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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千年前,神武天皇以天照大御神之孙的名号建立平安京。

据说率军东征途中,他们在熊野的荒坂津因误杀附近的平民而遭到神罚,差点全军覆没,命丧黄泉。

关键时刻,高天原派八咫鸦下界为其引路,又派神使向神武天皇献上一把神器斩杀了山中阻挠作祟的神灵之魂才得以绝境脱险。

此物在后世与传说中的神器天羽羽斩和草薙剑齐名,并称为“三大神器”,是尘世间流传至今的弑神之刃。

其名,布都御魂。

平将门同明日朝提起这把传说中的神器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那一晚,遵从明日朝的意愿,他最终没有勉强将她带回平安京,而是在郊外一处久无人住的屋舍里草草落了脚。

破落的屋子仅仅遮风挡雨的程度,因为被人遗弃而落满了灰,不仅蛛网随处可见,木板踩起来也是嘎嘎作响。

站在门外往里望,屋里一片空落落的黑,她看见走在前头的平将门推开了门。

一股灰尘和霉味瞬间扑面而来,甚至能听到老鼠乱窜的声音,她不禁抬起袖沿轻轻掩住了口鼻,见此,平将门也是一愣,随即故作镇定道:“将就下吧,看天气很快就要下雨了。”

她抬头往天上望,如他所言,天上的月亮不知不觉已被渐渐漫来的乌云笼罩,这也是他们不得不就近选择一处地方落脚的原因。

平将门甚至还再问了她一遍:“你真的不随我回平安京?”

她摇了摇头,举步越过他,走了进去。

长长的十二单迤逦在破败的木板上拖行,明日朝停下脚步,像猫一样,谨慎地打量了四周一圈才再次走动起来。

但很快,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就见身后的少年正弯身垂手,帮她体贴地、轻轻地抬起了那袭长长的衣摆。

她一愣。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表情平静地抬起眼睛,认真地说:“算了,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了,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吧。”

顿了顿,他微微攥紧了手中的衣料:“不然会弄脏的。”

“不,我没有关系。”明日朝笑道:“反倒是我正想问你能不能接受在这里落宿一晚。”

闻言,他似乎为明日朝没有想象中那么娇气而松了口气:“既然你都能接受的话,我又有何不能?”

“谁知道呢?”明日朝抬袖掩着唇笑,笑声细细的,轻轻瞥了他一眼:“万一平氏少主呆不惯这样的地方呢?”

他轻轻挑了挑眉,垂首而向上掀起的眼睛被压在锋利的眉弓下,让她一瞬间联想到起了虎视眈眈的大型猫科动物。

这样的人不能长久凝视。

凝视久了就会有种被狩猎的野兽盯上的感觉,那种下一秒就可能被捕食拆骨入腹的寒意能令人汗毛竖起,僵在原地。

于是,明日朝不再打趣他了,赶紧移开视线,又往里走了几步,平将门只能提着她的衣摆跟着走进来。

在他们落脚没一会儿,天上果然下起了雨。

秋天的雨不大,飘起来细细碎碎的,打在屋瓦上也没什么声音,只是敞进来的风有些冷凉罢了。

漆黑的骏马被主人拴在门外的屋檐下,屋内,明日朝将自己层层叠叠的衣物褪去,一些垫在身下,一些盖在身上,用以充当临时的被褥。

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临睡前,她听到平将门立在门边望着外面说:“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她本想让平将门过来一起躺下的,毕竟十二单摊开很大,只要不乱动的话盖住他们俩还是可以的,但是他却很有礼节地保持距离,赶在明日朝开口前便越过她,一个人靠在墙边坐下,屈膝抱手闭上了眼皮。

考虑到两人都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她便也不劝了。

但是睡到半夜,她醒来的时候,却被他蓬乱细密的长发盖着脸。

她瞥了一眼本该倚在墙边的家伙,见他已经不知怎的一个歪头下来睡了个七仰八叉的,像一只团成一圈滚到她身边的长毛猫一样,朝她展露出了没有什么危机感的睡颜。

但即便如此,他棱角的轮廓依旧不掩凌厉,就算生得那么好看俊朗也不能削去一点攻击性——不,或许就是长得太漂亮了,所以第一眼才会给人的视觉和感官都带来一种近乎强势的冲击。

那种冲击很锋利,不带一点阴柔之气,让人下意识躲闭,就像看到一把绝世漂亮的宝刀却愈发本能地畏惧它的锋芒一样。

平将门那双随时可能在夜色里睁开的眼睛就像一把随时可能出鞘的刀,其中透出的目光、视线,甚至是那张太过漂亮的脸,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侵略性,让人不敢欺负和冒犯。

对此,她只能安静地收回目光。

很想把他的头发从脸上扒拉开,但又怕吵醒他,明日朝发现自己有点怵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太过美丽的东西总是很锋利,即便只是一动不动地存在于那里,也能叫无力承受的人受伤。

平将门单单外貌上就有这样的力量。

他大概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人类了。

同时,明日朝也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娇纵惯了又无忧无虑的大少爷。

事实上应该也差不多如此。

平将门非旦生得高,头发也长得快及膝。

在她所知的平安京里,这是很少见的。

在京都,能够被允许留又长又黑的头发的只有那些不用干活的贵族女眷,而十二岁服过元礼的公子往往要剪去孩儿时期的长发总角,因为他们要开始习武,开始接触政治,甚至上朝,那样的场合需戴上头冠或乌帽,所以根本不适合再留长发。

平民就更不用说了,底层的人需要日夜劳作,很多时候吃饭都成问题,别说有没有时间打理自己的头发了,很多人甚至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发顶稀疏。

但是平将门的头发真的很长很长,甚至比很多贵族女眷很长,这让他的长发在夜色里铺展时,像一条静谧蜿蜒的长河。

明日朝忍不住在寂静的夜色里碰了碰他的长发。

它们柔顺,细密,蓬软,稠长,显然养护打理得很好,发尾更是既不干枯也不毛躁,反倒像鸟类羽尖殷红的羽毛一样,化作温暖的翅膀,纷纷扰扰地拢着自己的主人。

只有家境异常优渥又受到无上宠爱的孩子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独特又高调的特权。

明日朝看着他的夜色里起伏的形貌,心中突然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又自然而然的叹惜。

她微微支起了身,将身上火红的衣物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末了,她看着他紧闭的眼皮,隔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了抚他脸颊上由自己造成的伤。

屋外的风似乎夹杂着秋季万物开始凋亡的残音,她收回手,侧着身面向大门,不睡了,就在无光的黑夜中静静地坐着。

但是,某一刻,她听到平将门的声音轻轻从身后传来:“你睡不着吗?”

她微微回头,漆黑的长发从肩头垂坠而下蔓延到了他的指尖去,看见他已经微微支起身,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幽幽地望来。

“唉,其实我也想睡的。”她这样说,笑声在夜色里轻轻柔柔地响起,略带烦恼,故意骗他说:“但是你抢走了我那些取暖的衣服,我冷得睡不着了,平将门呀,你的睡相真差。”

“呃。”他蓦地愣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披着的十二单,下意识攥住一角,又抬眼,说:“我……你……”

他支支吾吾片刻也说不出什么来,最后索性叹了一口气放弃挣扎,爬起来,挨到她身后来,想重新给她披上:“……抱歉,我平时在家要么一个人睡惯了,要么就是在武营中和士兵们一起睡,确实没太注意这个。”

“你已经开始练武了?”明日朝任由他披上那袭十二单,即便隔着衣物,她也能感受到他落在肩头的手有着厚厚的茧。

不久前,就是这样的手在黑夜中握住了她的掌心。

“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他说。

明日朝顿住,安静了两秒后才微微偏过头去,笑着问:“你今年几岁了?”

