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孩子抱起，夺了门外侍卫的剑冲出院子，朝太极殿方向而去。
“安宁，闭上眼睛，抱紧我，咱们去见爹爹了。”
许是眼下大内高手皆在明德帝身侧的缘故，这一路上我并未受到太多阻拦，行至御花园时，馨儿从我侧后方杀出来，为我挡下了一剑 ，我朝她笑了笑，本想说些什么，但整片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我心中一惊，加速朝那处掠去。
上次见到这样天地色变的景象，还是当年雨生魔与李长生的一战，眼下这天启城中，还有谁能与叶鼎之打成平手？
我的衣服上已经溅了不少血，远远的，叶鼎之看见了我便露出个笑容来，说：“玥卿，我来了。安宁，有没有听娘亲的话？”
“爹爹！你怎么才来！”安宁叫道，我轻拍着她的背对叶鼎之道：“我等你很久了。”
我看向他对面，竟是个老熟人。
百里东君：“又见面了，或许我该叫你一声阿嫂。”
“你是来杀他的吗？”
“不，我是来拉他回头的。”
叶鼎之摇了摇头：“东君，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动手吧。”
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雨生魔的最后一剑，在南诀草庐一直未曾悟出的那道剑意，如今叶鼎之已经参透了，这便是他至强的一剑。
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们二人的对决之上，未曾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内监趁此机会靠近想挟持我，馨儿替我受了一掌，被打飞出去吐出一口血来。
我看了眼仍在酣战中的二人，将孩子交给馨儿，提剑便向他砍去，“风雪剑，确实厉害。”
“我奉劝你还是放下剑，否则伤了孩子可就不好了。”
我冷笑了一声，刚想出招，身后便伸出两条白绸来，将我往后带了数米。不用回头，我便知道是她。
我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后笑道：“听闻当年你与百里东君去往海外仙山寻找机缘，看来确实有所收获，如今你的修为已经在我之上了。”
玥瑶笑道：“卿儿，多年不见了。”
“二位，眼下恐怕不是你们姐妹叙旧的好时机。”
一声巨响，我们皆回头看去，只见叶鼎之缓缓倒下，被百里东君扶住。我看到叶鼎之伸出了手，似乎是想再摸一摸他的头。
“替我照看安宁！”我对玥瑶道，见她点点头走向馨儿，我便奔向了层层台阶之上叶鼎之所在之处。
当初在南诀的竹林里，他与我说起了他能记得的、生命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百里东君与易文君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当年他吸光了百里东君所有的内力，如今在此决战，我想他的心里一定不是因为输了难过，而是为百里东君感到欣慰。若是从前，我定会为此感到不平，可许多年过去我才明白，人生最要紧的或许并不是唯一，而是长长久久。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会为了一声“云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早该明白。
我跑到殿上，不知不觉眼泪便流了出来，待行至身前，我摸着他的脸道：“对不起，对不起，叶鼎之……”
他只是朝我温和地笑了笑，说：“那我也要同你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说罢他便晕了过去。
明德帝见状下令放箭，百里东君对我喊道：“快走！”
我抓起叶鼎之便腾空而起，百里东君为我们挥散了身后的箭雨，眼见玥瑶护着安宁和馨儿朝城外而去，我便立即跟上。马车停在郊外，一行人上了马车便一路狂奔，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叶鼎之一直未曾醒来，我们商议着现下该去何处，最后一致决定南下去往南诀，到了那里北离的追兵也无法轻举妄动。
我们来到了当年的竹林外，刚下马车，便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易文君看着叶鼎之和百里东君笑了笑：“未曾想幼年一别，我们三个竟有十数载未曾相聚了。收到东君的信，我便马上赶了过来。”
百里东君跳下车笑道：“文君！听说你没事，一早便想去见你，可惜你与洛师兄游历在外，总找不到机会。”
叶鼎之也淡淡笑了笑，对她道：“幼时在酒肆听书，你年纪最小，总是先睡着，几乎每次都是被洛师兄背着回去，我和东君约你逛夜市，十次有八次你都是在洛师兄的背上逛完半条街，如今倒真有几分侠女的模样了。”
