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是会带来腥风血雨呢,须佐之男。”
再次听到她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从外面灌进来的风似乎吹动了须佐之男的羽衣。
他臂间流光满溢的飘纱舞动,高挑而瘦削的身形仿佛在神域的边缘晃了一下,就像猎猎的风吹动了色彩浓郁但单薄的旌旗一样。
但仔细一看,他还是立在那,像一棵札根的、毫不动摇的、枯黑的树。
月海外界的光亮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一点一点蔓延到漆黑的海面上。
强烈的光影割裂了须佐之男犹带暴戾的脸庞,他毫无瑕疵的御容溅了斑驳的血,如同一块锋利而肃穆的玉,从里头渗出了浮冰将碎一般的裂纹。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可怜谁。
但是,在短暂的寂静后,须佐之男率先沉默地涉过了灰郁腥冷的潮水,朝她走来。
属于雷霆的金芒萦绕,他身上还未凝固的血色逆着外面的光在他黑金的羽衣上流动,并随着他的走动一点一滴地坠入深海之下,转瞬就被幽静无光的海面吞噬殆尽。
即便如此,浓郁的血腥气还是扑面而来。
无视她方才说的近乎冒犯的话,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他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将自己在那一瞬凝滞的戾色压下,试图放缓自己的神色。
年轻而强大的三贵子在她的面前微微屈下身来,单膝跪地,以一种近乎平等且没有压迫感的高度,让自己鎏金的神目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朝她摊开掌心,伸出了手,低哑冷淡的声音似乎努力地堆起了一丝安抚之意:“这里很快就要坍塌了,和我走吧,明日朝。”
她隔着琴看他,看得他的目光都在雷霆的映照中微微闪烁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她才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里等月读大人,哪儿也不去。”
“月读他已经……”
他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明日朝已经偏开头,别开目光,不再看他,而是望向周身的花海和不远处的梅子树。
这些都是月海中曾经没有的生命。
即便它们在黑暗的月海中已经不复往日月色下的光华,甚至一点一点地淹没在了漫上来的海水中,但她遥遥的的目光却带着柔和的笑意,仿佛看到了某种美好而向往的未来:“我还要为月读大人酝梅子酒……我答应了他的……”
他的眉梢骤蹙。
他听到明日朝在说:“我如今复生自这片月海,既然如此,也应该会像这些孩子一样随之死去,你就别带我离开了……就像当年我们初遇时,我就应该死在那片花海山野里,死在山贼的刀下……和护送我的那些人一起。”
伴随着这样的话,没有像初遇时那样牵上他的手,也没有感谢他找到了她,更没有再卑怜地祈求他带她走,这次,不再出于本能的求生,她依旧望着这片花香萦绕的花海,漆黑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安宁的笑意:“所以,你不需要再带我走了……我不想再像当初一样,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额间盘踞的金色神纹张牙舞爪地爬过了他在那一刻起伏的眉弓,又被他近乎强硬地压下。
须佐之男的神情在堆积的光影中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变得有些苍白和冷郁。
但他再次出口的声音冷冽得近乎苛刻:“难道在你看来,我们当初的相遇只是一个错误吗?”
明日朝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回了他的身上。
这样的对话似乎曾经也有过一次。
只不过对象不是他。
如今,面对须佐之男,她的神情很宁静,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更没有怨恨。
她的声音那么柔软:“月读大人说过,世界上有些门是不能打开的,或许,你当年不应该打开那道从天上通往人间的门,刚才,你也不该打开月海的这扇「门」……”
闻言,他摊开的指尖微屈,骤然攥紧了她的手腕往上一扯。
她在他的力量中轻盈得像一片纸,轻飘飘地就越过陈横在他们之间的古琴。
她感受到那些倚着她的星之子们随着她的脱离而从她的身上滑落,死寂而僵硬地坠倒在那片柔软的花海中。
取而代之的,属于他的色彩迎面而来。
近在咫尺间,她仰头望去的眼睛堪堪撞进了他缕影浮金的眼底。
他的神情那么冰冷肃穆,声音却轻得空白:“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这样……明日朝……”
他说:“唯独你……”
“不能对我这样……”
她看着他,转瞬便被他轻轻抱住。
脸颊因为他的拥抱而被他耳鬓下悬挂的耳坠轻轻摩挲着,细密而酥麻的雷电从那里传来,游走过眼帘中他如翎羽一般飘动的发丝。
她没有再说话,轻轻侧过脸,感受到须佐之男冰冷的掌心覆在她的颈后,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颈侧,对方微微低下头颅来,同样将脸虚虚地埋在她的肩颈间。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轻声说:“明日朝……和我走吧,我带你回平安京,那是你的故乡,不是吗?”
顿了一下,他的语气似乎产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有些试探性地补充道:“是你当年初遇时和我说的,希望我送你回去的地方。”
她突然就笑了一下。
“你还记得呀,那么久的事情了……”
那样轻盈的笑声,好像有无数串起的金铃在她的胸膛里随之震颤一样,伴随着她浅浅的呼吸,轻轻地扫过他的侧颈,仿佛也让他泛起了一片细微的、影影绰绰的麻意。
他像是受不了那样的酥痒一般,又仿佛被她所掀起的那份快乐所感染,覆在她颈后的指尖忍不住攥住了她的一缕发丝。
他从喉咙溢出的声音都在低颤:“嗯……以前如何找寻也无法在这世间寻到你所说的名为「平安京」的地方……如今我终于可以将你送回那里……”
但是,明日朝却是问他:“你如今要带我回平安京,是因为我已经不能去伊势神宫了,对吗?”
他没有回答。
她便轻轻说:“对不起,是我违背了誓言……”
“这不是你的错。”他微沉的声音像泉水撞在石上一般清冽,没有多余起伏的情绪,无端想让人去相信。
但是明日朝已经无法从这样的安慰中获得安心,她只能继续道:“我如今还能为大家做些什么呢?”
他说:“你现在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好好呆在平安京就行。”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她突然就陷入了沉默。
须佐之男向来话少,以往总是她先开口,如今她却没有了动静。
耳边寂然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某种几不可察的躁动似乎在发酵,这一次,是他率先打破了僵持的场面:“平安京受到我的神格保护,你可以安心呆在那里……”
明日朝依旧没有说话。
对此,他终于开始忍不住唤她的名字:“明日朝……明日朝……”
像被忽视的、不甘寂寞的小孩子一样。
“明日朝……”
“明日朝……”
只有得到回应后才会停止的呼唤。
“须佐之男……”
某一刻,明日朝轻声打断了他。
“我真的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吗?”
“是。”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你应该好好休息了。”
明日朝轻轻垂下眼睛,说:“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带我去黄泉之国,好吗?”
耳边的气息不知何时趋近于无了。
她却还在继续说:“如今八岐大蛇已殒,月读大人也已经不在,我更是已经丧失了作为斋宫的资格,你也已经说不需要我再为大家做什么了,那就带我前往那里吧,好吗?”