“刚满十五。”

“还是小孩子呢。”她下意识说。

有些老成的口吻让他一顿,他说:“你看上去也就和我差不多大。”

明日朝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又问:“你婚配了吗?有妻子吗?”

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他还是如实说:“都还没有。”

这个答案不出她所料,虽然京都中这个年纪的贵族子女基本已经婚配,有些可能孩子都呱呱坠地了,但平将门给人的感觉一点都沾边。

即便如此,她依旧笑道:“刚才是骗你的,衣服是我给你盖上的,怕你着凉生病了,你的睡相虽然糟糕,但是不会抢人被子,下次可不要再被人骗了,没有危机感的少主大人。”

闻言,平将门反倒轻轻避开了她的眼睛。

明日朝却像是没有丝毫愧意一样,盈盈地笑出了声。

平将门在那样的笑声中问:“你这样我也睡不着了,所以你为什么不睡?”

“毕竟是野外,可能会有危险。”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很柔软:“所以还是有个人醒着守夜比较好,你安心睡吧,我守着。”

对此,他安静了两秒,才说:“我的马很机敏的,一有动静它就会提醒我的。”

“是吗?它可真是个好孩子。”她说:“你把它驯养得真厉害。”

“我是想说,我没你想的那么松懈。”他有些不甘示弱地说,不知道是被她小瞧了还是不被完全信任后产生的情绪,但是语气却带着宽厚的安抚之意:“你大可安心睡下,不用担心。”

明日朝终于忍不住去看他,他们的目光在夜色里相撞,彼此对视的那一秒,外边零落的雨声似乎停滞了。

他没有移开视线。

明日朝也没有。

彼此默契地看着对方的眼睫眨了几下,明明她有些害怕那样明亮又灼艳的色彩,但那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竞争,好像谁先移开视线谁就输了一样,她甚至能在那短暂而漫长的对视中细数到他有多少根长长的睫毛。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就充满了一种柔软的暖意和快乐,也许是他金红的瞳孔是太过明亮灼热的色彩了,竟烫暖了空气,叫其中流经晃动的风都开始翻涌沸腾,以致于明日朝那些本不及眼底的笑意竟慢慢随着他明晦生光的目光而变得呼之欲出,最终在某个瞬间没有忍住,一下子就倾泄而出,同平将门一起在那一刻笑出声来:“噗嗤,哼哈哈哈。”

……干嘛呀,好幼稚哦。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她一边笑一边在心里有些难为情地询问自己。

……为什么要盯着她?还要笑?搞得她也忍不住笑?

她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他,但是,却觉得自己是知道原因的。

因为,他在为她着想。

因为,她也在为他着想。

仅仅这个认知似乎就能让两个尚且认识不到一夜的陌生人在这个寒凉的雨夜里都产生一种怜惜和被怜惜的、微妙的共鸣。

那也许就是人类之间无关任何利益与条件的、最原始的善意,那种感觉像一片羽毛轻轻扫在心头上,像柔柔的泉水流经干枯的心脉,带来某种酥酥麻麻的生机。

就好像有什么正在心中抽芽破土生长一样。

让人心生细细密密的痒意。

让人忍不住笑。

……人类为何就是如此奇妙?

“好吧,我们何必如此迁让?”

最后,是平将门先这样说的。

他努力憋住笑,试图在眉梢处堆起一开始的冷淡,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初见时的正经与平静,但效果甚微。

明日朝仅仅又看了他一眼,就已经别过了脸不再看他,但肩膀还在因为止不住的笑而细微地颤动。

是她在那场对视中输了。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被平将门感染了才想笑的,还是平将门被她同化了。

她再次回过头时,见平将门也是堪堪回过头来。

他们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好不容易恢复的表情又被突如其来的窃笑取代,但他灼灼的目光依旧盯着明日朝,像锁定猎物就不放的、耐心蜇伏的猫科动物一样,轻轻歪了歪头,听她笑道:“你还是该当心些,万一我真如你所说,是红叶狩里专门来诱惑诅咒你的女鬼呢?”

他说:“你也要有些心眼,我毕竟是比你强壮很多的男人,万一我是个要伤害你的衣冠禽兽呢?”

“可是我刚才睡着后你没有对我做什么。”明日朝说。

他说:“刚才我睡着时你也并未对我施害。”

明日朝说:“因为你已经先帮助了我。”

“但是是你先信任了我,明日朝。”他却说:“你毫无防备地在我面前睡着了,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也同样信任你。”

明日朝又忍不住笑了。

早些时候被忽略的、属于常人世俗的怀疑与戒备在方才这些无形的试探中消失匿迹了。

明日朝终于决定再睡会。

而这次平将门也不再去倚墙角睡了,而是和明日朝一起肩并肩躺在十二单下。

但是一时半会都睡不着了,他也没有如她所想的乱动,反倒是她的双脚在下边轻快地摇了摇。

平将门以聊天的口吻问她:“你饿吗?我有点饿了。”

他们确实都没有吃东西。

于是她说:“也有点。”

其实她一点都没觉得饿,但平将门好像当真了,说:“等雨停了,我就带你去我表姐家,她住在郊外,我本来要带你去那的,这场雨太不及时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突然打了好几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惹得躲在黑暗里的老鼠也吱呀乱窜起来。

明日朝吓了一跳,狠狠地提了一口气。

注意到她的反应,平将门反倒笑她:“你是怕打雷还是怕老鼠?”

她把手交叠着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觉到那里正在强烈地跳动,隔了一会,她才迟疑地说:“应该是怕打雷,我不是很怕老鼠。”

顿了顿,她将十二单往上提了提,掩住了自己鼻尖以下的脸,好像想要蜷进这席衣裳里:“我以前养过一只猫,有它在所以我不是很怕老鼠,但要是今夜没有和你走的话,也许我现在一个人正在外头淋雨,然后被雷吓得像老鼠一样乱窜。”

平将门似乎又被她这话逗笑了。

他说:“那遇到我怎么说也算一件好事啰。”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听到他又笑道:“至少不是一个人,对吧。”

她微微愣住,忍不住因为这句话触动。

平将门稍稍撑起身来,以手支姬,看着明日朝笑,她能感觉到对方鬓边柔软的发丝垂下来,扫荡在她的耳边。

他问:“你想起多一些关于自己的事了吗?”

明日朝摇了摇头,她现在的记忆很蒙昧,连记忆中处于哪个天皇当政的朝代都变得模糊起来,只能大概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她问现在是哪一年。

平将门说了后她还是有些茫然。

对此,平将门也没有逼问她,反倒说起了有关自己的事,这好像是他真正与她建立联系的开始,他从门外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聊到了自己的家族,还聊到了京都中的趣事,甚至说之后要带她去京都的祭典上玩,明日朝这才发现他是那么热情健谈。

他侃侃而谈,喋喋不休,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

与第一眼看见他时那眉眼间犹带的冷淡形成巨大的反差,真实的平将门甚至可以说是活泼和自来熟的。

饥饿好像已经不能阻止他深夜想要与她这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聊天的热情,即便一整夜在外奔波露宿也不能折损他的精力,直到明日朝开始昏昏欲睡了,他还没停下。

他的精力实在太旺盛了,明日朝被他折腾得哼哼唧唧的,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人了。

“明日朝。”

“明日朝。”

她听到他在唤自己的名字,还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睡着了吗?”

