属乾坤。’一命一报,千金相抵或可只解近渴,治标不治本。几十条人命,换取一件无论何事全无推拒、必当全力以赴的承诺。如此报偿,你肯是不肯?”
三更天剔目注视,“成交。”
青溪走后,三更天独坐不动,也未曾衡量过满满一袋的买命钱,或而因此忐忑犹疑。
观念观心观自在,观五阴炽盛,他了不却无常。褪去黑手衣,劲瘦大手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不著血色的指尖自怀中勾取出念珠,三更天颗颗拨动一百零八子,于空闲处自处而克己。
手上尚未沾染钱币血,然早已无谓再多再沉的超度。
“...得见苦际,意不错乱...”
“...平等厌患,平等解脱,平等分别其义,平等尽于苦际...”
口诵佛经渐默,三更天沉静起身,令签将念珠取代,乌木圆润与胭脂尖刃错身错过,黑手衣拾起刻刀,目光凝火如豆,寸寸拓印在令签之上。
屋外瓦片传来行走点跃的动静,三更天手下动作一滞,刀尖只着落半片令签。他无声叹了口气,未知是感怀抑或无奈,只将几多物什随手敛于袈裟之下,反手清闲斟起一盏清茶。
不速之客从外侧的槅扇门探进头来,自以为伪装高超得非比寻常,殊不知探头探脑时脑后调皮的发辫早已将屋内人撩拨得静不下心,做不了事,乱人佛心佛性!
好不要脸一人!
不要脸掀起卷帘,肩侧拂过帷幔,毫不客气地取走三更天刚沏好的茶,再旋身落座方桌前,毫无仪态地一饮而尽。不要脸可能是不要脸皮的事做得多了,练得一身皮糙肉厚,他不仅无知无觉这烫口折磨,甚至还得益于茶清水明。
清茶入喉,洗净了九流流连市井时挂身的纷扰。他眉目恬淡疏懒,闲眼扫过桌上包裹,懒懒偏问着:“何不淡出江湖,索性找处僻静地,开一茶庐,再不闻尘世纷扰?”
三更天闻言有片刻涩喉,好似有万语千言堵在心头。下一刻他将诸多虚言妄语灰飞烟灭在心里,再也不为人所知。
三更天敛色点茶,茶筅击拂起茶沫,从小小木碗看来,沫饽满盈又充实,填得满满当当。等他再开口,语气还是一般的冷静疏离:
“论起涉世之深,你在我之上。照你的说法,开间茶庐就可以远离是非了,倘若有江湖客茶歇落脚,外界风雨从来不是一间小小茶庐可远避。南北客携来南风北雪,但凡长久了,反倒会是现成的活靶子。”
九流捏转杯盏胚画,对三更天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你且去寻一处心仪的地方,燕南江北也好,清河汴京也罢。待你点明方位,我给你搭起草庐,不必是太华丽的屋舍,能住人就行。”
他自己说起了兴致,神采飞扬地为这幢海市蜃楼添砖加瓦:
“我不收你一分钱,给你的茶庐做端茶倒水的小厮。你做掌柜我干活儿,予我容身之地,我就给你打一辈子黑工,要是不要?”
九流不欲听他断然拒绝,三更天展眉轻纵,眼尾含笑,顺着他的话说,“你自己喝茶不管冷热,若是给客官烫出泡了,两幅身家都赔不起人家的。”
二人不约而同地避开彼此话锋,装疯卖傻做大梦。
默了一阵,三更天没情绪地说,“几日之后,我将返程清河。”
寂静间砰地碎裂出声,九流愣愣看着地上五马分尸的碎片,说,“...是吗,好快,这也太快了,我...”