“我……”
他欲言又止。
短暂又漫长的停顿过后,她听到他说:“……我现在无法送你去那里。”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说:“……我还有事情要做。”
闻言,她反倒松了口气。
她笑了,从他的怀抱中微微抬起头,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像是要亲吻他的嘴角一样,任由自己的呼吸在他的耳边流连:“原来是这样,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柔软又轻巧,蕴含无尽的包容:“我可以等你的。”
她说:“可以等到你把事情做完。”
“可以等到你平定世间的战事,等到你想要的人间太平都可以。”
她说:“只要你愿意送我去那里,多久我都可以等。”
“我早就已经习惯了等待你。”
他突然就陷入了沉默。
她慢半拍地从这份沉默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忧郁。
摇曳的微光映照在身下的海面上。
透过底下迤逦的影子看来,他因雷霆而张扬飘动的金发已经失去了攻击性,随着耳鬓舒展地垂落下来。
他以前还作为“人类”时,时常会在夜里这样若即若离地拥着她。
那时候看不到少年人的模样,只知道他会将五指扣进她的指缝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自己却只是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肩,或是用脸颊贴着她的背,仿佛只需要汲取她一点暖意就够了。
他一开始往往什么都不说,明日朝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天,他也答得有一句没一句的,直到有时候昏昏欲睡了,他还在哼哼唧唧地回应她。
初到人间的少年神明实在太过沉默寡言了,就算后来融入了人类群居的村落中、学会了与他们相处的方式、与人类产生了联系与羁绊,变得不再那么单调孤独,但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他偶尔还是无法掩饰地从那副身躯中渗透出一丝原生的脆弱来。
也许,他诞生之初劈毁了高天原的神殿、冒犯了至高无上的太阳女神,那抹初生的生命尚且懵懂,尚且稚嫩,还那么苍白,就已经因为众神的指责与忌惮而染上了灰郁的色彩。
最初的恶意为他带来了永无天日的孤独,在他的灵魂上隽刻下了始终无法抹去的孤僻。
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就算心中产生了什么情感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所有的苦闷习惯性地被自我封闭在心中,只有被她一句一句细细地引导才能将那些自闭在心的困惑与忧郁像鱼儿吐泡泡一样,近乎顺从地、木讷地倾吐出来。
明日朝如今也这样做,她近乎温和地问他:“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他微微抬起头来。
也是这个时候,他仿佛才想起自己身上是多么腥骇的一身血色,他一顿,安静地垂眼,看见她一袭繁复而华美的衣裳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斑驳的血尘。
但仅仅片刻,他身上的血色就化作了飘飞的金芒散去。
明日朝看着他,看着他又变得像人类想象中的神祇一样,高贵圣洁,不染纤尘,不怒自威。
与此同时,他似乎想将她垂落在臂弯外的衣饰全都揽进怀里来,但是,十二单本身太过繁复,就像一捧盛放在怀里的、层层叠叠的花束,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只能放任柔软的衣瓣一片又一片探出臂弯和怀抱,在黑暗中垂坠又摇曳。
被包裹其中的人对他说:“八岐大蛇已经殒落,接下来人间的后事对你来说应该都不算太难了,况且还有荒大人,你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对于他这样强大的三贵子而言,最大的威胁已经解决,后续顶多只是清除邪神在人间造成的灾难邪秽罢了。
现在的人类不像以前一样手无寸铁,不会在面对妖魔时毫无招架之力,有时自己便能处理大多妖鬼惹来的灾祸,也许,他甚至能比几千年前轻松不少也说不定。
对此,他也这样轻声附和她:“是啊,八岐大蛇和月读都已经殒落了……我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明日朝的笑意不变:“……如果是为天照大御神思虑的话,之后有的是时间卜定新的斋宫,届时再依你所言前往伊势神宫唤醒祂就是了。”
闻言,她感觉到须佐之男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开始上移,其宽大的掌心像一张大网一样覆盖住了她的手,五指更是强硬地挤进了她的指缝来,紧紧地扣住。
他还是没有回答。
她终于忍不住说:“难道事情做完后,你又要马不停蹄回到高天原了吗?难道连送我去黄泉之国这点时间都没有吗?”
这一次,他轻轻垂首,将额头抵上了她的肩。
轻嗅着她披散一地的长发,与她五指相扣的手抬起,他毫无规章地轻轻摆弄着她的手臂。
明日朝任由他动作。
她知道,那只是无聊闲暇时多余的小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人有时会在无意识中轻轻用手指敲击桌子一样,一种属于他的、小小的趣味。
但明日朝已经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了某种了然于心的答案。
她笑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难言的怜惜与失望,她说:“须佐之男啊,就算今后没有八岐大蛇,就算今后世间不再有妖鬼祸乱,不再有纷争战事,你依旧不会逗留人间,也依旧不愿意陪在我身边,对吗?”
他的动作停止了。
下一刻,慢慢地将她的手放回原位,他有些木讷艰涩的声音在说:“……抱歉,也许只有这件事我无法满足你。”
明日朝发出狡黠的轻笑,那样的声音竟然那么具备生命力:“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看你,这么认真严肃。”
须佐之男忍不住抬起头,想去看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她也终于轻轻侧过头去,试图与他的气息靠得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们的目光在那一刻就那样撞在了一起,他晕着雷光的眼底映出她的脸,她的眼睛明亮,脸上的笑容轻盈,难得的活泼又年轻,好像没经历过他们之间所知的那些苦难与漫长的岁月。
她像真的在开一个能让两人都开心的玩笑一样,某种本应该属于花龄少女的、天真而浪漫的欢跃与快乐仿佛隔了几千年才在她此身浮现,她不再觉得会被拒绝,近乎坦率而大胆地撒娇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要留我一个人在人间了好吗?至少在离去前,送我去黄泉之国吧。”
但是,这位年轻而强大的神明却好像无法直视她那样的目光和笑容。
他轻轻垂下了长而细密的眼睫:“……抱歉,明日朝,这件事……也许,这件事我如今也无法为你做到。”
这一刻,她盈亮的目光又慢慢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
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方才短暂被遗忘的疲惫与柔郁已经慢半拍地爬回了她身上,浓郁又繁美的十二单“装”着她纤瘦的身体,斑驳而漫长的时光像一幅褪色的画卷,在她的身上铺展。
她柔软地笑着说:“须佐之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有些怜惜地抚摸他的脸庞,一种没有由来的悲伤侵袭了她的心,她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好可怜。
怎么会这么可怜?