“……我好困,我们睡醒后再说吧,平将门。”她嘟嘟囔囔的,实在没辙了,侧身背对他,试图离那样的声音远一些。

但是,她感觉到对方似乎撩起了她的一缕长发捻在指尖上把玩,他状似嘲笑还是打趣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诶?你还说要为我守夜,这不是一下子就困得不行了吗?你实在不行呀,明日朝。”

明日朝懒得听了,她只觉得自己幸好是猫派,要是养了一只这样精力旺盛的大狗狗,确实大概率会被折腾得不行。

明日朝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马背上了。

天还没有亮,也不见星星或月亮,乌云还遮蔽在上,但是雨已经停了。

平将门抱着她上了马,没有叫醒她。

看得出他没有为女性打理十二单的经验,那些层层叠叠的衣裳被他草草随意地往身上套,为了不防止它们脱落,他还扯了自己身上的一根腰带给她系上,到头来,明日朝被他包得像是襁褓中的婴儿,连头上都被罩得严严实实的。

不过也因此感觉不到冷,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马儿的颠簸,等她终于睁开眼时,便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啊,吵醒你了吗?”

明日朝倚着他的胸膛,被他攥着缰绳的双手圈在怀中。

他驾着马在未亮的夜色里疾奔,周围带着雨露的树影纷纷扰扰地掠过,前方的天空是最黑暗的黎明,但他丝毫不惧,疾驰的骏马没有慢下一丝速度:“雨已经停了,我想着赶紧带你去我表姐家,你不久前不是说有点饿吗?兴许我们还可以赶上一顿早膳。”

明日朝隔了一会才问:“……会不会给她添麻烦?”

“哈哈哈。”平将门朗声笑了几下,不甚在意道:“没关系,她那里平时太冷清了,正好去她那里热闹热闹,我时不时就去那里叨扰她,虽然每次都被她赶出来,她也很嫌弃我说我很烦呢!”

“……”

听上去是个内向爱清静的人。

明日朝怀疑他们晚点可能会被对方拒之门外。

有这样外向不顾内向之人死活的表弟,不知道那位姬君作何感想。

仿佛看穿她的所想,平将门又笑道:“你既然不愿意随我回平安京,那我便先将你安置在那,放心好了,我表姐人还是不错的,你会喜欢她的,她也会喜欢你的。”

闻言,明日朝没有再说话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

前方山脉边缘上破晓而来的光芒逐渐驱散黑夜残留的色彩,穿山而过的冷风簌簌作响,恣意地扬起了平将门银白晕红的长发和身上艳红的衣袍。

明日朝和他迎着那道光,一起撞进了秋日的晨曦中。

等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明日朝也已经清醒许多了。

和平将门一起站在一座大门紧闭的宅子前,她习惯性整理自己,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平将门舔乱了毛的潦草的猫。

她赶紧理了理被他草草套上的十二单,试图给即将见的人留个好印象。

在平将门敲了一会门后,那两扇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从门后的缝中探出两个披着长发的侍女,她们看上去比少女年纪年长些许,眼睛细长,嘴巴很小,面色苍白如纸,第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人类,更像单薄又轻飘飘的纸片,很是诡异。

明日朝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将视线往她们的脚下移,听到她们一唱一和在笑:“诶呀诶呀,这不是我们少主大人吗?一大清早就来扰人清梦,该说不愧是您吗?”

“哦哦哦——是那个总是搅得大家鸡犬不宁鸡飞狗跳的少主大人呀,一段时间不见,您又长高了不少,没想到您竟然已经到了会带女人来给长辈看的年纪了。”

平将门没有丝毫被揭了短或阴阳怪气的恼怒或尴尬,只是轻轻揽过明日朝的肩,笑道:“是啊,我可是第一个带给你们看的。”

闻言,那两位式神先是死一般的静,随时大惊失色起来,露出相当惊悚的表情飞“飘”而去:“瑛子大人!瑛子大人!”

明日朝收回视线,用袖角微微掩面,有些难为情地说:“请你别开这样的玩笑捉弄我们了。”

……难怪说他总是搅得大家鸡犬不宁。

他到底是个多调皮奇怪的人?

对此,平将门还毫无所觉似的,昂首翘着嘴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好像一只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事的猫,揽着她就往里走:“你看,我稍稍一回击她们就吓得不成样了。”

真是有仇必报。

明日朝想。

据平将门所说,那两位侍女口中的“瑛子大人”正是他的表姐。

平将门所在的家族是当年神武天皇时期共同建立平安京的四大阴阳师氏族之一。

随着时代变迁,平氏已经不仅仅作为只会驱魔除秽的术师供朝廷驱使,更是以武家之首登上了京都的政权舞台。

作为朝廷器重的、最具权势的重臣氏族之一,刚满十五岁的平将门是这个氏族当代家主的独子。

而他舅舅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姐平瑛子,则是家族中一位颇具阴阳术才能的阴阳师,方才那两位侍女是她的式神。

“阴阳师”是平将门自封给对方的。

自古平安京能被称为「阴阳师」的女子几乎没有,因为这个职称一直都是由阴阳寮中的男子担任。

但对平将门来说,他觉得平瑛子就是一位阴阳师。

“既然是我们平氏的女子,只要足够优秀有才能,那么就算打破规则与传统又有何不可呢?”

他在早晨的风中这么对明日朝说的时候,表情理所当然得不得了,似乎对他口中的规则与传统不屑一顾,既而流露出一丝轻蔑的从容之意。

明日朝算是对平将门有了个初始的认知。

一个年轻、心高气傲、又有些叛逆的贵族少主。

想来也是有些叫人服气的才能和实力在身上的,所以才能如此有自信和资本说出这样狂妄又傲倨的话。

她安静地猜测着,听到已经“飘”回来的两位侍女也远远便笑道:“能得到您这样的天之骄子的认可,这些年来瑛子大人才不至于将您赶出门去,不过她也说了,您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主,可别因此洋洋得意,她并不会因为您作为少主的一句夸赞与认可就感激涕零,您也别太自傲地认为得到您的认可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对此,平将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叉着腰毫不生气地笑道:“她还是如此别扭刻薄,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尊敬她。”

“您如此傲慢,反倒说别人别扭刻薄。”

另一位侍女笑着说完后,突然看向明日朝:“和这样的少主大人相处,很心累的吧。”

“……不。”

事实上他们也才认识不久。

不过,他确实叫她很是应付不来。

明日朝识相地没有说出来,那两位侍女开始殷勤地招待他们进来,面对明日朝太过繁复又被平将门折腾得一团乱的十二单,还热情体贴地带她去别处换一身新衣裳。

她和平将门暂时在这座宅邸里分开了。

期间,她和侍女交换了名字,明日朝知道了她们分别叫“绘女”和“英女”。

她们在里屋帮她解开系在腰间的腰带时,绘女突然问她:“少主大人问了姬君您的名字了吗?”

“嗯。”

“那您已经告诉他了吗?”

“嗯。”

绘女和英女抬起袖子掩着嘴细细地笑起来,本就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只剩一条缝,更显非人诡异。

明日朝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她们的意思。

但是没等她说什么,绘女便抱着她褪下来的十二单,看着因拖在地上而被灰尘泥土溅得相当污秽的衣物,忍不住埋怨道:“诶,不愧是少主大人,这袭如此漂亮昂美的十二单也被他整得如此脏和乱,若是弄坏了怎么办?真是不懂得怜惜,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身牛劲使不完,远近闻名的闯祸精。”

说罢,她竟开始认真检查起那袭十二单是否真的有被损毁的痕迹。

明日朝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维护一下平将门的名声,但她的声音被屋外一阵又一阵马蹄声打断了。

“平将门!终于找到你了!”

