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哭。
南诀与天启不同,与天外天更不同,这里的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看久了我偶尔会觉得,雨水是天地间的眼泪,雨声便是哭声,但此时我听到的哭声并非错觉。
叶鼎之独自站在湖岸边低头看着手中剑,那是他师父的剑,凌烟霞方才将此剑交给了他。若是以往,雨水还未落到他身上便会被他周身的真气弹开,但此刻却没有,他将自己置身于这场细细密密的雨中,与天地同悲。
那是他在同他的师父道别。
我戴着斗笠站在他身后的竹林里,听着他细碎而颤抖的哭声,却无法上前一步。直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叶鼎之抬起袖子抹了把脸,转身对我道:“回去吧。”
路上我们都未曾开口,刚下过雨的竹林空气格外清新,脚下的土湿润松软,走了不多会儿脚下便已经沾上了泥巴,叶鼎之看了我被沾湿的裙摆,将手中的剑递给我,然后沉默着将我背起。
往常两刻钟便能走完的路,今日却觉得格外漫长,大概是因为此刻格外寂静吧,我抬起头看了眼,天上还是黑压压一片,远没有天外天的天空澄澈。
回到草庐后,叶鼎之将我放在桌前坐下,转身便要朝厨房走去,我拉住他道:“叶鼎之,你恨我吗?”
叶鼎之回身低头看着我,脸上神色淡淡的,他轻声道:“我不该恨你吗?”
“可是你却没杀我,是不是因为……因为……你爱我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叶鼎之低头笑了起来,胸口都有些颤抖,他看着我道:“我爱你吗?玥卿,你亲手毁去了这一切,如今却来问我,我爱你吗?
“从前我觉得,虽然你娇气任性了些,但本质并不坏。
“你心思单纯,不明白自己对我的感情究竟为何,我也是头一回对一个姑娘如此亲近,看不清自己的心意。那时的我们都还太年少,无法确定自己的情感,但没关系,我总觉得未来很长,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去看清这一切,却没想到,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罢了。”
听着听着,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却完全哭不出来,或许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与凌烟霞再战,那是我师父此生所愿,他的死,说到底与你无关。
“前些日子我去了趟天启,从萧若瑾府上将文君带了出来,洛青阳护送她出了北离,她平安无事——幸好她平安无事。
“东君……我与东君终究是两条路了,但这怪不得你,他的修为乃是因我而失,日前听闻他已经与你姐姐去往海外仙山寻求内海修复之法,我相信他。”
“而我……”他手腕翻转,捉住我的手牵住,摩挲了下道:“而我成为了走火入魔的邪门外道,我有今天,玥卿,你可还满意?”
他恨我,我一早便知道;他爱我,我今日方才真正知道。如今我们再捆绑在一起,不过是互相折磨,可他执意要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在那之后我们仍在草庐住了一段时日,叶鼎之同我说,雨生魔在剑中凝了一道剑意,但他至今无法参悟,是以每日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便拿着他师父的剑发呆。
一个月后,我站在檐下看着窗外的雨对叶鼎之道:“接下来要去何处?”
叶鼎之将刚做好的菜端进屋里,闻言擦了擦手道:“你可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摇摇头,叶鼎之略一思索后道:“我曾与你说,等所有事情了结,便去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不如就去江南吧,如何?”
“好。”我转身进屋,拿起筷子夹菜,但筷子上的鱼肉还未递进嘴里,胃里便一阵翻涌。
我冲出屋子扶着栏杆作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叶鼎之沉这脸走过来为我把脉,他看了我很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扶着我进屋。
他将那些菜撤了,转身又进了厨房,“我去重做。”
我有孕了。
几日前我便摸出了自己的滑脉,可我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为这个孩子的将来感到悲哀。
母后早亡,父亲也一直醉心练武,除了姐姐无人护我,我这半生过得并不如意,所以我不想这孩子在一个双亲不和的家里出生。
我曾想过一碗堕胎药送这个孩子往生,但一则叶鼎之每日与我几乎是寸步不离,我无法脱身,二则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因为对他不满所以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们之间脆弱的情感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数日后,我们收拾了些东西离开了此地往江南一带而去。这个时节的姑苏分外好看,满山的红叶,很是漂亮,我们沿着山路上了寒山,半山腰处有座庙名为寒水寺,叶鼎之牵着我进去上香。
叶鼎之跪在菩萨脚下的样子并没有多虔诚,只是在祷告前看了我一眼,或许他的祈愿里是有我的,而我仰头看着那巨大的塑像,什么愿也没许。求神拜佛,从来不过是世人在寻求慰藉罢了。
寺里的香熏得我有些头晕,叶鼎之便扶着我出门去。下山的路上,在凉亭中碰上两个和尚,一老一小,那小和尚小小年纪却聒噪得很,嘴几乎没怎么停过。
小和尚似乎很喜欢叶鼎之,对着他叽叽喳喳个没完,叶鼎之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袋,他便傻乎乎地嘿嘿笑。
老和尚将叶鼎之叫走了,离得有些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叶鼎之走了,那小和尚便对着我开始唠叨,我只能应付了两句。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无禅,是我师父给我取的。”
“那你师父的法号呢?”