易文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眼她身后的洛青阳，洛青阳只是抱着剑低头笑着。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易文君，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容貌倾城，温柔娴静，若我当年未曾哄骗叶鼎之前往廊玥福地，或许叶鼎之是有机会将她救出的，她便不必冒险行刺萧若瑾。我看着她的侧影，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或许是有些愧疚的吧，但而只是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微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世道加诸给她的苦难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见他们几人仍在叙旧，我便对身侧的玥瑶道：“姐姐，你可还怪我？”
玥瑶摇摇头，“卿儿，我从未怪过你，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将你一个人留在了天外天。”
我闻言有些怔愣，甚至有些想落泪，她还是这个样子，总是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我微扬下巴道：“那我也不怪你了。”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北风拂过竹梢，树影轻轻摇晃着，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变故便是在这虚幻的美好下发生的。
我正想再对玥瑶说些什么，却听见两声撕心裂肺的“云哥！”回过头去，只见叶鼎之用结界将自己围住，连半步神游的百里东君都打不开。
“云哥，回来……”百里东君试图以真气突破结界，那结界却纹丝不动。
“云哥！”易文君敲着墙面焦急道。
“叶鼎之！”我抬步向他跑去。
他举着玄风剑温和地笑着，缓缓说道：“幼时父亲问我，想不想做建功立业的大将军？我说我不要做将军，我要做一代江湖侠客；后来初入江湖，我说我要剑荡江湖，问鼎天启。可行至今日，早就与我的所思所想背道而驰，我已经做错了太多，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将天下人拉进我的仇恨中，那些枉死的性命，总得有个交待。”
“云哥！你出来，你先出来！”百里东君喊道。
“东君，那些随我从冰原上来的人，便交给你了，替我送他们回家。白羽剑仙的故事今日便要终结，而你，青羽酒仙，要继续走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
“文君，你曾说你要做仗剑江湖的女侠，如今你终于能挣脱束缚，天高海阔，愿你自在快活。
“玥卿。”
眼泪淌进嘴里，是咸的，我说：“有什么遗言？你说吧。”
“我这一生，似乎都在这样或那样的身不由己中度过了，唯有你，是我强求来的。卿儿，我原谅你了，你能原谅我吗？只是往后，不要再这样了，人心经不起背叛和利用，往后若是再遇到喜欢的人，可要记得诚心相待。还有，别再练魔仙剑和虚念功了，会走火入魔的。从前你总是不听我的，这回就听我一次吧。照顾好安宁，照顾好自己，我先行一步，希望百年之后再相见，你能同我说，这一生过得很好。”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馨儿怀里睡得人事不知的安宁，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想毁灭一切的恨意来。
又起风了，他抬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竹叶，轻声道：“我的命，就这样，还给天下吧——”
我再也无法听下去，拔出玥瑶手中的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吼道：“叶鼎之！！！你给我住手！”
叶鼎之闻言果然顿住，我继续道：“你若敢死，我便杀了自己，杀了所有你在乎的人！”
我哭得眼睛都有些痛了，视线开始模糊，“叶鼎之，凭什么你想死就死？！你问过我答应吗？你给我出来！”说罢将剑往里推了一分，脖颈上瞬间留下一条血线。
“卿儿，”叶鼎之凄楚地笑了笑，“你为何总是这样，总是要逼我？”
“是，我就是在逼你，上到碧落下黄泉，你都别想丢下我！你一早就知道，当年在梅林为你挡的那一剑便是我有意为之，所以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叶鼎之看了玥瑶一眼，大意是她难道不拦我？
玥瑶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打转，见我颤抖着却始终不肯松开的手，她最终还是对叶鼎之道：“这是她的选择。叶公子，卿儿从小便被我拘在天外天，她所做下的一切，或许也有几分责任在我。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替她做主了。”