有陌生的声音在大门外高声说:“你彻夜未归,家主大人和家主夫人都很担忧!”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平将门的声音。

“他们不是担忧你!而是担忧被你掳走的姬君!”那个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现在京中都传遍了,说你在红叶狩上劫了人家姬君,还彻夜未归,难道你要学那书中的源氏光之君,争做那京都第一风流的公子不成?!”

“喂喂喂,我可没这么想,他们不知道我,但难道你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吗?川衡。”

“正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太了解你是个多么狂傲妄为的人了,所以才担心你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而时时刻刻规劝你,昨日红叶狩上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和你去打猎的那几个还说你掩得严严实实的,连面都不让他们见一下,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他们可真是我的朋友,竟如此损我。”

“再损也比不上朝廷上那帮人,他们现在可不留余力地诋毁你,不管是何缘由,你还是快些将那位姬君送回去吧,如今你的试炼在即,莫说三大家族了,就连家族内部都有很多对你落井下石的声音,这个节骨眼上就低调些,不要枉生事端了。”

“安心,那个试炼又不是靠那群人几句赞美之词就能通过的,何必如此在意?而且,现在一时半会也送不回去,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再特殊能比得上你和平氏的名声?那位姬君也是,家主大人怕是要被你气死了。”

“反正从小到大也不差气他这回了,如今四大家族在我看来都太过懈怠了,兴许气一气还有助于激发他的血性。”

“你反倒教训起自己的父亲了,作为家臣,我可没办法装听不见。”

“那作为朋友呢?”

“作为朋友,你必须告诉我事情的缘由我才好知道怎么帮你,你可不是会无缘无故作出此等荒唐之事的风流之人!”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晚点会告诉你的,正好你帮我打听一下昨日红叶狩上有没有走丢的姬君。”

“……我都不好意思去打听了。”

“放心,虽说只是以防万一,但我觉得你是不会打听到的。”

“你在耍我?”

“哈哈哈怎么敢?总之先去吧,晚点再见。”

“哼,我倒是无所谓,但你最好想着怎么给家主大人和夫人一个解释吧,另外代我们向瑛子大人问好。”

说罢,又是一阵远去的马蹄声。

明日朝在里屋听着那段对话结束,绘女和英女却像没听到那些动静似的,若无其事地继续道:“一路过来也辛苦了,要不要先泡个澡再吃饭?饭菜还有一会才备好。”

“不用了……”

“真的不用吗?”面对她们两个突然凑近的笑脸,她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反正她也不饿,先洗澡也无差。

但是,当浸入烟雾缭绕的木桶中时,她的心中还是产生了一些愧意。

自己似乎给别人添了麻烦,不管是平将门,还是这座宅邸的主人,至少,若是她没有选择和他走的话,就不会需要她们伺候。

她如果去嵯峨野宫的话,是不是会好些?

……不,伊势神宫已经有斋宫了。

她若去的话,也是多余的。

她再次提醒自己。

但是,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产生这样的愧意?他们是高门显贵,这样好心又热情的人愿意照顾她、帮助她,这明明是一件好事。

至少,对于想要活下去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对于想要活下去的人来说……

她在热水中仰头,抬起手臂看着自己光洁白皙的掌心。

那里没有一丝一毫自己昨夜造成的伤口。

思及此,一丝莫名其妙的厌恶突然浮上心头,她猛地扎入水中,抱紧自己的双膝,整个人都浸没在涌动的热水里,久久没有探出水面。

但是某一刻,她又蓦地睁开了眼。

不,不,她怎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死在这里,明日朝。

不然又会给别人添麻烦。

她猛地探出水面的同时,一只突然探入水中的手也将她猛然拉起。

明日朝吓了一跳,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慢半拍地眨了眨眼,表情空白地看着来者。

是平将门。

他立在大大的木桶边上,攥着她的手腕,高挑的身形笼下来,明明是明艳的色彩,但莫名就像遮蔽月光的乌云一样黑压压的,无端觉得压抑。

水珠像断了线从眼睫上掉落,她浸了水的眼睛晃晃荡荡,隔了一秒清晰地烙映出少年面无表情的面容来。

绘女和英女从门外冲进来,前者尖锐地尖叫起来:“少主大人!您怎能突然闯进来?!!我想着您再胆大妄为也不至于此才走开了一会去准备东西,您竟是如此过分!!我要告诉瑛子大人!!”

他置若罔闻,只是下移瞳孔,居高临下地看着明日朝:“你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很凌厉,叫人无法忽视,甚至不敢躲避眨眼,仿佛这样错过了一瞬就会迎来被他如刀一般的眼神斩首的命运。

但即便如此,明日朝也觉得自己的肉|体、乃至灵魂都**裸的,被他那样的目光看透了,无所遁形。

他真的不能长久凝视。

她突然就难以忍受地别开视线,垂下了眼睛。

从水中被拉扯起来的身体几乎腹部以上都暴露在寒凉的空气里,她**的长发顺着脱落的水流细细密密地披下来遍布酮体,紧紧地贴着她的曲线,直到没入水面上像海藻般浮荡开来。

“……别一直看我。”她轻声说。

那样的声音既没有慌张羞耻,也没有恼怒责怪,只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情绪的一句话。

对此,他一愣,这才轻轻放开了她,转身便走了。

门嘭的一声关上,绘女跟着出去,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他,他说:“你们才是,哪有人洗澡洗这么久的?”

“说什么呢?女子洗澡本来就这么久!不要把我们和你们这群不修边幅的男人比!”

“你们式神纸人被水一泡不就软塌塌了吗?”

“呀!瑛子大人!!”绘女难以接受地尖叫起来,还留在屋里的英女对此见怪不怪,捧着擦身的布巾,安静又利落地服侍明日朝穿衣。

“洗完就出来吃饭吧。”

平将门的声音突然说。

那仿佛是一个道歉的信号,门外平将门的声音有些闷地在说:“因为你迟迟没有出现,所以她们也都迟迟不开饭,所以我才来看看,刚才也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我还以为你晕在里面了。”

“对不起,我马上出来。”

明日朝说。

即便如此,等到明日朝穿戴好擦干头发再次见到平将门时,也已经有一会了。

在一间和室里的食台后落座,她感激地向绘女和英女表达谢意后,才去看对面的人:“你吃了吗?”

“吃了。”顿了一下,眼帘中坐得相当随意的人补充道:“因为实在太饿了,你也快些吃吧。”

她安静地点了点头:“我开动了。”

进食期间,她落筷几乎也没有声音,但平将门的声音某一刻却从对面传来:“明明就应该先吃饭再去洗澡,你刚才难道不饿吗?竟然能忍耐那么久。”

明日朝搁下筷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才准备回答他:“我……”

这时,一声绵长的猫叫突然打断了她。

明日朝寻着声音望过去时,见一只金黄的长毛猫正从门外踱着优雅矫健的步子走来,威风凛凛地竖着蓬松得像鸡毛掸子的尾巴,蹭着她,用尾巴尖勾着她的腿,绕着她打转。

明日朝一愣,见它碧色的眼睛很淡很淡,在白日的光线中仿佛要与阳光融为相同的金色。

“你们什么时候养猫了?”她听到平将门在问绘女。

“昨夜下雨自己跑进院中来的,瑛子大人看它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便让它躲一会雨,今天早上一直没看到它,还以为它走了呢。”绘女说。

“不请自来的猫啊。”平将门说,起身过来,单膝屈下,伸手想要摸摸它的下巴。

它偏过脑袋,一蹦一跳灵活地躲开了,绕到明日朝身后去踩她垂在地上的长发。

绘女说:“要不要将它赶出去?”