九流我了半晌,我不出个所以然出来。
他触碰到三更天渊沉眼神,不禁后退一步。他想为彼此找出下次见面还可以寒暄的体面告别,诸如“我去送你”或是“后会有期”,可九流只艰难地滚动过喉间,只言片语都难说出口。
无话可说,无可面对,九流转身扣指槅扇门门框,他太用力了,木条时年久远早已生起毛刺,木刺完完整整地楔进指侧肉里。他轻功跃远勾栏瓦肆,将阵痛抛却脑后。
三更天起身立于槅扇门前,想将那染血木刺掰下,不论有意或无心,已正正尽数扎进指腹。
三更天惬怀地压低了眉骨。大珠佛首从来不曾染血,只因双刀不让刀尖所向将其溅血沾污。可自从佛首沾上了三更天自己的血,无论事后再多洗涤补救,始终不均地覆上了层暗血殷红。
再抬眼,汴京天上无声无响地再次风卷云涌。卷竹帘外,地上收摊的吆喝的无不是步履匆匆,天光晦影,冷光将血佛首镀得炫夺华绝。
黑手衣握拢其上,指下摩挲,风浪于无人处酝起涡流。
三更天抚过凹凸起伏,血佛首俄顷露出半面脸,与身不由己的残云交相呼应,雷电携雨滚滚,立时轰闪而下,劈裂了人世浊恶,透彻了隐讳旧往。
\
开封城外,承恩镇。
双刀斩下,鲜血瓢泼淋头,血色为女人破开条残忍生路。
女人死死搂出孩子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眼睁睁看着欺凌辱骂了自己半生的匪寇身首分离在近前,热气滚血从脖颈断口汨汨流出,漫过草砖,血水包围一般,向她脚下聚拢而来。
就像当年只是途径山岭,却再也逃不出这座大山。
心底最深处最刻骨的恐惧被眼下场面重新点燃,女人睁大眼框,无神双眼惶惶然不知该落在何处。
直到这时,她才听到从刚才起就没断过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女人好像终于抓住了可以定神的救命稻草。她随着声音看去,只见那断首恰好滚露五官正面,一如生前的凶神恶煞,匪寇他死不瞑目。
女人没有崩溃,但她脸上写满了目眦欲裂的惊骇,手不知道何时松开了,闷久了起身换气的小孩硬生生被她吓哭了,小孩还是不识字的年纪,更别说懂事,震天响的哭声简直震耳欲聋。
死人与活人,都在此刻鲜活上演相逼。
女人避无可避,她颤栗着瞳孔,看向从天而降她生活的浴血邪佛。
血线自寒芒刀锋滑落成血花。门口的三更天背光而立,挡住屋里最后一点光线。
三更天随手将双刀反手一甩,他还记得,刚拔刀时犀利惹眼的湛然刀身。
他视线垂悯落在瑟瑟发抖的女人,当她是为男人不值的愚妇:“怨憎长其恶,愚者之所习。欺辱你的恶人死了,何故为他伤心耗神?”
三更天超度无数,大多人死到临头只能徒然求饶,毫无道理地祈求他无缘无故转身就走。方才三更天举刀踏进柴门,男人伏地磕头之态犹是历历在目。
分明他上一刻才将女人甩掌在地,满脸横肉挥动着意犹未尽,挥落如雨的拳打脚踢之势,几近是无止无休了。
转眼到了下一刻,男人匍匐腆颜的卑屈之态、舐痈吮痔的变脸之快,三更天垂眼俯视这卑贱伏地的身躯,他索味思索着,挥掌甩向妻子的手或曾挥刀砍向过谁呢?
三更刀下断因斩果了仇结恨,黑手衣手起刀落,袈裟红披于杀生道上再进一层。
渊黑铁靴踏进破居。门框很小,三更天低下头方能通过。纸糊窗进光几可忽略不计,孩子还在嚎哭不止,三更天审视着满脸麻木的女人,与他曾经挥刀断罪过的弱者神色如出一辙。
垂下的刀尖糊过干涸粗浅的血迹,愈来愈近的铁锈味刺激着倒数生命所搓磨的耐心。三更天置若罔闻女人似山压下的沉默,个人苦难与众生浩劫,此二者之于三更天而言,所承罪业不分轻重大小,往生咒已抵至舌尖。
及至断发锋刃横架脖颈,女人脸上死寂骤变。她乍然出手牢牢握住精湛刀身,三更天见状蹙眉要收刀,可女人用她那只布满冻疮暗疤的手,使出不得不伏低做小讨生活的劲,令亡魂无数的单刀动弹不得。
她托抱的小孩还在旁若无人地大哭不止。女人占满了双手,却巍然一派不顾死活的狠劲。她怒声道:
“你是为报十二年前的旧仇而来,我知道!”
“这匪寇以刀相逼将我掳走之时,屠刀上郑家人的血都尚未洗净!郑家祠堂我没放火烧过、达安村遗民我没驱逐过,转脸变作皇商所昧走的良心钱我更是分文未赚过!”
曾经温声颂诗书的嗓子如今破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可将阿含经信手拈来,我且问你,佛经尚有言六道轮回,十八狱自有善恶簿逐条清算。再陷绝境我也不曾求神拜佛过,何况我扪心自问全无心虚,你又...你,你这是?”
