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起,明日朝就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了。
用绘女的话来说,虽然之前也经常挂着笑,但似乎都与快乐轻松不太沾边。
变得活泼起来的明日朝连干活都会哼着歌,走路的时候发尾也会随着脚步轻轻地晃荡,甚至笑起来的嘴角都会下陷得深一些。
对于她明显的变化,这座宅邸里的两位式神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细长的双眼弯成一条缝,抬袖掩唇,在无人的角落里一唱一和细细地窃笑。
“是因为少主大人吗?”
“是因为少主大人吧。”
“原来是少主大人啊。”
“肯定是少主大人呀。”
“不愧是少主大人呢。”
“只要是少主大人……”
“咪。”
立起的耳朵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似是听到远处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传来的窃窃私语,时常光顾这座宅邸的猫眯着眼睛,将毛茸茸的身体团成一团,在清晨的阳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噜声,又忍不住伸出肉掌下尖锐的爪子厌厌地抓挠了一下地板。
尖锐刺耳得令人牙酸的噪音,惹得明日朝突然轻轻“呀”了一声。
听闻动静的猫咪赶紧从地板上站起来,昂起头扯着嗓子长长地叫了一声,用两颗圆圆的眼睛无辜地瞅着她。
明日朝看着自己手指上缝东西时被细针刺出的一颗血珠,不甚在意地放在自己唇间轻轻抿了一下,又继续逢手中的东西。
缝着缝着,她才将目光移向身边那只刚才一直安安静静的猫。
甫一对上视线,对方垂在地上的尾巴立马就摇摆起来,甚至将两只前爪试探性地放到了她跪坐的大腿上,开始踩奶。
明日朝移开了目光。
这只和她同一天来到这座宅邸的猫不受人类社会里的规则和观念束缚,每天不请自来,就像逛自己家的庭院一样那么理所当然又来去自如。
作为一只猫,还是一只可能被原先的主人抛弃在郊外的猫,它每天不像寻常的猫一样上蹿下跳,也不扑蝴蝶抓鸟,既不遵循好奇的本性到处探索,更不去讨好或黏一黏收留它的主人家,而是紧紧追着她这个同样寄人篱下的人不放。
明日朝去吃饭的时候它跟着。
明日朝去干活的时候它跟着。
明日朝去洗澡的时候它跟着。
明日朝去睡觉的时候它也跟着。
只要是明日朝在的地方,就能捕捉到它的存在。
它黏着她的势头可以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就算她经常冷酷地将其拒之门外,但不管是洗澡后还是清晨醒来时打开门,都可以看到它团在门后等待她的身影。
但是不管它有多黏明日朝,明日朝对它的态度都始终不太热情。
哪怕她最近心情不错,她也对它有些爱搭不理。
猫是敏感又高傲的动物,被她如此不冷不热地对待后,原以为它也会渐渐冷落她去亲近绘女她们。
但如明日朝所说的,它真真是一只小笨猫。
即便被她冷落了,也没有减少它黏人的劲,在这一点上它可以说是精力旺盛。
见多了那副你追我逃的画面,绘女和英女都忍不住抬袖发出怜悯的声音:“哎呀,为什么不多多和它玩呢?它明明那么渴望你的亲近,真是可怜的猫儿呀。”
“你讨厌猫吗?”她们问。
不,她怎么会讨厌猫呢?