“罢了,晚点说不定就自己跑了。”英女从准备好的食物中夹了一小块鱼给它,想要引诱它出去。

但它不跑,就蹲在那眨着眼睛盯着明日朝。

“看来它很喜欢姬君呢。”绘女笑道:“明明一直对我们爱搭不理的,总是隔得远远地看着我们而已。”

明日朝下意识笑了笑,却没有任何想要摸它与它亲近的意思。

绘女她们没有在意,平将门打量着它的体型和蓬松柔顺的毛说:“看起来不像是流浪猫,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养的,跑丢了吗?”

“诶呀,这十里外哪还有除我们之外的宅子呀?”绘女窃笑道:“大概是被人弃养或故意扔到这来的,我甚至怀疑过些天就会有哪位公子借这个名义来拜妨了。”

“那也不能随便把它赶出去吧。”平将门眼疾手快地拎起它的后颈,举在眼前打量:“还是说,我带回京都帮你们问问有谁丢了猫?”

“您可真热心,明明已经帮了一只‘猫’了。”英女说。

“所以你们帮我,我帮你们,就先当这样了。”平将门笑着说完后就要拎着那只猫儿走,但是它反倒不顾自己被捏着后颈蹬着爪子挣扎起来,三两下竟从平将门的手中逃脱了。

平将门追过去,隔了一会又回来,说:“那只猫真是凶,不知道躲哪去了,算了,下次来再逮它吧。”

绘女和英女并未在意,只是问道:“您的下次来是指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

他瞥了一直安安静静的明日朝一眼。

“那可真是遭罪,瑛子大人的清静怕是要没有了。”

“哈哈哈。”平将门反倒昂着头朗声笑道:“我的姐姐啊,你应该说生活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说罢,他对明日朝说:“我要先回京都了,你就先安心呆在这吧,我表姐人真的不错,你不必太害怕。”

平将门很快就驾马扬鞭而去。

明日朝依言留在了这座宅邸里。

他走后不久,日头就临近午后。

这座宅邸的主人直到午膳时间过了都没有出现,更别提和她一起进食,哪怕平将门走了独留她一人,宅邸的主人也没有要见她的意思。

明日朝不免对她产生了好奇。

反倒是那绘女和英女殷勤体贴得很,时不时就来对她嘘寒问暖。

经她观察,绘女性格活泼些,英女沉静些,两位式神各司其职,将宅邸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明日朝还是决定找点事干,于是她去询问绘女她们能不能分些家务给她。

这个想法一开始得到了两位式神的反对,说怎能让平将门带来的客人干活呢?

但是在明日朝的一再坚持下,她们最终还是同意了。

接下来的两天,明日朝没事就擦擦地板,整理一下院落的园艺,倒也还算适应。

但宅邸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

哪怕是询问绘女和英女,她们也只会抬着袖子掩着小嘴笑得蒙昧不清的:“诶呀,瑛子大人想见您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了。”

明日朝甚至开始怀疑这座宅子里没有这个叫平瑛子的人。

若非这是平将门带她来的地方,她这会估计都要开始害怕惴惴不安了。

她又等了一天,平瑛子依旧没有出现。

反倒是午后的时候,她又看见那只猫了。

金黄的猫咪已经是成年的体型了,看上去相当肥美,但从矮墙上跃下来却很矫健。

明日朝本来正在擦走廊的地板,看见它也没有理会在意,它却像是忍受不了她的忽视与冷淡一样,奔过院落,跳上走廊木板上来,追着她喵喵叫,还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一下她正在擦地板的手。

明日朝不与它玩,但也受不了它一直跟着她跑,某一刻,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

它没有挣扎,乖顺得不可思议,蓬松的尾巴像是在引诱她一样,荡啊荡的,扫在了她的腿上。

明日朝却没有撸它的意思,而是有些强硬地抓着它的四只爪子在湿湿的抹布上按了按,将它的几只爪子擦干净了才放开它。

这样的话就不会踩脏她擦的地板了。

作罢,明日朝又不理会它了。

它还是追着她,一边追一边歪头,属于猫科动物的竖瞳紧紧盯着她。

明日朝在擦得差不多后才分给了它一个眼神:“你去找绘女她们玩吧。”

它看上去听不懂,只是无辜地歪了歪头。

“是饿了吗?我没有食物哦。”她又说:“你得去找绘女她们。”

它依旧喵喵地叫。

明日朝实在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但最后不忍心还是趋使她站起来,去找绘女她们要了些剩下的食物。

明日朝回到刚才的走廊上,它也一路追过去又追回来,绘女见此忍不住打趣她说:“诶呀,它看上去真的很黏你呢,明明是瑛子大人收留了它,猫这种动物真奇怪。”

明日朝柔软地笑了笑:“是啊,真奇怪,是个小笨蛋呢。”

将手中的饭团掰了些放在廊下的石板上让它吃,它却没有跳下去吃,只是一个劲地蹲在那盯着她,长长的金毛耷拉在地板上,尾巴也扫来扫去的。

明日朝真没招了,以她对猫的了解她都实在不知道它想要什么,最后,她只能再尝试将剩下的饭团掰散了放在手心上递到它面前去。

出乎意料的,这次它低下一直昂着的头颅,就着她的手心吃了起来。

还是只既挑剔又爱干净的猫啊。

明日朝坐在那等着它吃完,期间那带刺的、粗糙的猫舌头总是舔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明日朝不免唠叨起来,说:“真是只小笨猫呢,这么娇气讲究可活不下去的哦。”

它没有理会她这话,只是细微地抖了抖耳朵,那条尾巴依旧垂在地上优雅地摆啊摆的。

明日朝看着它漂亮又一无所知的样子,好像还没被真正残酷的命运打击过,不禁有些哀怜道:“……你也是被抛弃了吗?你这么漂亮,这么天真,这么娇气,你的主人怎么忍心抛弃你?”