三更天趁女人心神激荡之际,控力将刀收回。邪佛垂视她:“你甘愿沉沦苦海无边。”
女人眼底映出狠厉,二八少女与粗壮妇人重声回响:“只有离开这里,我的人生才尚且算作开始。”
三更天不杀无罪之人,不杀活念之人。他颔首侧身,回刀收鞘,示意她走。那小孩已经哭晕睡过去了,女人没舍弃孩子,她若愿意一身轻,三更天自然愿意作超度人。
方才的奋命一搏似是耗干了女人的精气神,她又回到十年如一日的畏缩状。女人从刚才与三更天的对峙找回久违的陌生,在经过三更天时,她下意识抬手要作未出阁的感谢礼,结果她一动,肩上的孩子立刻不知轻重地闹脾气挥手捶打。
她一愣,愣地青丝作白,风霜横生凤眼尾。
她还是予三更天低头致意,嗫嚅片刻,还是开口告知:“若是真要为十二载恩仇清算,真正死性不改的屠夫强盗,他们因与镇长产生分歧,掰了之后自行安营扎寨了。我没记起错的话,那伙人应当是长期流窜于行路难一带...喔,那地方应是叫作鹰愁岭。”
三更天闻言颔首,“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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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愁岭,天泉门营寨。
陈年黄纸,铭心字迹。
薄薄纸片,粗浅褪色,却有千钧之重:
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
天泉勉强支撑面上常色,与同门寒暄告过别,漫无目的地走在山岭间浑浑噩噩,如斯刺骨寒冷,九月中原,未必比数九雪山更宜人。
苍茫荒岭席卷过长风,俱是混杂过难以言明的往事和深恨。天泉喘息般颤栗呼吸,渴水人欲汲取清泉将陈伤涤荡,可触手唯有硝烟与隐雾,游蛇般灵活穿梭过旧疤,缝密又血流,十年如一日地蚀心销骨。
天泉眉阔沉压,惕目戒备望向前方风向。
...好浓郁的血气。
岭坡的陡斜尽头,袈裟红披过风鼓荡。当胭脂令签尽数抽空,这才能窥见莲轮银束袖所护臂腕并不是孔武有力的粗壮,与黑手衣下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一模一样,行走间空手轻晃腿侧,浴血菩萨一闪而过的一抹白,好像错觉。
黑手衣紧握一把杀生令,手衣尖坠落的淌血滑过令签表面,无人侧目之处,血红又寸寸渗入木面,令签渴饮吸纳,渐染见红,胭脂酿过了头,红黑成触目惊心的意象。
天泉注视着三更天,三更天同样在凝视天泉。天光顷刻骤变,黑云愈压愈低,硝烟与血气凝固浓郁于二人之间。三更天稍作回顾舆形,眨眼间就明了天泉何故在这荒郊野岭。
再回顾上一回见面,三更天颇为讥嘲地哂笑起来:“自清河时不打不相识起,很多事似乎从最开始就已注定,你我之间只能打下去。”
天泉森冷看他,“我从不信命,因决果定皆握于手。佛陀座下弟子亦会着相于无稽命数,何能不算尘身挂垢?三更天,入世这样久,还洗不清你渺命杀心吗?”
三更天神色渐冷,“我了恶果承罪业,清算尘世仇怨。知行恶罔过而纵恶轻过,天泉,挥洒钱币再多,到头来只是打破世道规行。天行无常与蝼蚁挣扎,”
说到这里三更天笑了,笑得难以言喻,言下愤懑不全然是对天泉,愤懑更深处的不解,倒更像对某个再也无法出言驳斥的死人下定论:
“哈哈...人心贪得无厌,钱从天降,人可还会甘心宿命?冲不破宿命的桎梏,徒生出贪欲与妄念的希冀,你行侠仗义千金取义,只会让无边苦海越深越广。”
天泉凛颜,冷冽道:“你难逃宿命,从而长谈及宿命。万两黄金抵不过人心欲念,倾囊相助只可解生死困厄,再多也无能为力。掌纹命理只可自己掌握,我不掺他人命运,也参不透。”
“...你冷性冷情世道,至心至真九流,三更修者往昔所度诸恶业无数,造杀罪深悉皆难测。可你回头看看自己,可还能超度己身苦楚?”
天泉眼底流露出隐晦的感怀,三更天不动声色,手下将刀柄越攥越紧,掌纹刻印上柄理铁锈,指腹楔过的血眼施力汨涌,皆背负身后,外人窥不见分毫。
正是这样悲舍又无用的眼神...
三更天心头滚涌上痴年汩汩的条条嗔怨。他从未将画师遗忘,因为经年累月,他始终想不通画师是怀着何种心情去追杀将军府的仆役。
耗费多年,三更天才从隐秘的草蛇灰线间牵引出画师生平。
承于将军收容炊火做活的恩惠,当延报南下,画师逆上流民和“疯子”的议论前去奔赴注定的定局时,他在想什么?
中渡桥难行,当画师灰头土脸突破杜重威碍于稳定援军而布下的天罗地网,将本该截断的消息送出来,却在南路腹背遭受“逃兵”污名的围剿时,他在想什么?
曾闻钓翁守江数日助将军于滹沱河之战,将军府大火后画师恰沿岸偶遇钓翁,闻得歹仆死里逃生,匆忙追去,歧路半途有人言可畏夹道,曾骂他送死“疯子”的现在更是唾骂“叛徒”,画师夜奔其间时,他在想什么?
王清部尽数覆灭,除了“逃兵”和“叛逆”,再无七尺男儿苟活。听闻筑建将军祠,又遭契丹人尽皆踏碎,再转祠庙地下。画师为将军像拟画时,曾经军营最卑微的炊火夫,他在想什么?
牵念不忘还是耿耿于怀?非要论述画师一二,三更天只是悲人垂悯罢了。可怜又可悲,做尽无用事,寡淡单薄的正气凛然...
三更天抬眼看向天泉,瞳孔流过晦瘆暗光,他脸上笼过霾色,抽刀直言道:“既如此,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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