她很喜欢猫。
她那么喜欢猫。
但她还是轻轻将这只还在她腿上踩奶的猫拂了下去。
甫一抬头,她看见站在走廊上的式神正立在门边朝内探头,眯着细长的眼睛笑:“明日朝,少主大人来了哦。”
轻盈的笑意几乎立刻就在她的眉梢上绽放,明日朝将手边的东西放好,起身小跑着朝外走去。
“喵——”
身后的猫立马追来。
平将门在京都中有要职,平日里还要去武营里训练,但他还是隔三差五就来。
明日朝靠近那间他所在的茶室时,下意识放轻脚步,让步伐变得缓慢而端庄些,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轻浮。
她在门边轻轻探头往里笑,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平将门,你来啦。”
“啊。”
坐在茶室里的少年人微微抬起头来看向她。
长长的眼睫掀起,他坐得相当端庄又文静。
虽说之前见多了他张扬随意的样子,但这个时候,她反倒真切地意识到他来自历史悠久又强劲的大家族,有着良好的教养,是真正矜贵又优雅的天之骄子。
她一时愣住了。
但不等她先开口,他反倒先说:“今天来是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他神色平静,抿着的嘴角没有笑。
明日朝忍不住心中一紧,就听他说:“在京都打探了这么些天,我实在是找不到你所说的家族和家人,也许你还是得留在这里一段时间了。”
“……”
听闻这话,不知为何,她反倒松了口气。
若是在初见那会,她肯定会因此感到茫然又不安。
“没关系。”她弯了弯眼睛,柔软的笑意仿佛都堆叠到了眼角边上。
在他身边安静地端坐下来,她帮他轻轻拂去身上萧瑟的水露,那是骑马而来沾上的寒意:“等会我泡杯热茶给你先暖暖身子吧。”
明净的笑意终于爬上了他的嘴角,他说:“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
将手边大大小的几个包裹拆开,他拿出了一根逗猫棒。
那根逗猫棒很漂亮,缀着鸟羽和一颗金色的小铃铛,晃起来叮铃铃的响,任何小猫咪都无法拒绝。
但是,追着明日朝而来的猫却无动于衷。
平将门又拆开了一个包裹,里面都是猫的吃食,它依旧不以为然,只是安静地蹲在明日朝身边。
带来的礼物看上去不被猫咪喜欢,怕平将门感到失落,明日朝赶忙说:“你抱抱它吧,它其实很黏人的。”
平将门依言伸去摸它,但是他左摸右摸,它又左躲右避,到头来竟连根猫毛都没碰到。
“……”
明日朝有些尴尬地拿起了逗猫棒,甫一拿起,它蓬松的尾巴就轻轻摇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咪。”
“……”
明日朝赶紧把逗猫棒递给平将门,攀着他的手臂催促说:“快点,你再逗逗看。”
它的尾巴不摇了。
金色的猫起身昂起脑袋走到离平将门远些的地方去了。
“……”
眼见这些都无法引起它的兴趣,平将门又双手合掌动了动,很快,随着他的掌心打开,一只金色、闪动着流光的蝴蝶就飞了出来。
那是来自平氏的阴阳术,据说它们的家徽就是以此为原型的扬羽蝶。
明日朝的视线下意识随着它翕动的光彩跑,可是猫对它也不感兴趣。
“它是不是不喜欢我?”平将门终于转头问她。
“怎么会呢?”明日朝无奈地看了蜷缩在她腿边的猫一眼,转移话题道:“你给绘女她们带了什么礼物呢?”
平将门果然没有再在意了,他又笑道:“给她们带了喜欢吃的糕点。”
说罢,他又拿起一个大盒子,打开:“还有给你的。”
“我的?”
那个大盒子里躺着一把上好的弓,一看就造价不扉。
“怎么样?喜欢吗?”他期待地问。
明日朝愣住了:“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如果是弓的话,之前他已经赠送过她一把了。
“因为你的箭术很好啊。”平将门眉飞色舞地笑道:“晚点要不要和我去比箭?这附近我知道有一个废弃的射箭场。”
“哎呀,哪有拉着女子去比箭的?”
端着招待的点心踱步进来,绘女和英女嘲似的说:“少主大人可真没情调。”
“什么?”平将门一愣,随即熠熠地笑道:“那是因为你没看过她射箭时的风采,若是见了你也要叹为观止的。”
“难得有人能得到你这样的评价,还是女子。”英女说:“但是再怎么争强好胜也要有个度,从小到大事事都要争第一,京都中的男子也就算了,现在连和女子都要争,少主大人也是太不浪漫了。”
平将门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我的姐姐啊,我五岁那年你就要和我比阴阳术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欺负小孩子呢?”
“唉。”绘女还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实在太不解风情了,不解风情。”
“是的,不解风情。”英女附和道:“平安京里有句俗语——事事能干却不解风情的男子就好比那没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
绘女点了点头:“中看不中用。”
平将门吵不过她们两张嘴,被一连嫌弃了几遍竟也有些郁闷地撇了撇嘴。
他有些不确定地去看明日朝的表情:“……你也这么觉得吗?”
顿了顿,他又体贴地说:“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
“不……”明日朝以安慰的口吻说:“去也行。”
不过说起箭术,她就又忍不住去看平将门脸上的伤。
那道伤口如今已经结痂,非常显眼地横在那里。
她听到绘女笑道:“若明日朝的箭术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厉害,那她是要输你呢?还是赢你呢?”
“输赢都无所谓。”平将门理所当然地说:“不过当然是要拿出真本事啦,不然有什么意思?”