闻言,它终于抬起了头,又喵了一声。

“你的主人太残忍了。”她垂下细密的眼睫,其静谧的表情在午后晃白的阳光中有种近乎圣洁的怜悯:“如果你是我的猫,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它不叫了,只是安静地蹲在那瞅着她。

明日朝这才注意到掌心上的食物已经被它吃完了,她起身收拾完石板上的,又去院中的石钵里洗完手才回来。

它犹不满足,又寻着残留的气味开始追着舔她的手心,明日朝洗了好几次手后终于放弃了。

她抱过它,放在地板上将它的肚皮翻过来摸了摸,很好的手感,毛茸茸的,像是摸到一手上好的棉花一样。

但她诧异地发现这只猫并不如表面那么肥美,它实际上瘦条条的,若非靠着那外在的蓬松的长毛武装,估计称得上瘦骨嶙峋。

这是一只空心的猫。

明日朝顿时更加怜惜了,它也相当乖巧,就算被她摁在地板上揉捏着柔软的肚皮也没有反抗,反倒开始咕噜咕噜地响,甚至眼睛亮亮地扭一扭,让她更大范围地摸一摸。

直到明日朝说:“说起来,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明日朝轻轻抓住它的尾巴往上掀,它终于挣扎起来,但毛太长了一时间没有看到雌雄的性|征,于是她探下去摸了摸,终于摸到了两颗小铃铛。

它蓦地僵住,不动了,微张着嘴,两颗犹如蟒蛇一样尖利的长牙在猫嘴边缘清晰而见,还瞪着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完全呆住了。

明日朝又摸了一下,这次刚一撒手它就跑没影了,速度之快叫奔跑的爪子都在刚擦完的木板上打了几下滑,像一道金黄的闪电。

也许是惹它不高兴了,接下来整个下午它都没有再出现在明日朝面前了。

但到了傍晚的时候,它又出现了。

好像遗忘了下午被她这个可恶的人类摸了小铃铛的劣迹,它出现后又如同之前一样,开始追着她叫,不断地蹭着她,绕着她转。

真的是个小笨蛋呢。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这样讨好我也是没用的哦,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你讨好错人了。”

它置若罔闻,依旧蹭来蹭去的,甚至主动倒在地板上翻起肚皮打起滚来勾引她抚摸它,明日朝忍不住怀疑它是不是发|情了。

就在这时,她忽地听见矮墙院外传来平将门带笑的声音:“为什么不摸摸它呢?”

“它看上去那么喜欢你并渴望你的亲近。”

明日朝一愣,抬眼望去时,见对方骑着马的身影披着天边金红的夕阳出现在矮墙后。

那个少年人依旧没有束发,长长的发丝在风中翻涌起来时真的很像发尾淬了火在燃烧的海浪,那么此起彼伏,那么张扬夺目。

他一出现几乎就夺走了她所有的目光。

而他好像还一无所觉,只是披着艳红的衣袍,弯着嘴角,漫不经心地动了动金红璀璨的眼珠,姿态和表情都很闲适慵懒,直直越过低矮的墙头和院落盯着她。

他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虎视眈眈的。

最后是明日朝先移开的。

她起身往大门的方向走,他也追着她的身影踱起马来,隔着矮墙和院落跟着她前行。

无视了身后追来的猫咪,明日朝还没赶到大门口,甚至还没出这个院子的门去迎接他,就见平将门的身影已经跨下马来,火急火燎地、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给你,这是我过来路上所折的花。”

一朵红色的剑兰被他捻在指尖上,在秋天里这是即将凋谢的花,他将其笑着别进明日朝的鬓间,惹得她不禁轻轻抬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谢谢你。”

“很适合你。”他微微垂下眼睛,其中被长长的睫毛微掩的眸光似乎在细碎地闪动:“看到它的瞬间,我就想起了你。”

明日朝轻轻移开了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她像是要转移话题一样,终于蹲下身去,摸了摸一直在她脚边打转叫喊的猫咪。

平将门也注意到它了,因为它绵长尖锐的叫声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笑道:“饿了吗它?”

“我想应该不是。”明日朝也有些苦恼它叫喊的原因,最后只能尝试地抱起它。

奇怪的是抱起它后它竟然就不叫了,反倒开始咕噜咕噜地打起呼噜来。

“看样子就是想让人撸撸它吧。”平将门说。

明日朝抱着它回到了方才的院子,在木廊边坐下来,平将门追了过来,也坐在她身边。

她问京都中的事处理得如何?他的父母亲是否有责怪他?

“说没有是假的,但我已经说服他们了。”他答得坦诚又自信,仿佛那对他来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明日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双手撑在木板上,身体微微后倾,似是在享受天边迎面而来的夕阳。

对此,明日朝放开了手中的猫,情不自禁向他的脸伸出手去。

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后,先是一愣,随即偏过头来,把那张漂亮俊朗的脸凑过来,几乎蹭着她的掌心笑道:“伤口已经抹过药了,很快就会好,别担心了,你若不放心还是要摸一下也行。”

她一愣,随即弯着眼睛笑了笑,手掌越过他的脸颊和耳尖,从他的发间捻下了一片银杏叶。

“来的路上有经过银杏树吗?”

将那片金黄的银杏叶放在他眼前晃了晃,明日朝问他。

“有。”他慢半拍地答。

“是好寓意呢。”她笑着说。

银杏叶有长命百岁的祝福之意。

这样的东西落在了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稍稍幸运得有些惹人羡慕了。

“是吗?”他接过了那片叶子,开始细细地打量上边遍布的叶脉。

“是哦。”她说。

“好吧,就当是对我的祝福了。”他欣然接受:“正好过些天要去接受试炼,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试炼?”

这是明日朝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

“是啊。”平将门没有隐瞒的意思:“我们家族中特有的试炼。”

这件事在平安京中好像也不是什么秘密。

平将门说,传说中的神器布都御魂在千年前因其斩杀了神灵而受到了侵染诅咒,后被第十代祟神天皇赐予平安京四大阴阳师家族之一的平氏,让其净化镇压。

后来,平氏族中诞生了一个铁定的规矩,谁能通过布都御魂的试炼,谁就是绝对的平氏家主。

但如此大的回馈自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据说,得此神器者,要么疯,要么死,当年崇神天皇赐予平氏家主时如此嘱咐,但我们平氏还是无畏地抗下了那份责任与使命,如今我也一样,我要得到它。”

平将门势在必得。

明日朝听后,却忧心忡忡起来: “若是因此会死亡也没有关系吗?”

“若是因此死了也就证明我只是到这种程度的人罢了。”他不甚在意地说。

明日朝轻声道:“一定要去吗?难道有人逼你去吗?”

“没有呀。”他竟是答得好不轻快:“没有人逼我去,甚至所有人都说我不可能通过布都御魂的试炼,劝我放弃。”

“那为什么还要去呢?”明日朝问。

“因为想当家主呀。”他说。

“你已经是少主了,难道下任家主不是你吗?”她说。

“我们平氏一直是弱肉强食、有能者当此大任,所以族中一直都在竞争。”他说:“即便是我其实很早就已经甩了所有人一大截,他们也依旧不服气。”

“你既说是有能者当任,又说自己已经甩了他们一大截,那为何他们还不服气?”明日朝问。

“因为竞争不一定仅仅是能力上的竞争啊。”平将门笑道:“只要有一点希望就死咬不放,哪怕不择手段也势必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的东西,我们平氏骨子里大概都流着这样固执的血脉,所以,在我已经远超族中所有人的时候,他们又说赢过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就去拿去布都御魂,通过那把神器的试炼,这样他们届时一定心服口服承认我是下任家主。”

“莫要听他们的,那只是卑劣又低级的挑衅。”明日朝劝诫他。

“我知道。”平将门却说:“我很清楚那只是挑衅。”

“但是,我已经受够了。”

这么说的人金红的眼睛落在远方的夕阳中,明明像是有熊熊烈火在里面燃烧,但那火却是冰冷的。

明日朝原以为他只是单纯受够了族中人的挑衅,在她看来那是多么微不足道可以忽略的声音,但是平将门却接着说:“我已经受够了平氏为了一个家主之位这样内斗下去了,平安京外还有屡犯边境的敌国,而平安京内的皇戚贵胄和四大家族却已经腐朽不堪,甚至还在为一个家主之位互相攀咬,斗得你死我活,这样除了损毁自己的根基外毫无意义,根本不会变得强大起来。”

“所以仅仅超越他们还不够,我要成为能让他们所有人都乖乖闭上嘴臣服于我的家主,我要成为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放弃家主之位不再内斗、意识到只有我才能带领平氏和平安京走向更强大的家主,目前通过布都御魂的试炼就是最好的捷径。”

他自信高傲地说,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或退缩,态度可是说是无人能及的强势与霸道,近乎目空一切。

明日朝几乎被这个少年那份毫不掩饰的、狂妄的野心震慑住了。

她觉得自己的预感也许没有错。

这或许是个可以将黑夜搅得鸡犬不宁的家伙。

可是,她的心中却泛起了一种熟悉的酸意。

好像不阻止什么,她就会失去什么一样。

她好像总是在失去。

明明什么都没有拥有。

这让她忍不住哀怜地说:“可是,你是家中的独子,不是吗?”