“他们都叫我师父忘忧老人。”
我对此人似乎有些印象,这忘忧老人佛法高深,佛门六通,约莫是位得道高僧,他能和叶鼎之有什么事要说?
见我看着叶鼎之的方向,那小和尚便问道:“姐姐,你和叶大哥是夫妻吗?”
我摇摇头:“不是。”
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我们算得上是仇人。
小和尚似乎有些不明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叶鼎之,挠了挠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的对话似乎结束了,叶鼎之抬步向我走来,将我背起向山下走去。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的反应有些大,头晕乏力,恶心干呕,吃不下也睡不着,叶鼎之在来姑苏的路上给我寻了大夫,每日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灌下去,才能勉强维持每日的活动。
我趴在他背上问道:“方才那老和尚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邀我去寺中住一段时日,我拒绝了。”
“为何?”
“你想留下?”
“这里景色不错。”
“好,我先带你去城中找个大夫看看,明日再上山。”
把脉的时候,大夫皱着眉说我自小便有不足之症,加上常年体质虚寒,身体又受过重创,需得精心调养才是,否则此胎难保。
叶鼎之始终皱着眉,跟着那大夫前去抓药,我看着医馆外人来人往的接道,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天地之大,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玥卿!”叶鼎之走过来,将我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来,拎起手中的药示意我该走了,随后我们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第二日,叶鼎之果然带着我再次上山。其实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说话算话,并未食言过。
忘忧老人本欲让我们住在寺中,但叶鼎之以我如今上下山多有不便为由拒绝了,最终我们在寒山下的农田附近结庐而居。其实我明白,他只是不想因为我们二人的身份连累寒水寺众人罢了。
之后的大半年里,我们一直住在此处,叶鼎之每隔一段时日便会上山同忘忧大师切磋武艺——这是他的说法,但我知道,那忘忧是在助他压制心魔,从凉亭边初次相遇开始,我便知道那和尚的意图了,所以我才劝叶鼎之留下。
我如今双脚浮肿,根本走不得路了,肚子上也出现可怖的纹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叶鼎之以内力安抚我体内的胎儿,但我仍然觉得肚子里装着的是寄生在我身体里的怪物。
分娩那日,叶鼎之找来了稳婆与大夫,可我还是从天黑喊到了天亮,孩子发出哭声时,我已经几乎虚脱,将嘴里含着的参片吐出。叶鼎之将孩子抱给我看,我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落泪:“怎么这么丑……”
稳婆听了笑出声来:“孩子刚出生呢,过几个月长开了就好了。”
叶鼎之渐渐高兴起来,每日里除了照顾我便是逗逗孩子,似乎真的准备一辈子待在此处了。
离开天外天后,莫棋宣定期给叶鼎之汇报宗门里的情况,偶尔问他何时回宗门,叶鼎之从未答复过。其实我知道,叶鼎之在天外天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他的修为足够高,只要存在便是一种威慑,至于他在不在宗门,或者是否亲自打理门内事务,都无关紧要,所以他才会与我离开这么久。莫棋宣自然希望他能回去坐镇,但他不愿谁又能有办法呢?
明德三年春,我们的孩子已经两岁,他曾问我想给女儿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我说,你想吧。
他思索片刻道:“安宁,希望她一世安宁,如何?”