英女却说:“若是输你了,凭你争强好胜的心性你自然会高兴,若是赢你了……”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他诧异地问。
“那可说不定。”英女转头对明日朝笑道:“这家伙缠人得很,你若是赢他了,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定是要天天缠着你比箭,直到打败你为止,让人相当郁闷憋屈呢。”
听上去她们仿佛深受其害。
对此,明日朝似有所觉道:“瑛子大人也被他那样缠过吗?”
绘女细细地笑:“谁知道呢?反正是一定要赢过所有人、不然誓不罢休的家伙,所以也是经常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呢。”
听上去相当固执倔强呢。
闻言,明日朝又去看平将门了。
似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对方先是一愣,在意识到她一直在看什么后,反倒轻轻偏头,眉清目朗地笑了。
“不用在意,就算留下疤也没关系。”这么说的少年人抬手抚了抚脸颊上那道痂,似是安慰她:“我从小到大练武,身上有过很多伤,也留下不少疤。”
“原来你脸上这道的伤是明日朝留下的吗?”绘女和英女都有些诧异。
“是啊,很厉害吧她。”平将门朗朗笑道。
“哎呀呀,真是太稀奇了。”
平将门似乎也觉得很稀奇,但他的稀奇带着近乎明快的笑意,声音清越又轻快,像是跳跃起来不会落地的鸟儿:“所以不用自责,明日朝,能在我身上留下伤口和疤痕的人可不多,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才对。”
闻言,明日朝终于有些难为情地偏开了视线。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为什么原本令她感到那么愧疚的事情,在他口中突然就变得如此让她欢喜呢?
但是,偏巧他还不放过她。
“所以,要去吗?”
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来自少年人的掌心温厚炙热,他的触碰让她下意识看向他,只见眼帘中,他金虹色的瞳孔直直看着她,仿佛已经确确实实知道她不会拒绝一般,那么自信张扬地任由笑意铺满那张脸。
“要和我一起去吗?”
他重复了一遍。
“和我一起。”
“是……”
她忍不住在那种强调式的追问中回应他。
“请带我一起去吧。”
“我想和你一起……”
说完那句话后,明日朝立马有些难为情地起身,去准备泡茶的茶具。
猫儿追着她出来,又追着端着茶具的明日朝回去,一边追还一边冲她叫:“喵——”
“怎么了?”
“喵——”
“是饿了吗?”
“喵——!”
猫语不通。
明日朝发现,每次平将门一来这只猫儿就更加寸步不离地追着她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它的腿比寻常的野猫短些,追着她时几乎可以说是在狂奔,也不知道平将门什么时候哪里招惹到它了,现在只要他一来,它的叫声也会随之变得高亢冗长起来,全然没有平日里温顺,绵长的声音嚎嚎大叫起来简直是魔音贯耳。
怕那样的声音嚎得久了引起平将门的厌烦,她忍不住说:“不要再跟着我啦。”
“咪。”
“……突然夹成夹子音撒娇也没用哦。”
似乎不明白哪里惹她不高兴了,它忍不住蹭蹭她的腿以示原谅。
明日朝端着茶具继续往前走,又嘱咐了一句:“别再跟着我了。”
但是黏人的猫追着人撒娇时有个甜蜜又烦恼的特点,就是总喜欢绕着人走路的腿窜来窜去的,一定要让自己柔软又毛茸茸的尾巴和身体切实地缠着对方,丝毫不顾这样是否会绊倒对方或被踹到。
当明日朝终于一个不小心被它绊倒在地时,手中的茶具也哗啦啦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
明日朝双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心被边缘锋利的碎片割出了个口子流了些血,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先回头去看身后的猫:“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小小的生物好像被茶具打碎的声音吓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瞪圆了眼侧着身站在一片七零八落的碎片中,竖直向上的尾巴也像冻住似的僵立在那,连耳朵都开始往后倒。
怕它等会不管不顾跑起来会踩到碎片受伤,明日朝赶紧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碎片,将它抱离了碎片所在的地方。
“明日朝,你没事吧?我听到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平将门闻声火急火燎地赶来时,明日朝正扒着猫的爪子看它有没有受伤。
好在没有,但是她手心上的血蹭到了它身上,明日朝赶紧用袖角擦了擦,没擦干净,她又擦了擦,还是没擦干净,反倒是小猫轻轻舔了舔她手心上的血。
那里已经没有伤口了,光洁如初,只有尚未干涸的血液。
面对赶来的人和两位式神,她抬起头说:“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碎茶具了。”
“有没有伤到?”平将门扶住她的肩膀,锐利的目光开始上下逡巡。
明日朝微笑着摇了摇头,随着他的视线摊开了光洁如初的双手,轻盈地弯了弯眼睛:“没事哦,你看,我没有受伤,一点伤都没有哦。”
不知为何,平将门突兀地愣住了。
但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很快便松了口气,平静道:“……没有受伤就好。”
快速利落地收拾完茶具的碎片,也没有任何人责怪她,这个对他们来说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很快就被略过了。
也许是吓到了,那只猫接下来不再总是叫喊了,大多时候都变得很沉默,也不追着撒娇让明日朝触碰它了。
它既不遵从猫咪好动调皮的本性去玩乐,也不再会蹭着她的腿绕来绕去追着纠缠,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她身边,一直呆在她身边,哪怕到了傍晚,平将门带她出去外面散步,它也难得没有如以往那般追上前来喵喵叫。
但它还是跟着她,就算她即将骑上平将门的马时也还跟在她的脚边。
饶是明日朝也开始有些苦恼。
有些猫与主人有分离焦虑,只要主人一不在,就会产生异样的状态,但是明日朝觉得自己与它应该不到这个地步才对。
怕它等会迷迷糊糊地跟着跑出来了,明日朝便把它抱起来,关进居室里,关起来前她以近乎哄小孩子的口吻对它说:“你在这里乖乖的,等我回来,好吗?”