这位可怜而不自知的神明……
……她决定放过他了。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由你送我去黄泉之国……”她哀怜地说:“……或许,只是因为曾经有位神明说过会为我建起黄泉之国,让我在那里获得永恒的安宁。”
他一怔,那一瞬,他的神情明晦不清,有些欲言又止:“……明日朝,黄泉之国其实是由创世神伊邪那岐所建立的死亡之国,你不可被祂蒙蔽。”
“啊啊,我知道……”
没有埋怨他的不解风情,她空落的目光宛若隔世地注视着眼前的神明:“我或许确实被他蒙蔽了,他当时说得太过诚挚,我竟有那么一瞬真的愿意去相信和等待……但是,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他不会为我带来那样的安宁了……”
鎏金色的瞳孔动摇般地颤了一下。
震耳欲聋的雷鸣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月海里摇曳的雷光柔柔地照亮她所在的一小块地方,光亮无法照到的地方,寂静的黑暗永远存在,水面上映着他们彼此的影子,夜风吹动火光,周围的黑暗晃荡起来,扭曲地舞动,像此起彼伏的潮水。
那些无声的“潮水”漫上来,随着摇曳的微光一点一点地湮灭而慢慢地爬来,在寂寥的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涨潮,寂静而黏稠地漫过她的十二单,漫过她的长发,漫过了她的身形,彻底淹没了她。
她听到遥远的雷鸣始终没有隐去,仿佛一直盘旋在她的生命里。
就此,漆黑寂静的月海好像在他们身边开始湮灭,这座巍峨剔透的行宫就像冬日里触及到太阳而消融的冰雪一样,开始龟裂,破碎,正随着逐渐模糊的神域而慢慢坍塌,一点一点地没入了深海之下。
她第一次知道,毁灭竟然是寂静无声的。
那些崩塌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被更黑暗的东西吞没,连一点涟漪都无法泛起。
其中,他的声音却在说:“明日朝,活下去吧……”
他的口吻温柔得就像父母亲在嘱咐婴儿一样,就像大地在托举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苞一般:“活下去,明日朝……”
她不禁抚上自己的胸口,那层层叠叠的衣襟下,藏着她不久前摔碎的镜子碎片,那更下面的血肉,那颗血淋淋的心,不久前也才被他一刀刺穿。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还能对她说出这样残忍又冷酷的话。
她只知道,在底下的海水即将吞没她时,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底下好像坍塌了个没有尽头的黑洞,像一个湍急的漩涡一般吞噬眼帘中所有的崩塌的一切。
繁复的衣饰在他的怀中垂坠,曾经担忧这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而沉重的衣饰会成为那个少年的负担,如今已经不需要担心。
有什么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改变。
无声崩塌的月海掀起最后冷凉的风,拂过了她的长发,其中,须佐之男臂弯里悬挂飘浮的纱帛也在恣意冷扬。
那些纱帛纷纷扰扰地拂过了她的眼帘。
就此,多余的光景仿佛也被隔绝在飘纱之外。
她看不清须佐之男的脸了,掩面的飘纱上流动着浓云与雷霆交织翻涌的乌金,明日朝透过那片朦朦胧胧的光影,看见月海崩塌后迎来了外界第一缕刺目晃白的光亮。
她没有闭上眼睛,即便眼睛因为不适而刺痛,她也没有闭上眼睛。
她恍惚地抬起头,听到他在说:“明日朝,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够平安,能获得想要的幸福,就算你不是斋宫也没有关系,如今这些已经近在眼前——你不必再颠沛流离,你可以回到久别的故乡,去见也许还在世的家人,我希望你能富足安康,能儿孙满堂,能过得自在欢喜,我希望你终有一天能遇到所爱的人类,只要那不是八岐大蛇和月读……”
“我希望你能遇到彼此情投意合能够相伴一生的恋人,希望你能作为普通的人类永远平安喜乐地活下去……我一直都如此希望……即便那个人不是我也没有关系……”
隔着神明飘扬的羽衣,她看着其上流动的光采在自己眼前轻飘飘地晃荡,就如同观瞻一片遥不可及的春色。
荡着荡着,就什么也没有了。
自己被怀抱的此身就好像被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迷雾中,茫然徘徊,身不由己,终日不得解脱。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好似也融入迷雾之中,成为了迷雾本身,化作了一片茫茫的雾海,摸不着天,触不到地,永远都无法再散去。
到最后,她只能这样问:“……我还能遇到那样的人吗?”
“能的,一定能。”
这样的神明在向她赐下祝福。
“在我眼里,你漂亮,温柔,善良,又勇敢,世上没有人类能与你比拟,没有人会不喜欢你,不为你心动。”
眼眶里突然就漫上滚烫的热意。
她下意识微微牵扯眼眶,不让那些热意溢出。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嗯……”
纱帛飘扬的罅隙间,他似乎笑了。
那些虚渺细微的笑意从他冷冽又璀璨的眼角流出。
然后像眼泪一样,遍布那张脸。
她眼里的泪水突然就流淌下来。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
——曾经就连在梦中都苦苦追寻的、紧紧抓住不放的东西……
世界崩塌的声音,那么寂静而悄然无声。
连她最后释然的声音也被全部吞没:“那就让我忘了你吧……须佐之男……”
“我想忘了你……”
“永远忘了你……”
……
「蝉的空壳,捡起还是丢弃,都经由你那两根手指……」
遥远的记忆中,寺院的菩提叶纷纷扰扰地扬。
佝偻在菩提树下的身影已然模糊。
「施主啊……」
「该放下了……」
……
……
咣。
咣当——
远方传来寺院古钟被敲响的声音。
冗长而幽远的钟鸣在一望无垠的苍穹下响起,其音波掠过云絮,袭卷尘埃,穿过群山,惊动飞鸟,像看不见的丝雾旖旎着笼罩下来,回荡在方圆十里的山野中。
伴随着云层之上远去的惊雷。
仿佛某种亘古不变的语言。
她在这样幽长古朴的钟声中睁开眼时,一只蝴蝶正停在她的鼻尖上翕动金色的翅膀。
眼帘中,天空被满目的夕阳染红,落日镶嵌在山脉的边缘,傍晚温热的风吹来,秋日火红的枫叶和金黄的银杏被吹得满天都是。
她仰面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那片晚霞璀璨的天空。
金红的霞光遍布苍穹,凿穿了云端的缝隙,像细腻的丝绒洋洋洒洒落下来,恍惚间,没有草木遮挡的天空好似也遥远了些。
仿佛被那样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一样,她眨了一下眼睫的时候,鼻尖上的蝴蝶也翕动了一下翅膀。
对此,像是怕惊飞它似的,她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连带眨眼的弧度都变得细微轻柔起来。
但很快,那只蝴蝶还是飞走了。
因为有窸窸窣窣的蹄音传来,停在了她身边。
一只小小的梅花鹿,应该比成年大型犬差不了多少,正低垂着细长的脖颈,在她的眼帘中,用温热湿润的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她的脸。
她也不觉得害怕,只是轻轻一望,对上了它的眼睛。
那里边有干净温顺的光。
透过那样原始的、纯粹的眼睛倒映出的一切,她看见了周围是一片被落枫和银杏染红晕金的山坡原野。
草尖幽红枯槁,泛着灰绿的金,压弯了细细的枝条。
暮色穿梭在草隙间,一大片疯长的的草叶东倒西歪,杂乱无比,放眼望去,能见到不远处水平线上,一片枯草如红海金浪一般晃荡的原野。
风拂来时吹动翻涌的红枫金杏,她漆黑稠长的发丝像蛛丝一样缠绕在周围的枯枝上,身上火红繁复的十二单铺展一地,仿佛已经与之融为一体。
她从花鹿的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自己。
也看到了其中倒映出的那片空白的表情。
她茫然不知所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陌生的地方,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关于自己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心中酸怅,仿佛什么积郁已久的东西正在心脏里膨胀。
对此,仿佛为了慰藉她这个无故造访此处的来客,不通人性的花鹿依照温顺亲和的本性,又舔了舔她垂落在草地上的指尖。
她忍不住抬起手,屈起指节刮了刮它湿漉漉的鼻头。
它无声地看着她,那双非人的眼睛无悲无喜,像初生的幼儿,透着一种静谧的忧郁。
她一阵恍惚,不禁微微抬起头,想要更靠近一些。
但是下一秒,一支凌厉的箭突然破空而来,射在了它的腿边。
她和它都被吓了一跳,小小的动物更是受惊地退了好几步。
其中,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重重地踏过干枯的落叶草地,伴随着好些人哈哈大笑的声音:“那只鹿是我的了!下一箭一定能射中!!”