她去看他时,平将门正好也看向了她。

她的眼中似有晃荡的光在闪烁:“你的父母会很伤心,你不可走在他们前头。”

他却笑着说:“族中的既任者还有分家的人,若瑛子愿意,她也可以,至于我父母亲……他们会理解我的,他们也还年轻,说不定还能再生一个比我更厉害的弟弟或妹妹呢哈哈哈哈,到时候就劝诫他们说,啊你看你那自不量力的哥哥去挑战布都御魂后死在那了,尸骨无存呢哈哈哈哈!”

明日朝细细地看着他。

本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逞强或故作轻松的,但他好像真的觉得那是个很好笑的笑话。

他非旦不怎么敬畏神明,好像也不是很敬畏生命呢。

也许是为了惩罚这个太过狂妄的家伙,说着这话的人突然吃痛一声,痛得连原本傲倨得目空一切的表情都有些扭曲起来。

这可太让人畅快了。

但明日朝还是吓了一跳,赶忙问他怎么了?

他隔了一会才说:“不用在意,是我有颗牙长得太尖了,不管是吃饭还是说话总会咬到舌头。”

“那要磨磨牙吗?”明日朝迟疑地说。

“什么?”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明日朝会突然这样说。

明日朝起身去拿了块坚硬又薄韧的小小铁片回来,刚好这两天看到了合适磨牙的小东西。

她跳下走廊,站在他身前,朝他微微弯身道:“你不知道吗?有些小孩子在生长过程牙太尖了,就会这样磨一磨哦,这样就不会经常咬到自己了,猫也会哦。”

“我、我当然是知道的。”刚才说起自己的理想还不可一世的少年在这一刻像每一个害怕拔牙的小孩子一样,对于她的靠近下意识微微往后仰,瞳孔甚至偏移了些许避开了她柔软的视线。

但是明日朝已经轻轻用指尖固定住了他的下颌,示意他张嘴:“啊——张嘴,平将门,不会痛的,我会很温柔的。”

他下意识翕动了一下嘴角,欲言又止地张了几下。

明日朝微微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不得以地仰起头看着她。

她张合嘴角,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试图诱导他也张开嘴巴:“啊——”

对此,他的目光盯着她的嘴唇晃动了一下,其眼睫却下意识垂下,想要掩去自己的视线。

但是,最终,他的眼睫只是像濒死的、无助的蝴蝶一样扇动几下,随即醮着瞳孔里的鎏金,在明日朝耐心又柔软的笑意中慢慢打开了自己的口腔。

明日朝将铁片贴在拇指上,伸进去给他轻轻磨那颗不听话的牙。

他一开始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明日朝好心地提醒道:“还是睁开眼睛比较好哦。”

“……”

果不其然,黑暗中,那种磨牙的感觉更清晰了。

不管是来回磨动时所产生的细微的声音,还是从喉咙泛起的酸涩的刺意,甚至是牙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不管不顾咬下去的痒意,都很清晰。

他好像终于难以忍受地掀开了眼睛,却撞进了明日朝带笑的、狡黠的眼睛里。

金红的瞳孔微微下移,他开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看得出他很不适应了,明日朝便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逆着火红的夕阳,薄薄的眼皮垂下,漆黑的长发垂坠,在他面前像春风一样咿咿呀呀地晃,微笑的神情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听说,人在幸福或快乐的时候,指甲和牙齿就会长得又快又尖哦,我看你的指甲已经比几天前长很多了,平将门,你最近是不是遇到让你感觉幸福又快乐的事了?”

“……”被占据了口腔的少年没法回答她,只是喉咙下意识上下滚动了几下,撑在走廊木板上的十指也忍不住微微蜷起,挠着地板。

但明日朝依旧在笑:“还是说,你一直都很幸福快乐呢?”

她说“这几天我听绘女她们说了很多你的事呢。”

她们说倒也不是想夸平将门,而是事实如此——平将门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是平安京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不管是在阴阳术上的天赋,还是在武术上的才能,都叫人叹为观止,偏偏他本人还相当认真努力,所以如今才刚满十五岁,其造诣就已经达到了很多人一辈子望尘莫及的高度,也许只有四大家族里同样出众耀眼的「源氏明珠」才能与之相比。

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地被身为家主的父亲骄傲,被父母亲珍视,被父母亲宠爱。

在他人眼里,平将门从小到大几乎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赞美和掌声从没有停下,他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没人能阻止,也一定会成功。

哪怕是一开始不看好的、唱衰他的声音最后也通通会因为他的成功而化作服气的赞叹,甚至于是一开始讨厌他的人,最后也会折服于他的优秀之下,如献花一般,向他献上自己的尊敬与臣服。

这样的人,不管是生来就有的才能还是优渥的家境地位,不管是来自父母亲的、长辈的、同龄人的爱与尊敬,还是光明得睡不着觉的前途和未来,他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揽尽一切般地拥有。

他简直就像神明的宠儿。

受到了神明的偏爱。

所以他有傲视一切的资本。

所以也已经养成了那样叛逆不羁又目空一切的性格。

京都中甚至有声音说他身上流传着真正属于天照大御神的血脉——事实上按照史书也是如此,从某一代起,就有皇室被赐予平氏之姓与其朕姻,如今到平将门这一代便是某任天皇第几代之孙,他身上是真正流着神的血脉的。

这样的人到目前为止,理所当然地一生都过得相当顺遂,也一定过得很是幸福又快乐。

明日朝刚开始听说他的事迹后,不免也觉得很是羡慕。

这个少年短短十五年就不费吹灰之力拥有着所有人想要的东西——容貌,才能,权力,地位,金钱,还有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爱。

如今,就连一棵偶然路过的银杏树都要偏爱于他,叫长寿的祝福幸运地栖停在他身上,不愿离去。

明日朝或许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讨厌他了。

因为羡慕,忌妒。

对比平将门,就会忍不住埋怨命运的不公。

然后憎恨神明的偏心。

但是,这样的人如今却要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甚至已经拥有的所有,要抛弃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去挑战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会死在那的死亡试炼。

甚至不是他人所逼。

而是他自己要去。

明日朝觉得他有些傻,应该很多人都这样觉得,即便他真的很厉害,但在这件事上,说不定很多人还是会说他是个无忧无虑、太过天真不自量力的大少爷,才会做出这样愚蠢去送死的决定。

但是明日朝没有立场责备质疑他。

她只是一个被他帮助的人。

甚至称不上熟人或朋友。

明日朝只能说:“你这么幸运,又这么优秀,这么多人都爱你。”

说罢,她总算将手伸了伸来,放开了他的下颌。

已经磨好牙了。

平将门本能地轻轻用舌尖撩了撩那颗牙,它已经不再尖锐,没那么锋利了。

但是他好像依旧觉得喉咙泛酸,想要咬东西,于是,他又轻轻用那颗牙咬了方才被咬到的位置。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