出神犹豫间，百里东君便寻着契机撕开了那结界，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剑。我松了口气，将手中剑放下，瘫软在地上，玥瑶便拿出帕子替我捂住伤口。
见叶鼎之仍旧一副没回神的样子，我从胸口拉出那枚哨子，缓缓吹了起来，清澈划嘹亮的哨音在静谧的竹林中格外明显。
—有危险就吹哨子，只要听到哨声，我便来救你。
—不是告诉过你，有危险就吹哨子吗？
—这个哨子你拿着，若有情况便吹响，不论如何我都会来救你。
—不论身在何处，不论有何种危险，只要你吹响哨子，我便会来救你。玥卿，我说话算话。
叶鼎之朝我看来，泪水让我的视线模糊，我只能看见一道模糊轮廓。我将眼泪眨落，看着那个方向道：“你说过，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吹响哨子，便会来助我……现在，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要抛下我独自赴死，你替我劝劝他，劝他不要死……叶鼎之，你答应过我的，你帮帮我，你不能食言……”
他没有回答，我想走过去，但我已经站不起来了，于是我慢慢朝他膝行而去。消耗过大加上长途跋涉，刚触到他的衣角，我便一头栽倒，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他朝我伸出的双手。
醒过来时，睁眼看到的是一片白，整个空间似乎都在摇晃。玥瑶将我扶起，我坐着缓了缓，是玥瑶的马车。但马车里只有玥瑶、馨儿、安宁和易文君，我便一阵心慌，抓着玥瑶的手道：“叶鼎之呢？！叶鼎之呢？！”
玥瑶笑了笑，掀开马车帘子道：“在这呢。”
叶鼎之坐在外面赶马车，百里东君与洛青阳也骑着马在前头开路，我看了那坐在车头的背影许久，最终他回过头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我：“你最喜欢的桂花糕。”
“爹爹我也要吃！”
叶鼎之看了我一眼，摸了摸她的头道：“安宁乖，娘亲哭鼻子了，这个就让给她好不好？等到了下个镇子，爹爹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真的可以吃吗？娘亲说糖吃多了坏牙齿。”
叶鼎之笑道：“娘亲说得对，无禅哥哥小时候也像你一样爱吃糖葫芦，后来长了蛀牙，他师父便让他半年内都不许吃糖葫芦。不过我们小安宁只是偶尔吃一次，没关系的，爹爹一定给你买。”
安宁点点头，扑到玥瑶怀里闹她。她们不久前才相认，此刻便已经如此亲近了。
我捧着手里的桂花糕出神，许久都不曾动作。离开姑苏时正是春天，我向车窗外看了看，如今已然入了秋，风渐渐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我捏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却根本没吃出嘴里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玥瑶告诉我，他们准备护送我与叶鼎之北上，等到了天外天他们再离去了。我问她要去何处？她说要与百里东君去乾东城一趟，之后或许会去雪月城。
这一路上有不少追兵，其中不乏当年在天启城中见过的老熟人。
“老王，当年王府一别，倒是许久未见了。没想到再见，会是如今这副情形。”
王一行什么都没说，先拔出身后佩剑与叶鼎之过了几招，之后才摆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横竖也打不过。老叶，各位，一路多保重。”
他来去匆匆，骑着一匹快马消失在官道上，不多时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百里东君笑着摇摇头：“溜得这么快，是怕我打他吗？”
叶鼎之闻言脸上露出个笑来，那笑容隔着许多年的时光与当年学堂大考时他脸上的笑重叠在一起，仿佛他仍旧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来不曾改变。
他看着那道身影许久，最终头也没回地对着身侧的竹林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宋燕回提着剑俯冲而下，叶鼎之抬手以掌应之，两股真气相撞，扬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宋燕回一笑，收剑后退数步，对他道：“当年一见，风姿灼灼，一直想与你再战，却始终没找到机会。”
叶鼎之挑眉道：“现在也不晚啊。”
“慢着！”我推了推叶鼎之，他看了我一眼便跳下马车让路，我接过他的剑道：“当年在剑林就想与你打一场，但碍于身份未能上场，不知今日我能否插个队啊？”
宋燕回低头思索，片刻后道：“你是当年在叶兄身边那位姑娘？”