“才怪!我一定射得比你准!”
“先到先得!我先走了!”
被草叶纷纷扰扰地掩藏在其中,那些人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有人拿着弓驾着马,像风一样飞快朝她冲来,同时,又有几支利箭一同向那只花鹿射去。
但她注意到那只小小的笨蛋还停在不远处,没有跑远,就在那喏喏地瞅着她。
对人类的恶意毫无所觉,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非人的、懵懂的生命甚至连逃跑都还没能成为本能。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思考和意识动了起来。
她一骨碌地爬了起来,下意识张开双手,其振扬的十二单像一片火红的枫叶,像原野上骤然燃起的一团火焰,惶然地奔跑起来,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在箭矢快要射中它之时挡在了它身前。
“等一下!那好像是个人!”
遥遥的,有人高声发出劝阻的吆喝。
“快住手!”
正驾着马朝她冲来的人似乎因同伴的呼喊才注意到她这个突然窜出的家伙,他大吃一惊,飞快勒马急停。
狂奔的骏马在疯长的草野上被猛然收紧的缰绳用力扯向一边,却因控制不住的惯性而嘶鸣着将马背上的主人重重地甩在了草地上,滚落在了她身边。
至此,他也进入了箭的射程范围。
但是此时再跑已经来不及了,那些身如疾迅飞鸟般的箭矢早已射出,其中一支甚至在她挡在花鹿前就直接射穿了她的脚踝。
那一瞬,她堪堪地回头,披散的长发纷纷扰扰地掠过脸颊,透过黑发的罅隙,遥遥的,她对上了领头人一双金红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短暂相撞的瞬间,她还看见了他身后无数猎猎作响的火红旌旗插在连绵的山脉上,被山野傍晚的风吹得宛若下一秒就要被撕裂般。
人类的领地,人类的狩猎场。
还有一支正朝他们射来的箭。
“快躲开!”
骑着马朝他们奔来的人在喊。
但是,躲不过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已经飞快转身,本能地夺过了倒在她身边的人手中的弓和箭,抬起手,朝前方引箭搭弓,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万遍一样。
晚风扬起她的长发,衣袂随着着周身枯金的草野纷飞,火急火燎翻涌的夕阳中,她的神情却异常宁静。
弓弦松开惊颤的瞬间,那支箭已经势如破竹地射出,与射来的利箭撞在了一起。
两根狭路相逢的利箭在那一刹那撞得都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其中一支落在了她面前的草地上,而她射出的那支则是在须臾间划过了朝他们奔来的、那个人的脸颊。
就此,那人在那一瞬微微瞪大了金红的眼睛,分不清是被那没反应过来躲过去而划伤了脸的一箭吓到了,还是对自己差点就死于她的箭的后怕与惊险。
而她甚至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
漆黑的发丝纷纷扰扰,在满目金红又璀璨的夕阳中,她的眉梢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那双目视前方的眼睛宁静而幽远,泛着荒芜的死气,无法被夕阳映亮,只是拢着秋日摇曳的暮色,映入了那人缕影浮光的眼底。
但前方的危险才刚刚解除,后边的花鹿却好像慢半拍地惊惶起来。
也许是被那几阵箭仗吓到了,又或许是因为前方狂奔而来的烈马,它终于本能地发出凄厉的嘶鸣,浑身瞬间被惊惶与不知所措的躁动充斥。
脱缰的马早已抛下自己的主人跑远,倒在她身旁的人似乎摔伤了,却在那焦急地喊着让她快躲开!
她忍着脚上的痛回头时,只见一片倒伏的影子落下来。
生命受到威胁的动物没有分辩好坏是非的理智,将她此刻的保护也当成了阻碍禁锢的帮凶,卯足了劲在惊吓中朝她踏下双蹄来。
她微微仰起头,看见落日被遮挡时,下意识抬起搭好的弓与箭,又在那一瞬蓦地收手弃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倾斜的鹿影压下来。
但是,那一刻,耳边有更沉重错落的马蹄声传来。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有少年身形的人骑着骏瘦有力的黑马朝她奔来。
落日在涌动的云层间退潮,满目的红枫纷纷扰扰地飘。
驾马而来的少年一身红白鲜明的狩衣,没有束起的银发张扬又稠长,恣意又不羁,在晚风中被璀璨的夕阳染成涌动的、金色的海浪,连同发尾都仿佛被偏爱一般地醮染上热烈而火红的色彩。
那样明亮的存在慑入心魂,她一时怔住了。
视线随之偏移,近了,近了,那人骑着马朝她奔来,在花鹿的蹄子即将朝她踩踏而下时一手攥着马缰,从马背上倾身斜下来,有力的长臂一捞,捞住了她的腰。
那一瞬,她的目光落在对方近在咫尺的脸上,得以窥见他有一双金红的眼睛。
仿佛镶嵌着两颗轮转的太阳一般,明亮得惊人,浮光掠影般地映出了她昳丽而空白的脸。
仅仅一瞬,他就将她捞上了马背,抱进了怀里,躲过了被踩踏的命运。
那对于他来说很轻松,就像只是在傍晚的夕阳中弯身随手折下山野中一朵摇曳盛放的花朵一般,那么放荡随意,连带冷淡的眉梢都在确切拥住她后绽放出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张扬与锋芒。
被驾驭的骏马没有停下,仍在依照惯性不停地向前跑。
呼呼的风声迎面而来,四周都被飞速掠过的马匹模糊成斑驳的剪影。
在那片震颤规律的颠簸中,她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弓,既忘记了被利箭射穿脚踝的疼痛,也忘记了刚醒来时的茫然,只是仰头望着他,倚着他的胸口,望着这个看似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看着他左眼下的脸颊被自己方才那一箭划出的血痕,有些恍然地掀起颤颤巍巍的眼睫。
“……是谁?”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你是谁?”