“喵——!”
它的叫声很凄厉。
明日朝听得心颤了颤,忍不住点了点它的鼻尖说:“若是你乖乖等我回来,今晚我就让你进我的被窝和我睡觉好吗?”
它的叫声终于消弱了一些。
明日朝最终还是没有将门关上,但是它也没再追着不放,她请求绘女等会再帮她安抚一下它。
但细细一想,她实在不是这只猫的主人,就连它为什么这么亲近她都百思不得其解。
她骑上马不放心地回头望去时,见那只猫安安静静地蹲在敞开的门缝后,注视着她,像一只被无形的东西囚住而不得逃脱的困兽。
心脏突然无端地疼了一下。
许是因为如此,她同平将门一起出门散步时,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
注意到她的反常,也可能是听闻了绘女她们谈及了她的日常,平将门在某一刻问她:“你不喜欢猫吗?”
顿了顿,迎着明日朝的目光,他说:“因为之前听你说过你以前养过猫,我还以为你很喜欢。”
说罢,他又十分体贴地说:“那只猫总是那样闹你,若你不喜欢,或者觉得烦的话,下次我就带个笼子来把它带去平安京吧。”
“不……”明日朝坐在马背上,仰头去望身后驾着马环着她的人。
她微微顿住,发出有些干涩的声音:“其实……我挺喜欢它的……”
她怎么会讨厌猫呢?
“是吗?”
“是的。”明日朝说:“它其实很乖的,平时都不吵不闹的,也很爱干净,绘女和英女也挺喜欢它的。”
“那你为什么不愿亲近它呢?”
平将门攥着缰绳,又说了那句话:“它明明那么渴望你的亲近。”
“我只是觉得它不应该那么亲近我。”她偏开视线:“也不该只亲近和偏爱我一个人。”
她说,猫这种动物比起狗,经常被说养不熟,它们保留着野性的本能,不依赖人类指令,常按自身节奏行动,具有高度的独立性,边界感和领地意识也很强,总是独来独往的,所以看上去总是孤僻又高傲。
被这样的动物反差地亲近或偏爱其实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情。
但是,她并非宅邸的主人。
作为一只流浪至此被平瑛子好心收留的猫,它若是能平等地讨好亲近宅邸里的所有人倒也罢了,再不者,哪怕对所有人都保持着冷淡孤傲的态度也好,偏偏却只亲近她这个同样寄人篱下的人。
绘女她们经常说:“哎呀哎呀,明明是瑛子大人收留了它,我们也每天都给它食物喂养它,它却只黏着明日朝呢,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明明是她们给予了它食物好处,明明是她们给予了它遮风避雨的地方,明明是她们给予了它好处与关爱,却始终得不到对方的青睐。
久而久之的,明日朝怕这座宅邸的主人会感到不舒服或不平衡。
顿了顿,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赶紧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啊,我不是想说瑛子大人和绘女她们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我只是……我只是……”
她抬袖掩住自己的唇角,微微垂下眼睛斟酌措词:“我只是尽可能不想让她们不高兴……”
在她过去那些有关于人类的记忆中,人类是一种希望付出就能够得到同等、甚至更多回馈的生物。
生下的孩子是为了延续家族的荣耀,所以生来体弱多病无法支撑起家族的堂兄就被所有的长辈毫不犹豫地放弃。
哪家的公子付出金钱养了一条狗,但仅仅因为朝主人眦了一次牙就被打死,哪怕是平安京时常叫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中也时常会有公子对求而不得的女子发起报复……
付出的时间和成本一旦无法收获想要的回馈就会失望,埋怨,厌恶,憎恨,甚至想要毁灭。
人性中隐藏的这一点就像深埋在地下的秽根,随时可能破土而出。
若是再加上对比和落差——例如她母亲被好生疼爱将养了十几年,非旦没能为家族入宫做女御还坚持要生下私生子给家族蒙羞,例如花时间或金钱养的狗对自己眦牙却对陌生人摇尾巴,又例如,自己苦苦追求了那么久的女子却转头轻而易举地爱上了不如自己的人……这些不平衡所引发的怒火,有时候更是毁灭性的灾难。