但是舌尖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终于叫他有些放松。

只是血腥气也带来了一丝渴意。

明日朝观察他的反应,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安静了一会,说:“……有点渴。”

“等会去喝点水吧。”她说。

说罢,明日朝想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她示意他看看身边那只不知为何又在吱呀乱叫的猫,一边笑着说:“这只猫是公的哦,真幸运,它以后大概不会经受与孩子的分离死别之苦。”

她说,若是母猫的话,大概率会经受与孩子分离之苦吧。

母猫总是一胎几个,一年几胎,再富裕的家庭也不可能养那么多只猫,所以往往都是送人或是抛弃,流浪猫就更悲惨了,那样的小猫往往一胎就会死上几只,基于恶劣的环境和供不应求的母乳,有些甚至会因为生下来太过孱弱而被母猫自己咬死或吃掉。

对于母亲来说,实在太过残忍和悲苦。

明日朝本意上是想再劝解平将门多多考虑一下他的母亲若是失去他的痛苦的。

她不抱希望地想要阻止那场试炼。

但是,想了想,她却是叹道:“不过,即便这只猫是公的,只要它尚有繁衍能力,它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别的母猫苦难的来源。”

她说,生命本能繁衍的天性,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痛苦的个体。

猫与猫同类之间在繁|衍交|配时大多没有人类相同的感情和爱,大多数都是受发|情时的痛苦折磨而本能地结合创造生命。

那并非它们所能明白和控制的。

有时候会觉得,若世间万物皆由神创造的话,那为什么要为这些生物创造如此身不由己的本能。

人类也本能地想要繁衍。

但区别于野兽,人类拥有理智与智慧,拥有克制心中的**与恶意的力量,也拥有规范的道德和规则,能权衡利弊,能为他人考虑,能区别事物的恶劣好坏。

但她这样说并非是为了称赞人类。

她告诉平将门自己是家族里被人人唾弃的、不受到期待与祝福的私生女,是一个被自己发了疯的母亲遗忘抛弃的弃子。

然后又说:“正因如此,比起爱你的父母亲,我的父母亲才比那无知的野兽更加不可原谅,所以你要更加珍视自己的生命,更加珍惜爱你的父母。”

她的所有笑意仿佛在随着落幕的夕阳一起褪去,变得寂寂而落寞起来:“不像我的父亲和母亲,明明知道我是个错误,明明并不爱我,明明并不渴望我的诞生,但还是生下了我,只给我取了个名字就无情地将我抛弃,甚至遗忘我,十多年来不闻不问……”

话至于此,平将门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

她一愣,对上他在暮色中金红锐利的眼睛,听到他在说:“这是你那天洗澡中试图求死并总是伤害自己的原因吗?”

“……不。”她下意识反驳。

却发现他竟是如此敏锐。

这一刻,明日朝才明白她为什么害怕平将门的眼睛。

因为太过耀眼锋利,仿佛一切都能被剖开。

仿佛无所遁形。

不能长久凝视。

但她的心中却依旧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话又产生了那种绝望的感觉。

那种绝望到想要立马死去的感觉。

生命本能地想要活下去,所以就算是婴儿饿了也会本能地发出啼哭,她却已经不再渴望活着了。

即便还没恢复所有的记忆,她也知道是为什么。

生命生来就有其依附之物——父母,亲人,家庭,家族,但是,像她这种被抛弃的、没有价值的人,什么都没有,连一处能称得上「家」的归处都没有。

甚至如今,她绝望地发现自己遗忘了什么。

到最后,能连依附支撑她作为「人」与「明日朝」的记忆也缺失了一大块。

她竟然连这一点属于她的东西都不能拥有。

就此,那种这几天就时不时伴随着她的绝望让她在这一刻忍不住说:“我出生后我母亲就疯了,好像是我害了她一样,要是她没有生下我该多好……”

“我倒是觉得你母亲定然很珍视你。”

但是,平将门却突然这样说。

“……什么?”

她愣住了。

……他在说什么呀?

平将门却信誓旦旦地说:“能在你出生前就为你取名叫「明日朝」的母亲,定是在你出生前就已经无比期待你的到来了吧。”

闻言,她的目光先是闪烁几下。

随即粼粼地晃荡起来。

但是,那里面更多的是如同灰烬一般漆黑焦枯的残薪,那样了无生机的色彩共同铺满了她漆黑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你怎么能如此肯定?你明明什么都不懂?像你这样没有经受过那样痛苦、什么都拥有的人,怎么会懂……”

“我当然知道并肯定。”平将门却如此打断她。

从坐着的走廊上站起来,属于他的身形高挑又挺拔,像一座不会倒下折弯的巨树一样,伴随着恣意飘扬的长发和衣袍,在她面前朝她居高临下地笼罩下来:“因为「明日朝」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温暖明亮,又充满希望。”

明日朝呆住了。

说着那话的少年人张扬恣意,眉飞色舞的,即便本身依旧颇具压迫感,但是他高大瓷实的影子和亮得惊人的眼睛却不再咄咄逼人,反倒在她面前充满了一种小心翼翼克制住的温和与笑意:“就像我的父母亲给我取名为「将门」——希望我成为守护家族与平安京的将军的期待与爱一样,我是在那样真切的爱中长大的,所以我很清楚,明日朝,明日的太阳啊……你的母亲至少在疯了并遗忘你之前,一定是犹如在黑夜里期待并充满希望地等待着明日的太阳一样,欢喜地等待着你的到来的。”

她突然就那样落下泪来。

“真的?”

“真的,你一定是被你母亲爱着的。”他的眼神很坚毅,笑容也很认真,但是目光却变得柔软起来,好像怕惊落她更多的眼泪似的:“明日朝,你是被爱着的。”

“你一定是被爱着的。”

“……”

……她是被爱着的。

心中情不自禁跟着他默念着这句话,然后在空荡的心间掀起剧烈的回荡。

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中似乎刮起了一阵狂乱的风。

鬼使神差的,这一瞬间,她竟然发现从同为人类的他这里得到的答案,是那么真切,让她情不自禁想要去相信。

就此,她忍不住恍然地抱住了他。

仿佛终于找到了一棵能够依靠的大树一样,她倚着他的胸口,感觉这些天里茫然而没有落地的心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栖息的净土。

在簌簌落下的眼泪中,她感觉到平将门似乎也用双臂轻轻抱住了她。

他曾经被她比作飞鸟翅膀的长发此刻在璀璨的夕阳中被染成耀目的金,明日朝看到它们被晚风中吹得纷纷扰扰时,像大雪中张扬燃烧的烈焰一样。

但是那么轻,那么轻。

到最后,竟变得像金色蝴蝶单薄而艳丽的翅膀一样,轻轻地翕动,唯恐惊扰什么一样,将她笼罩进了属于他的庇护与难得的静默中。

她感觉自己好像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一开始讨厌平将门的人最后都会喜欢上他了。

什么羡慕,什么忌妒,通通烟消云散,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因为他闪闪发光,如同他本身的色彩一样张扬夺目,那些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灼热,滚烫,耀眼,又刺目,但确确实实温暖灼艳地洒到了每个注视着他的人身上。

就像天上炙热夺目的骄阳一样。

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永不坠落。

蛇月须:“???”【bushi

对不起,你们三神这一章都输在了自己不是人【bushi

磨牙的梗来自电影《小姐》,非常有意思。

可以有收藏和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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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传记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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