金红的瞳目下移。
奔跑的骏马迎着落日将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身后,远方的天际夜幕似乎即将漫来。
在撞进即将到来的夜色前,周围的景色终于一点一点地慢了下来。
不知姓名的少年张驰有度地驾驭着身下这匹矫健的马儿,即便一只手用来抱着她,只剩下另一只手用来紧急勒停它也显得轻松随意。
他一松一紧间扯起缰绳就让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归于平静。
在马儿慢慢踱了两步后,他率先跃下马背去。
看着他站在大地上,她才发现他个头很高,套在狩衣下的身形挺拔健朗。
这样的少年人抬起双臂,张开双手,在火红的余辉中将她从上面小心地抱下来放在了干枯燥涩的草地上。
她看着他矜贵的装束,像是公卿贵族家的公子,但他又不像他们一样循规蹈矩地束发,相反,他此刻在晚风中飘扬的长发依旧放荡不羁,像是随时会挣脱束缚纷飞的千万只蝴蝶,其晕红的发尾仿佛在落日的火色中燃烧。
同样的,他也没有理会她是女子,径直屈膝下来,撩开了她层层叠叠的裙袂衣摆,攥住了她细长白皙的小腿。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利箭射穿的脚踝已经流了很多血。
但是,没有流眼泪,甚至没有喊一声痛,她的神情平静而麻木,仿佛对于疼痛已经习空见惯,惹得对方忍不住瞅了她一眼。
即便如此,他还是沉着声面色有些沉重地道了句:“抱歉,我的朋友没想到这猎场里会突然闯出人来才射的箭,我先帮你把这箭折了止血,有点痛,你要忍着点。”
她置若罔闻,反倒偏头看向另一边说:“你的马儿,不需要拴一下吗?”
他微微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时,那匹漆黑的骏马失去了主人的束缚后,已经踱到几米外的草野撒欢吃草去了。
“啊,真是的。”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他眉梢间的沉重稍稍褪去些许,转而被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无奈与郁闷取代:“那家伙太不听话了,我一稍稍放手就老想着到处跑,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闻言,她将目光偏回来,他似有所感,在说完那句抱怨后也将视线移回来,正好撞上了她的眼睛。
下一秒,他就舒展开眉梢来,一直称得上冷峻的神情竟意外地扬起了一抹笑,是那样明晃晃的,拥有别样的温度,与第一印象有些不同:“不用担心,那家伙跑再远也会自己回来的,毕竟是我的马,离了我,它去哪找我这么厉害能驯服它的主人?”
这么说的人面目俊朗,犹带一丝青涩,但笑容是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明快和爽朗,其中,从那双金目中毫不掩饰流露出的傲倨与张扬像一袭燃烧的焰火。
——炙热、灼目。
仿佛能燃尽恶鬼的罪业。
她被那么眩晕的温度灼痛了眼睛,不由得垂下了眼睛,而他也在这样试图转移她注意力的调侃中准备折断她脚上的箭头。
但她突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脸颊上的伤。
他一顿,飞快地掀起眼睫看了她一眼,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地低下。
“对不起。”她说:“伤到你了。”
“没关系。”他看上去不以为然。
停了一下,他又说:“你的箭术很精湛,我确实被吓了一跳。”
闻言,她这才慢慢松开了另一只手上的弓,她抚摸着那道血痕,伤口不深,但渗出的血珠滚滚垂落,微微染红了他鬓边的发丝。
她有些忧愁地说:“要是留疤的话……”
他突然攥住了她的手,将其拿开,阻止了她的冒犯。
“对我来说这只是小伤。”他很大方地原谅了她:“不用在意。”
说罢,他已经飞快又利落地将手中箭头折断,只留下一截贯穿了脚踝的箭身。
他利落地将其拔出,明日朝浑身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像石头砸进湖里一样,归于平静。
他飞快地瞄了她一眼,似是在观察她那一瞬反应,随即就迅速地扯坏自己身上的袖角,正想将其用来包扎她的伤口为她止血。
但仅仅一瞬,他们就都注意到她的伤在箭身被拔出来后就立刻愈合了。
鲜血不再流,被利箭贯穿的血洞也转瞬就已消失,那片肌肤光洁如初,她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的怪异和不同,赶紧想将自己赤|裸的小腿和双脚蜷回衣裙下,却转瞬就被他骤然攥住了脚腕,重新扯出来。
丝毫没有冒犯了陌生女眷的愧疚与廉耻,她茫然地垂下眼睫时,正好对上他掀起的、锐利的眼睛:“你到底是——”
“平将门!”
突然这样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呼之欲出的质问。
有三三两两骑着马追来的声音打断了他:“刚才那个人怎么样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本能地抬起繁袖掩住自己的面容,他一顿,也立刻帮她扯好衣裙掩住双脚,将她挡在了身后。
“她没什么事。”名为平将门的少年扬声说:“没受伤。”
闻言,那些人似乎纷纷松了口气。
她低着头,听到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在耳边响。
她力求将自己蜷进傍晚的影子里,不想让任何人窥见自己。
那群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看他们的装束打扮身份应该都不低,脾气也不太好,方才被甩下马背的人此时也被他人驾马驮着,有人说:“他的腿摔伤了,好在没有被箭伤到,得赶紧送他回去,大概半个月是出不了门了。”
说罢,在庆幸自己没有闯祸酿下最严重的错误后,他们不免也有些迁怒,责备的怒气随着绕圈的马儿应声而来:“你是哪家的女眷?不知道在红叶狩里闯进狩猎场很危险吗?!”
“好了,别再说了。”打断他们的是平将门:“这又不是她的错,是你们太大意了。”
名为平将门的少年在他们之中似乎很有威望,也很有话语权,在他说完后,他们就都不再纠扯了。
反倒是她像是被某个字眼戳中了心口一样,有些茫然地抚上了自己的脸。
她轻轻呢喃道:“……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我从哪里来……”
“我要去哪里……”
“喂,平将门,她看起来有点不正常啊。”
有人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周围绕圈的马儿似乎也随之忐忑躁动起来,但平将门沉吟一会,便平静地说:“先带她回去。”
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那匹跑远的骏马就疾驰而来。
平将门绕过她的肩膀和膝弯将她抱起,再次放上马背。
他自己利落地越上马,用攥着缰绳的臂弯圈住她,将她护在身前,防止她摔下去。
马蹄声悠悠地响。
平将门带着她走在最前头。
在他怀中,她轻轻拽紧了他的衣袖,终于像找到了个支点,空白纷乱的思绪终于抓住了大脑中开始陆续闪现的碎片。
“……明日朝……”
她突然说:“我叫明日朝……”
但停了一下,她又说:“不对……我叫势夜……不……明日朝……不……”
她看上去相当的混乱,近乎自言自语地捧住自己的脸,竭力地回忆。
“你的名字是明日朝吗?”