她说:“我只是希望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她觉得这在平将门眼里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恶意总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
没有体会过那种恶意的人,也许很难明白之后带来的、种种如刺一般扎人的难受与痛苦。
她只是不希望那只猫因此被讨厌。
明日朝说:“我只是希望它也能获得瑛子大人她们的喜爱……”
……先前一直冷落它或许只是第一步,那样也许可以激起绘女她们对它的怜悯。
明明那么努力地亲近她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人类总会因同情他人而获得自己是如此良善的满足感,既而不再吝啬对心生怜悯的生命伸出援手与关爱。
若是它能因此不再亲近她而去亲近她们的话,若是它能因此获得她们的怜惜和疼爱的话,它也许有一天能真正地留下来,成为宅邸里的猫,不用再流离失所,真真正正获得一处归处。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是否太过多愁善感了,竟然在为一只猫的未来忧虑。
平将门也说:“猫只是猫,哪里懂得这些呢?”
他说:“它一来就亲近你,在我看来,那只是本能地、没有目的地亲近和偏爱自己第一眼就觉得有好感的人类罢了。”
“难道,你连这种爱都不允许自己拥有吗?”
说着那话的平将门浸在傍晚的余辉中,金虹的瞳孔下移。
火红的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那个总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人看着她的目光竟也有种莫名的怜悯。
也许这位平氏的少主真的体会到了她的忧虑,他的表情变得很宁静,微笑的口吻也变得循循善诱起来:“绘女她们不会介意的,要说为什么的话,不觉得猫就是那样才让人觉得有趣吗?也许如你所说,那样不利于它今后在这座宅邸里更好地生存,但是,猫就是那样的动物不是吗?”
不想被人摸就不想被人摸,想被人摸就被人摸,高傲又自由的动物,只凭自己的喜恶活下去,遇到喜欢的人就亲近,遇到不喜欢的人就远离,不需要刻意地讨好任何人,不需要一定要得到谁的喜欢,永远独立、孤高,充满一种不被驯服的野性。
而她却希望和要求这样的动物去亲近和讨好他人。
明日朝突然就恍然大悟起来。
“……哎呀哎呀。”她学着绘女的口吻笑了起来:“我也真是的,越活越回去了……”
就像笑一个傻瓜那样,她在平将门的目光中开始笑自己先前的蒙昧与愚笨:“猫就是猫呀。”
……不需要它做什么,不需要它回馈什么,它只需要在那里,舒服慵懒地甩甩尾巴,揣揣爪子,想要和人亲近时就大发慈悲地过来蹭一蹭让人摸一摸,不想被人碰时就甩甩尾巴头也不回地走。
忽冷忽热,又拒绝服从指令,只凭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受人类的礼仪规则驯服和支配,让人捉摸不透,让人又爱又恨,偶尔的垂怜就足以让人欢喜不已,是自由又孤高的生命。
她喜欢的就是它本身的野性,是它仅仅存在在那里。
真正喜欢猫的人自然会喜欢它的一切。
那是一种不需要它回馈的、无私的爱。
她最早从自己身上懂得的,就是这样的爱。
她怎么会不懂呢?
平将门也说,明日朝啊,你要让她们去喜欢它本身,去喜欢它就是不亲人的本性,也要让她们去接受它就是更为亲近你的事实,那样才是真正的爱。
他说:“爱非占有,而是包容,绘女她们若是真的喜欢它的话,必定是如此的,所以也不会介意它更为喜欢你这种事情。”
“所以,你不用为拥有这点小小的爱都觉得胆怯和惶恐。”
“今后,你还能拥有更多。”
金虹的瞳孔灼灼地看着她。
她却像被烫到似的,轻轻垂下了眼睛。
他明明没有再说什么,她却仿佛得到了某种令她更加惶恐的预示。
对此,披着红袍狩衣的少年人只是轻轻动了动指尖,在温热的晚风中慢慢地、试探性地碰了一下她的尾指,又火急火燎地缩回。
明日朝茫然地掀起眼睫时,他像是要转移话题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以为然地笑道:“若是实在找不到它的主人,或是瑛子以后不想再收留它,那我带回去养就是了。”
顿了顿,他又笑着说:“其实我也很喜欢猫的。”
明日朝一愣,随即被轻轻逗笑了:“真的?”