见我点头，宋燕回便笑，“既然都是故人，宋某岂有不应之理。”
我如今早已不是宋燕回的对手了，自剑林后他便回了无双城刻苦练功，而我自那之后陷在勾心斗角与阴谋算计中，于武学之道上没有再进一步，不过一个失神间，我的剑便被打落，自林端跌下。
“娘亲！”
我听见安宁唤我，还未来得及运气以内力阻止下落的趋势，便被人凌空接住了。叶鼎之抱着我落地，对宋燕回道：“故人归故人，你打我夫人，我可得跟你好好算算这笔帐。”
宋燕回似乎是被气笑了，“分明是尊夫人要跟我打的，再说她这不是没受伤吗。”
叶鼎之将我放下，拿过我掉在地上的剑笑道：“少废话，出剑！”
我朝马车走去，坐在车头观战，其实我知道他们之间这一战总归是要打的，叶鼎之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过了几十招后，两人落地，宋燕回朝他抱拳拱手道：“多谢，今日大有收获。叶兄，还是希望不要再相见了，既然走了，就永远别再回北离了。”
叶鼎之轻轻点了点头，见宋燕回离去便转身朝马车走来。
“叶鼎之，我何时答应做你夫人了？”
“不答应吗？安宁，替爹爹求求你娘亲。”安宁听了他的话便扑过来抱住我的腰。
秋日和暖的阳光下，他笑得轻快而恣意，如同当年初见，醒来时我看见的火堆后那张洋溢着洒脱的笑脸。
叶鼎之刚想跳上马车，却有一剑自他耳侧刺来，他偏头躲过，矮身绕至那人身后，随后一掌击在后心。那人一个踉跄，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充满稚气的脸，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他红着眼眶道：“叶大哥。”
“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我迟疑道：“狗蛋？”
他擦了擦眼泪道：“我不叫那个名字了，卿姐姐，我如今是无名剑叶小凡。叶大哥，你为什么要做大魔头？”
叶鼎之无法回答他，我也无法回答——谁都无法用一句话说清这些年。他将剑扔给我，背着手对叶小凡道：“不是来杀我的吗？动手吧，让我看看如今你长进了多少。”
孩子总是别扭又心软，他还是对叶鼎之下不了手。最终叶鼎之看着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一掌将他打晕，扶起他靠树坐下。
我下了马车，往他手里塞了两块糖果。当年因为叶鼎之的缘故，我并不喜欢这个孩子，这两块糖便算作补偿吧。
我们赶着马车离去，路上印下两道车辙，慢慢驶向那遥远的极北之地。
我后来问叶鼎之，若那时在南诀我未曾阻拦，难道他真的准备抛下我与安宁自刎而死吗？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说，其实早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他便为我留好了后路，已经传信吩咐莫棋宣将魂官放出为他治伤，又召回了我在天启城中的下属随时待命，还整理了一份可用之人的名单交给魂官，只为我能在我他死后掌控天外天的势力。今后或许会很辛苦，但那毕竟是从前的我最想要的东西，我为了这些一次次欺骗和利用他，他觉得在我心里，自己远没有权势和复国更重要，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羁绊和留恋，加上东征中死去了那么多人，所以他才做出那样的选择。
只是他没想到我会以死相逼，一开始他只感到绝望，似乎即使到了那一步我还是不肯放过他。但当我拿出那枚磨损了的哨子，他才真正开始动摇。那哨子不过是他无聊时用木头随手削的，却没想到我随身戴了这么多年。他说，或许他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重要。
我说，真是个傻子，我骗你不止是为了权力地位，更重要的是我想一直将你留在我身边，只是平生第一次爱人，就用错了方法，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他当时听完愣了很久，最终还是释怀地笑着，说或许是那年在寒水寺进香，菩萨听见了他的心声，才得以了却遗憾吧。他说此生就拜了这么一次菩萨，没想到真的灵验了，可见这求神拜佛之事也不能太贪心，拜多了或许就不灵了。
此后我们回到天外天，两大护法与魂魄官亲自来到边境接应。此后叶鼎之散去虚念功，护送而来的诸位亲朋旧友也相继离去，我与叶鼎之开始重整宗门，带领北阙子民及域外各派休养生息。
我还是无法忘怀母亲的死，所以回到冰原后我开始捡起丢下的武学，或许有一天，我会亲自去向萧氏讨回这笔帐。只是兜兜转转半生之后我才明白，权势地位已经不是我心中所求，守护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守护那些我在乎的人，才是我此生的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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