头顶上突然传来平将门的声音。
很显然,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注视着她的变化,倾听着她的声音。
他说:“那就先叫你明日朝了。”
语毕,他又说:“你是哪家的姬君?我送你回去。”
她立马惊疑又茫然地抬起头:“回哪里去?”
他挑了挑眉:“回平安京啊,这里是平安京附近的猎场,你家不在平安京还能在哪里?”
似乎被他话中的某个字眼刺中,她却是赶忙道:“不回去,我不能回去那里!”
她的目光突然就粼粼闪动起来:“回去那里的话,我会被杀死的!”
一丝古怪的困惑与审视从对方的眼里闪过,平将门说:“只要你不是妖怪,谁会杀你?”
她脑袋有些空白,但某种近乎本能的害怕与胆怯已经让她开始哭泣。
她抬袖拭泪,垂泪的模样低怜得像一朵即将被露水打折的花:“我的哥哥会杀了我的,我的家人也是。”
“他们都会杀了我,没有人希望我活着回去。”
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片刻后,她听到他信誓旦旦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抚之意,说:“我叫平将门,是如今平安京里平氏的当家少主,我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在,你就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杀死。”
闻言,她下意识抬起头去。
对方金虹的瞳孔明目张胆地看着她被泪水打湿的脸,扬起笑道:“我会保护你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从醒来时就一直在心中膨胀的酸怅感好像开始化作温和柔软的水流逝去。
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熟悉的安心感涌来。
就好像曾经也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而她对此深信不疑。
这份没有由来的信任随之滋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勇气,她近乎惶然惊艳地注视着那双眼睛:“真的?”
“真的。”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没有语言能再让她感到害怕。
片刻后,她眼中无光的暮色好像才慢慢被驱散。
她终于轻轻地晃开了一抹安心又轻盈的浅笑。
“那你带我走吧。”
她说:“带我离开这里……”
“我想活下去……”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们已经穿过火红的枫林。
遥遥的,她突然就好像看见了不久前那只被她救下的花鹿立在密林的边缘,正看着她远去。
它的目光依旧那么安静、温软,又忧郁。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那种感觉来得荒诞又空虚,仿佛自己的胸膛里有什么已经被挖掉了一样,空荡荡的。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只花鹿后,她才又听到自己语无伦次地声音在说:“不对,我要去……我是……斋宫……天照大御神的斋宫……我要前往伊势神宫……我要去嵯峨野宫清修……我……我……不……我要去黄泉之国……我……不……我要去高天原找一位神明……我……我……我要找到……不能忘记……”
她语序混乱至极,渐渐的,连带表情都流露出一丝悲悸的痛苦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在那之中,她突然像抓住了记忆洪流中的一丝救命稻草似的,表情和眼睛都清明了一瞬,然后说:“我是天照大御神的斋宫,我现在正要前往嵯峨野宫清修……”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但是,平将门的声音又从头顶上传来。
不笑的时候,平将门的表情称得上冷淡,有一种生来就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他轻轻附来,在她耳边说:“现在的斋宫在伊势神宫好好呆着呢,你若再说这样的话,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的话小心被以亵神的罪名抓走啰。”
或许本意是想吓唬劝诫她,但是明日朝却没有因此显露出一丝相应的胆怯。
相反,她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弓。
她说:“不,我就是斋宫。”
她还在自己混乱的脑海中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过去,最后隐约记起自己是来自平安京的贵族,是被家族抛弃的、无用的弃子。
她的记忆堪堪停留在了去嵯峨野宫清修的路上。
但是,关于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关于护送自己前往那里的车队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茫然极了,但还是这么说:“我就是天照大御神的斋宫,唯有这点我很坚信……”
她近乎不可诱惑、不可动摇、不可侵犯地说:“我就是斋宫。”
没有将不久前自己伤口不治而愈的奇迹当成有力辩解的理由,相反,她的眼睛似乎在那一瞬被某种无形的荒芜所占据。
她说:“斋宫是贵族家里不受宠的女儿才会成为的,不是吗?”
对此,他沉默了一瞬,金红的瞳孔抬起去望远方的山脉,然后才发出没有起伏的声音附和她:“……啊。”
“……是这样没错。”
斋宫自古表面说是由有威望的阴阳师卜定,但实际上暗地里选取的都是没有势力背景、不被宠爱的贵族女眷,这是皇亲贵胄间千百年来一直默认的规矩。
毕竟没有人愿意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离开故乡,与亲人分离,一辈子呆在清贫凄苦的异地神社里,不仅修行刻苦,还一辈子不得情爱,甚至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乡。
只有不明真相、受到宗教蒙蔽的平民才会觉得相当神圣高尚。
她听到平将门平静的声音在说:“都说天照大御神至高无上,但是卜定的斋宫却往往是家族里最低微弱小的孩子,说来也是讽刺,那群人到底是敬畏神明还是蔑视神明?”
闻言,明日朝忍不住抬起头,想去看他说这话的表情,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他在那一刻下垂的瞳孔。
似乎还是没有相信她是斋宫的说辞,从他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怪人了,但是,他好像并不惧怕,也不排斥,反倒低下头来,像是打发时间一样,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她:“你既说自己是斋宫,那还有没有什么证明方式?比方说,你有没有受过天照大御神的恩典?”
清白的月亮爬上苍穹,冰冷地洒下与之争辉的月光,他们即将一起漫入前方的黑夜中,但是,她的目光却开始粼粼的亮,就像夏夜里烧却升起的一点脆弱又虚渺的萤火般,牵引着他垂下的眼睛都细微地晃荡起来。
她近乎虔诚地轻声说:“如果我没有得到,我希望祂能赐予我……如果我已经得到,那我希望祂能再次赐予我……”
闻言,平将门却像被逗笑了似的,哈哈哈地开怀大笑了几声。
身后追随他的同伴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又都见怪不怪的,连问都没有多问。
“你看上去这么弱。”她听到平将门的声音像在嘲笑她一样,说:“没比脆弱的花朵强韧多少,连救一只鹿都能让你受伤。”
她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不管是盛开还是凋零,花也有花的使命,也许,我的使命就是在今天救下它。”
这么说的人纤细得不堪一折,但他却没有再反驳她,而是弯着嘴角,说: “我是不信神明会赐予人类恩典的。”
那样的声音竟带着某种从容的、狂妄的笑意。
许是她方才太过认真了,惹得他忍不住想要逗弄打趣她,她抬头时,少年人晃了晃自己银白晕红的发梢,就像在黑夜里近乎挑衅地晃动烛火与月光争辉一样,既而弯起一种轻飘飘的、没有多少敬畏的笑。
他说:“自平安京建立以来,卜定了多少任斋宫,出了多少巫女神官,但除了宫中那位,哪个敢说自己受到了天照大御神的恩典?若真的有,那世上为何还有那么多苦难?”