“真的。”他眨了眨眼,正经起神色,故作冷峻道:“看着不像吗?”
闻言,明日朝认真地凝视他,看得他金红的眸光都细碎地闪烁动摇起来了,她才乐哼哼地笑了:“是挺像的……”
“是挺像的……”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驾着马走出好远好远了。
远山嵌着落日,云霞染红天际。
一路同平将门淌进窸窸窣窣的草坡里,她坐在马上,看见平将门越下马去,牵着驮着她的马,浸在一片疯长的枯草中朝前方走去。
迁徙的候鸟在夕阳中留下豆大的影子,他所说的那个废弃的射箭场被金黄的草木掩得七七八八的。
平将门走前些带路,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随身的佩刀,开了鞘,有力的手臂轻轻一挥,那些到了腰高的枯草就如同被腰斩般,齐刷刷地断裂一大片。
偌大的晚风吹来,金黄枯槁的野草在苍穹下涌动成哗哗作响的草浪,一望无垠的草原之海在少年人利落而没有犹豫的刀下,一刀刀地斩出了一条出路。
明日朝突兀地觉得,若是他愿意,也许这片草原能被他斩尽。
如今他所在的故乡,平安京的那片土地就是人类这样一刀一刀地开拓出来的。
明日朝突然问他:“平将门,你见过海吗?”
“海?”
他微微回过头来。
“是的,大海。”
少年人随风飘扬的长发随着金黄的草浪一起涌动,身上披着的衣袍如火红的枫叶一般摇曳。
“我还没有见过,从出生到现在,我都还没有离开过平安京这片土地。”他说。
顿了顿,他反问:“你见过吗?”
明日朝笑着摇了摇头。
她坐在马上,脸庞洋淌在温暖的夕阳中:“忘记了,也许见过吧……”
在她现存的记忆中,一切都停留在十二岁那年前往嵯峨野宫的时候。
那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离开故乡平安京。
但是,莫名其妙的,她感觉自己是见过大海的。
她模模糊糊地说:“大海全是水,全是浪,不像这片草根易脆的草原,海浪怎么也斩不断,人类永远都无法开拓出一条生路来……”
“怎么会呢?”平将门却是相当自豪乐观地说:“人类已经有更加成熟的造船技术了,虽说尚不能像征服大地一样征服大海,但是我相信有朝一日,大海也会遍布人类的足迹。”
她微微愣忡,随即笑了,漆黑的眼睛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说得也是呢……”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听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声音在说:“如果,人类也能拥有劈开大海的力量就好了……”
平将门拥不拥有劈开大海的力量明日朝不清楚,但是他确确实实一刀又一刀斩出了一条通往射箭场的路。
他显然很擅长挥刀,长长的利刃在他手中仿佛生来就是他的一部分一样,刷刷几下周围的枯草就被他斩得光秃秃一片。
明日朝从马上下来,看见已经有些年头的箭靶绑在不远处的木桩上,她拿下自己和平将门所带的弓,看见周围林立的树木在晚风中纷纷扰扰。
平将门走到箭靶边,在考虑等会比箭的内容。
他转过身来,大声向她提议,明日朝起初还认真地听,但是某一刻,她的目光放远,遥遥的,越过少年人的肩膀,看见他身后的一棵树上,有一道漆黑的蛇影正盘旋在树干上,朝筑在枝桠上的鸟巢张开了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她的瞳孔莫名地颤动起来。
某种恐惧突然就从心底里铺天盖地地涌现,冲刷着她的神经。
鸟巢里,几颗尚未敷化的鸟蛋小小的,犹如晶莹的珍珠,没有父母亲守在身边保护,冷血的捕食者将要吞下幼小的、尚未出世的生命。
她突然就听到平将门在唤她的名字。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引箭搭弓。
晚风扬起她的长发,锋利的箭矢对准了箭靶所在的前方,她没有犹豫,漆黑的眼睛寂寂一片,神情近乎无悲也无喜,随着指尖轻轻一动,箭矢立马脱弓而出,化作一道看不清的影子,越过了平将门,准确地射穿了那条蛇的头颅,将它死死地钉在了树干上。
平将门顺着她所射的箭回头望去,她也握着弓走过去,看见那条大约一米长的黑蛇像一条线垂在树干上,没有了生息。
或许它生前还准备饱食一顿,又或许是察觉到了将近的危险,直到被她的箭射中,它都还张着尖锐的獠牙。
蛇没有眼皮,就算是死去也无法闭上眼睛,几乎是死不暝目。
也许是因为这样,它那双尚且没有因为失血而泛白的眼睛嵌着冰冷的竖瞳,直到死前都还在死死凝视着她这个杀死了它的人类。
明日朝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摸那两颗眼睛。
但是平将门阻止了她。
“小心点,蛇是相当狡猾的动物,说不定是在装死呢。”他说。
明日朝却笑道:“都这样了,它还怎么装死呢?”