我点点头:“那便叫安宁吧。”
他将孩子抱起来哄,我继续道:“不过安宁她不姓叶,也不姓玥,她姓安。”
叶鼎之动作一顿,片刻后又笑着继续哄孩子,边哄边道:“好,就姓安。”
我不希望她重复我和叶鼎之的人生轨迹,她的命运只属于她自己。
今日初一,叶鼎之进城采买,我摇着摇篮椅哄孩子入睡,却有不速之客登门。
由于生产的缘故,这三年来我的身体元气大伤,修为毫无寸进,仍是自在地境中期修为,还没了虚念功,是以打了没一会儿我便败下阵来,但他们却并未杀我,而是将我和孩子掳走。
我们被关押了起来,高墙大院,守卫重重,是天启城。
若是只我一人,或许我还能殊死一搏,但带着这个孩子,便希望渺茫了。
他们抓我,无非是想用我来威胁叶鼎之,恐怕我们早就被人盯上了。太安帝已死,青王也早已倒台,如今这明德帝盯上叶鼎之,除却他叶羽之子的身份外,恐怕与当年他闯进王府带走易文君有关。
我活着才有价值,是以在此处并未受到苛待,只是无法出去。若我死了,叶鼎之定会将这笔帐算在萧氏一族头上,将天启城翻个底朝天吧?李长生早已离开天启,恐怕再无人能阻他了。
每每想到此处,我便会摸出袖中匕首,琢磨着扎哪里死得比较快,只要一刀下去,或许我前半生所执着的踏平北离、光复北阙之事,叶鼎之就会替我完成了。
只要再利用他一次……
“爹爹……”
幼童的呼唤声惊醒了我,床榻上的安宁揉着眼睛坐起身,唤着“爹爹抱。”
平日里多半是叶鼎之带着孩子玩,所以安宁与他更为亲近些,我放下匕首走过去对她道:“爹爹不在。”
她茫然地看了会儿四周后问道:“娘亲,爹爹还没回来吗?”
“只有娘亲走了,爹爹才会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希望爹爹来吗?”
“为什么爹爹回来娘亲就要走?娘亲走了还会回来吗?”
我摇摇头:“娘亲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往后只有你和爹爹。”
安宁瘪着嘴哭道:“不要!要爹爹和娘亲都在!”
我抱着她安抚,方才心中升起的那股快意再也无法积蓄起来。叶鼎之你看啊,你女儿心疼你,舍不得你承受痛苦。从前做错的事已经足够多,或许我不该一错再错。
当年我在天启城布下的联络点早在叶鼎之继任的动乱中失去了联系,如今也不知还能否联络上,但也只能一试。到了晚间,我将安宁救下的鸟儿放飞,不出所料,被内监截了下来,所幸我并未留下任何讯息,他们便只能将那鸟儿放生。
安宁平日里就喜欢捉些虫子鸟儿玩,我便在她扑下的蝴蝶翅膀或蜻蜓翅膀上刺下信息,那是北阙文字,若是飞出去的数量够多,或许能被我的人察觉。
我们日复一日地在这院中等待,等我的人找到我,或是叶鼎之前来相救。直到有一日,前来送饭的宫女换了一批,最后头的一位看着身形有些眼熟,她趁布菜的功夫往我手心里塞了张纸条,我抬起头看她的脸,是馨儿。
待用完膳后,我将纸条取出,她说叶鼎之已经知道我在此处,我的人也看到了我传出的信息,但萧若瑾以我与安宁为质威胁天外天交出叶鼎之,约定此后两不侵犯,但若不交出叶鼎之,便攻打域外三十二派。
眼下萧若瑾登基不过三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恐怕北离根本没有兵力攻打天外天,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果便是叶鼎之碍于我们母女的困境束手就擒,所以即便叶鼎之拒绝,萧若瑾只需杀了我与安宁了事,多半不会真的发兵。
难怪这么久了,叶鼎之都未曾出现,恐怕是和谈陷入了焦灼之中,即便他想来,两大护法也不会同意,馨儿或许就是莫棋宣找来安抚我的。在这个时节,能往天启皇宫里安插人手,应当费了很大的功夫。
我只能继续等待。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等来的是叶鼎之带领天外天教众发起东征。
玄武门上,太极殿外,叶鼎之提着玄风剑呼啸而来,我听见了那熟悉的剑鸣声,一如当年在景玉王府,他赶来为我挡下洛青阳一击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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