他朝她近乎狡黠地、挑衅地眨了眨那双堪比太阳一般热烈又漂亮的眼睛:“若是天照大御神真的赐予过哪位斋宫恩典,那么被卜定斋宫的就绝对不会是贵族中不受宠的女子,你说对吗?”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不敬畏神明,还妄图让她也如此承认。
下意识觉得那是不对的,但她却感觉自己的心顿时被某种密密麻麻的痒意缠住。
她没有反驳他,也没有斥责他的意思。
她只是望进了他的眼睛里,感觉天上的月亮仿佛在散发寒气。
清冷的辉光披洒在他的身上,让他的发梢几近穿透,趋于透明,好像要以此冻结浇灭这个口出狂言不敬畏神明的人身上的火焰一样。
对此,仿佛害怕他会被黑夜与那片月光所冻到,她近乎想要温暖他一般地抱住了他。
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做。
某种青涩的不知所措突然就从这个尚且年轻的人类少年身上升腾而起,但下一秒又被他压下。
像是要转移话题一样,他终于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若你真的拥有家人,我倒是觉得你家人必定很珍视你,你的衣饰规格可不是寻常贵族能穿的,宫中的女御都比不上你。”
闻言,她这才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的十二单。
平将门说:“那你的家人也是心大,让你穿这么好的衣服来外面招摇乱晃,但京中我所知道的那群贵族确实还没有谁这么大胆又愚蠢。”
“……”
“所以,你到底是谁?”
他突然垂下了眼睛。
脱离了夕阳火热的温度,他没有任何笑意的表情在寒凉的黑夜中竟有几分常人没有的冰冷与暴戾。
这个人类拥有着一种天生的威慑力。
“又或者说——”
他停顿了一下。
“你到底是什么?”
对此,她怔住了。
也许是那一瞬被对方身上那突然散发的压迫感吓到了,她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怀疑。
——「我是什么?」
心中有声音在说,她低头摊开手,看了看自己。
——「我是人类呀,是明日朝。」
但是那摊开的掌心上光洁无比,像是从来没有干过活一样,更别提可能练过箭术了。
平将门显然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突然说:“你知道红叶狩的由来吗?”
平安京一年一度的红叶狩与春天的踏青相似,是秋季观赏山野枫叶的传统习俗,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庶民均有参与。
“传说中,在平安京建立后,有一个容颜倾城的女子凭借妖术嫁入了京都的贵族豪门并诅咒其家族,最终遭到贺茂的阴阳师识破后,被我们平氏的将军斩杀于枫叶林中,红叶狩正是由此而来。”
伴随着这样近乎冷酷的话,平将门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打量,一寸一寸地、锋利地剜过了明日朝的脸。
明日朝在那样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如同暴力般的威胁与冷意。
她觉得他变脸太快了,又觉得他真是狡猾,他定是位具有威望的领导者,软硬兼施的手段玩转得很好。
但明日朝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他宁愿怀疑她是那样的妖怪也不相信她是斋宫。
对此,她没有再回答,只是垂着目光,既没有解释求饶,也没有挣扎。
那副引颈受戮的姿态顷刻让他所有的审视都失去了意义。
因为此刻活着还是被当成妖怪杀死好像对她来说都不是很重要。
她的眼里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对生存的渴望。
“……算了。”
平将门一顿,突然收回了那样的视线:“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但明日朝不想再理会他了。
平氏在她的记忆里很陌生,她也无从从目前仅有的过去中得知更多,自己为何拥有这怪异的体质,自己为什么会射弓,她通通想不起来了。
她感到茫然与无措,所以也不再说自己是斋宫了。
她只是说:“我不和你走了,你放我下来吧。”
他一顿:“我怎么能放任你……”
“如果是担心我是妖怪放走我后会伤害人类的话,那你就在这里杀了我吧。”停了一下,她说:“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
“……我向你道歉。”他突然这样说,明日朝没有去看他的表情:“我只是出于谨慎,毕竟你确实太过怪异。”
他声音已经放缓,似乎不想让她认为自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但我也不是嗜杀之人,只要你不干坏事,没有威胁到平安京,我也没有杀你的理由。”
“谢谢你。”明日朝接受了他的道歉,说:“但我还是不想去平安京了。”
“那你准备去哪里?”
去哪里?
她也不知道。
不再说自己要去嵯峨野宫了,那些纷乱抓不到出处的记忆碎片构不出完整的去向,她也没有家的概念。
在这个世界上,她好像没有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若是如他所说,现在伊势神宫有斋宫的话,那她又是谁?
作为「明日朝」,她是个被家族舍弃也无关紧要的、渺小的人类。
作为斋宫,这样的些许份量与价值也已经被他人取代。
她还能去嵯峨野宫吗?
她要去哪里?
她答不上来,索性道:“你不要管我了,随便去哪都行。”
顿了顿,她握紧了手中的东西,又说:“不过,请你将此弓赠予我——”
话至于此,她才慢半拍地想起到这弓根本不是他的,是后边摔伤的另一个人的。
她不禁轻轻从他怀里探出头去,想去瞅后面那个被同伴驮在马背上的人,但却被平将门微微抬起攥着缰绳的手臂用宽大的狩袖挡了回去。
她被轻巧地拢回了怀里。
“别乱动。”他提醒道:“等下摔下去了。”
语毕,就是一阵互不干扰的沉默。
“……我知道了。”但片刻后,是平将门先投降的:“至少让我送你走出这座山吧。”
她微微一怔,说:“谢谢你。”
作为刚刚相遇初识的陌生人,她不知道他的职称,也不想或冒犯或亲昵地叫他的名字,便只能这么称呼他:“平氏之君。”
他们一路穿过山林,平将门示意身后的同伴往另一个方向回去,自己则是带着她往无人的山脚下走去。
待到山路平坦了些,他才将她从马上放下来,还将马上装备的一筒羽箭赠予她:“一直往前走很快就能走出这里,今日来红叶狩的贵族都会从另一侧下山,这个方向应该不会撞上他们,你自己小心点。”
她点了点头,欠了欠身,再次表达了感谢之意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很快,平将门驾马离去的声音也消失了。
天上的月亮随她静悄悄地在树冠上偏移,明日朝走啊走,走啊走,在黑夜里徒步而行。
天气转凉后,蝉鸣也噤了声,四下无人,安静得不可思议。
但她并没有那么害怕。
她只是一边走一边想,自己会不会骑马……?
她下意识模仿起驾马的姿势,然后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也许是会的。
早知道刚才该请求平将门赠予她一匹马。
这样就不用走得这么慢了。
也不对,她怎能平白无故让人赠予?