被她的箭射穿头颅的蛇身在树干上淌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明日朝也失去了兴趣,她对他说:“好了,我们来比试吧。”
平将门却说:“不比了,下次吧。”
“为什么?”她问。
他屈起指节擦了一下鼻尖:“感觉会输给你。”
她一愣,忍不住笑道:“原来你也是会害怕失败和逃避的人吗?”
这话听来略为挑衅,她后知后觉地住了嘴,平将门却不以为然地笑道:“若是现在输给你的话,感觉会有点糟糕。”
“怎么糟糕?”她歪头,朝他眯着眼睛笑。
他的神情坦率又直白:“大概会一直想着怎么战胜你,满脑子都是你。”
顿了顿,他又自认反省地说:“绘女说的没错,或许有时候太过争强好胜也不太好。”
知道了缘由,明日朝忍不住笑道:“原来你真的如此不服输呢。”
言毕,她又像是挑衅他一样,有些坏心眼地说:“可以哦,那下次吧,等你什么时候确切能赢过我再来比试吧。”
于是,这场由平将门发起的比试来得快,也结束得快。
眼见天边的夕阳有了退去的趋势,他们便准备驾马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明日朝依旧坐在马上,平将门走在草野中,牵着马慢慢地踱步。
走着走着,他突然说:“我刚才还以为你要杀了我呢。”
“什么?”她一愣。
“就是你射那条蛇的时候。”他说。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
明日朝有些歉疚地说。
“不……”
这么说的少年人面上没有任何恐惧。
火热的夕阳在他的衣袍上流淌,他望着前方的目光很明亮,好像有烈焰在其中燃烧,但是,他锋利的眉梢却浮现出某种与之截然不同的冷凝,脸上恍惚的表情仿佛在笑:“无论是你刚才充满杀意的眼睛,还是表情,和架势,都很漂亮……我很喜欢……”
“……你在胡说什么呀?”
明日朝无奈地在马背上伏下身来,试图更加靠近他,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鬓说的:“没想到平将门你也这么会花言巧语呢。”
那样的声音像是在嘲笑,即便语气相当柔软没有攻击性,如同若即若离的雾。
她笑着说:“我已经听过很多这种话了……你们这些贵族公子最会对我说这种话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说完后,她偏头,感觉洒在脸上的夕阳不知为何变得很晒。
她趴在马背上,感觉到这匹在平将门手中温顺得不可思议的烈马散发着好闻的草木香,它柔软的鬃毛拂着她的脸,让她近乎昏昏欲睡。
平将门却在某一刻突然回过头来,屈起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
她懒洋洋地掀起眼睫。
慵懒柔软的笑在唇边绽放。
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和羞涩,他目不转睛地对上她的视线,也在笑。
没有再辩解什么,他只是说:“我过些日子要忙京中祭典的事,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平安京里玩吧。”
闻言,她突兀地安静下来,没有回应他。
他似有所觉,道:“你还是不愿意和我去平安京吗?”
她安静了一会,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平将门却说:“明日朝,关于你所说的你的家族并不存在。”
她一顿,立马回过头来说:“我并没有说谎……!”
“我不是想说你说谎。”平将门温和地打断了她。
他不再走了,而是立在原地,以一种安抚她的神情和口吻说:“我是想说,你所恐惧的、平安京的一切现在都并不存在。”
她微微怔忡。
“虽然我不知道你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什么想杀你的兄长,什么想杀你的家人……他们现在都不存在。”他说。
明日朝空白地看着他。
他还在笑道:“那些东西都不能威胁到你,所以你不必感到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微微张了张嘴。
片刻后,她才轻声说:“……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平安京?”