得到什么就该付出什么代价,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也许这身华贵的衣服可以抵一抵。
它们太繁重了,压在她身上,会脱累她的脚步。
若是平将门愿意的话,她可以用它们来换一匹马。
……但他不一定会想要。
他看上去也什么都不缺。
……唉,她也不是一定要抛弃这些衣服。
只是如平将门所说,这些衣服太过华贵招摇,指不定会给她招来多余的祸患。
这身形似斋宫祭衣的十二单,到底是为了送她去嵯峨野宫的,时刻提醒着她其实是被家族抛弃的。
……又或者,真如平将门所说,赠予她此身衣服的人相当珍视她就好了。
……不,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条小溪边上。
她矮身屈膝,在溪边掬起一棒水拍上脸,想让自己混沌的记忆更清晰些。
月光洒在水面上,粼粼地晃动起来。
在那之中,她轻轻地抚上自己的脸。
……她原本长这样吗?
她看着水面上隐约映出的影子。
好像并不是。
这绝非十二岁的她。
看上去比记忆中还要年长几岁。
她瞬间感觉思绪更加混乱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重新走了起来。
——接下来又要去哪里?
——她该去做什么?
伴随着心中这几个声音,她突然就不想走了。
她在密林中的某处蹲下身来,感觉到包裹在这袭衣物下的身体充满了无可诉说的矛盾,某种茫然与空虚正在撕扯着她的心。
远离人群,远离故乡,孤身一人置身于此的黑暗与寂静中,她仿佛又变回了小时候被关禁闭的小孩子,化作了原始的、懵懂无助的野兽,听到了来自自己心中的诘问。
她到底是什么?
——她是人类,是明日朝。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突然在黑暗中抽出一支箭用力刺穿了自己的手背。
尖锐而凄厉的疼痛从那里传来,转眼就传遍四肢百骸,她痛得全身都痉挛颤抖了几下,但又在叫出声前就猛地拔出。
鲜血飞溅,然后又失去了涌动流淌的源头。
借着月光,她眼睁睁看着那道伤口一瞬间就愈合了,仿佛刚才的伤口从没存在过。
这副身体既属于她,又处处透着非人的怪异。
如此陌生。
但是,她的第一反应却不为此觉得是奇迹而感到欢喜,相反,某种没有由来的绝望不可抑制地从她的眼中流出。
被那种冰冷的绝望支配,她忍不住再次握紧了手中沾血的箭。
“明日朝!”
但是,身后的黑暗中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样的呼唤遥遥的,却很高昂,掷地有声的,转瞬就将她钉在了原地。
她转身望去,看见平将门在月光中骑马奔来的影子。
“我果然还是无法放任你不管。”
狂奔的骏马在她的面前急停,掀起了秋夜的沙尘与枯叶。
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坐在马背上,看着她沾血的手和箭。
对此,她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我没有伤害谁,这血不是别人的,我刚才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
“……我再次向你道歉,明日朝。”
他却突然这样说。
“让你为此惶惶不安真是抱歉。”
他垂下金红的眼睛,没有一时间质问她手上的血从何而来,他只是说:“尽管你确实很怪异,但我从一开始就并不认为你会伤害别人。”
“你从我们的箭下保护了那头鹿,保护了我的朋友。”
这一刻,他的语气滤去了属于他的张扬,变得谦和起来。
也许是天上的月光太过冷清,洒在他身上时将原本属于他的那些明艳热烈的色彩都冻结了,他突然就变得没那么有攻击性了,也不再像是能灼伤人一样,近乎寂然地朝她伸出手来,摊开了掌心:“看着那样的你,尽管还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要帮助你——和我走吧,在你理清一切之前,在你有确切想要去的地方之前,我会帮助和保护你的。”
但是明日朝没有动。
他明明说得那么真挚,她却只是静静地立在那。
仿佛不为此动摇。
对此,他的指尖稍稍地蜷了一下。
似乎没想过会被拒绝,在那一刻,这个少年的眼中仿佛有一种挫败的晦影在生长。
短暂的沉默后,他微微抿了抿嘴。
他似乎真想带她走,于是尝试做出了最后的努力。
但是他开口的声音竟是开始变得迟疑又干巴巴的,听上去着实与前面截然不同,大抵是从来没有也不擅长说这样的话的:“我这人确实是不太信神的,斋宫其实也都是随着宫里那些人的心意卜定的,向来没有一丝神迹可言。但是,在看见你为了保护他们而挡在我们前方的那一刻,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若是天照大御神真的存在并选择斋宫的话,必定是你这样的,你既然说花也有花的使命,那我一定就是为了帮助你盛开或凋零才与你相遇的。”
“……”
明日朝觉得他不愧是京都的贵族公子。
若是他愿意的话,一定会成为平安京里第一风流的公子吧。
她仰头看着他在月光中的脸。
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嘴角微抿,显得有些冷淡,仿佛不会为她所有答案在意动摇,与之相对的,他眉间傲倨的锋芒也毫不掩藏,连月光都得规避三分,若是融入黑夜,好像也会将黑夜搅得鸡犬不宁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这样强烈的预感。
她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清楚这个尚且年轻又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人为何能在此刻近乎自信地对她说出这么沉重又令人心动的话。
她只知道,在她终于握住他手的那一刻,他冷然的眉梢也随着飘扬的长发舒展开来,其眼中闪动的晦影已经通通化作了没有阴霾的笑意。
她垂下眼睫,也轻轻晃开了一个轻盈而柔软的笑,说:“若是如此,那我也许也仅仅是为了被你途经才绽放的。”
金红的瞳孔细微地颤动。
他突然就那样攥紧了她的手,将她扯上了马,再次抱进了怀里。
一路随着马蹄声漫进无光的黑夜,枫林里火红的落叶在枯枝上摇摇欲坠。
被他拥在身前的人像黑夜里的一小簇火苗,风一吹就开始左右晃动,东倒西歪,倾倒摇曳,但是,当她贴过来的时候,确是烫得胸口一阵莫名的灼热溃痛。
就此,仿佛才突然在这场盛大而宁静的月光中感觉到冷意一样,既而变得无法忍受起来,他的面上后知后觉地呈现出一种难捱的动摇。
飘荡的风中,没有规律的马蹄声突然开始加快响起。
山中牛车的车轮滚滚。
入夜后准备打道回府的贵族,长长的车队一路从山上排到山下。
贵族的女眷不能轻易露面,即便是难得参加这种户外的活动,也得戴着纱笠遮面,不能让外人窥见面容,上车后更是在到达目的地前不能落地,遂车队都堵得水泄不通。
但是,其中,名为平将门的少年抱着她,驾着马,没有丝毫要隐藏她的意思,反倒张扬地、纷纷扰扰地掠过了那些冗长繁杂的影子。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他像是得到了这场红叶狩中最好的鲜花与奖赏一样,又如同高傲的猫一般,骄傲地翘着嘴角,高调而自得地转了转漂亮的眼珠,随即抱着她,骑着骏马,在漆黑的夜色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蛇月:“?”【bushi
须佐之男的火葬场其实还在继续的,但为了后面的节奏更顺畅,所以修改和补充了一下后面与平酱相遇后的剧情内容wwww
本来按照之前的大纲是想写个人类路人甲的,但既然刚好赶上九周年了,那平酱就来客串一下吧哈哈哈【不你
可以有收藏和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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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传记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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