“因为那里很热闹啊。”他神采奕奕地笑道,生来就略为冷峻的面容此刻在夕阳中笑起来时竟有种近乎蛊惑人心的邪性:“你平时身边总是很冷清,看上去也总是很孤独的样子……”
就此,她微微瞪大了眼。
——不要再说了……
心中突然有个声音在敲响警钟。
“你看上去很寂寞……”
她的瞳孔开始不知所措地颤动。
——不要再说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寂寞。”
伴随着那样的声音,风吹草动的金黄草野中,所有的喧嚣仿佛一瞬间都在远去,眼帘中,他那飘飞的衣袍和长发,突然就成为了她眼中唯一亮眼的色彩。
明日朝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空白到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了。
平将门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将她拥进怀里。
枯槁的草叶拂过她的脸颊,漆黑稠长的发丝像蛛网一样垂坠在纤细的枝条上,少年人垂下的目光温和静谧,代替了夕阳,将她的影子包裹住了。
在那样的目光中,明日朝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但他细心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说:“我只是提一嘴,你若不愿去,那就不去了。”
明日朝没有回应他。
“唉。”他突然叹了口气,就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一般的、笨拙的小孩子一样,说:“本是想让你开心的,你却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才让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是,许是为了逗她开心,他突然坏心眼地笑了起来,两颗尖锐的虎牙都在往上咧的唇齿间若隐若现。
他竟是抚着她的腰肢,开始挠她痒痒:“看我的!”
无法忍受的笑意瞬间从她的喉咙里倾泻而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难耐地扭动起身体,试图逃离。
但是腰肢禁锢在他有力的双臂里,他的影子几乎伏在明日朝身上,她在对方的攻势中疯狂地挣扎,感觉酥麻的痒意像惊雷,隔着衣物从敏感的皮肤上窜起,然后密密麻麻地扩散开来。
她笑得颠簸来颠簸去,整个人滚到了金黄的草野中,纤细单薄的腰腹和背脊在他的怀抱中如琴一般弓起又掷下。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身体都要失去了力气,笑得呼吸都要喘不上来了:“别、求求你……我投降……拜托你……”
恍然间,她在一片欢快又轻盈的笑声中睁开泪水朦胧的眼睛,看到他艳红的衣袍笼罩在她头顶,在飘扬的晚风中纷纷扰扰地涌动,像一片巨大的枫叶,成为了她眼中的天空。
她突然就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衣襟,像是要将那片总是遥不可及的高天扯下来似的,她竭尽全力地往下拽,平将门没料到她会这样,一时被她扯动,原本虚虚笼罩在她身上的人几乎撞上了她身体。
他的动作突兀地停止了。
折磨人的挠痒痒终于结束了,明日朝喘着气,剧烈起伏的胸脯随着喘息上下浮动,滚烫的脸颊在夕阳中是一片氤氲的绯色。
少年人的呼吸却是轻轻屏住了。
银白的发丝笼罩着她,枯黄的草叶在他们周边摇曳,近在咫尺中,她晕着水雾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平将门望着她的眼睛依旧是如同火焰般灼灼的色调。
嘭嘭嘭——
她听到了对方急速鼓动的心跳也很强烈。
但他慢半拍出口的声音却很轻:“明日朝,我不信神,但你之前既说自己是斋宫,那你见过神明吗?”
她下意识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没有在意那到底是怎么样的答案,仿佛那也不是很重要,他扬起一个近乎可爱的笑——她此刻竟然觉得只有“可爱”这个词能形容那个笑:“那天上的男神有我长得这么好看吗?”
她有些呆滞地移开了目光,不答。
“那天上的女神有你长得这么好看吗?”
他逼迫她直视他,目光灼灼。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那目光烫得炙热,连带脸颊都烧起来了,他却哈哈哈地笑,浑身仿佛都刮起了狂乱浮躁的风:“不管天上的女神长得如何,我都觉得你长得更好看。”
她空白地移开视线:“……不要说这样不敬神明的话……”
说罢,像是难以忍受他那样太过明艳又灼热的目光一样,她将手搭上自己的眼睛:“不要再看我了……”
这次与上次在洗澡时被他突然扯出水面不同,她的声音充满了一种难言的羞赧和怯意。
可是平将门或许如同绘女和英女所说的,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他近乎强势又霸道地将她的手扯下来,要让她的眼睛暴露出来,要让她的目光被他占据,要让她脸上一切属于他的光采都无所遁形:“你也可以看我,我又不是不让你看。”
他近乎张扬又狂妄地笑道:“你想看多久看多久,你又不是不喜欢我。”
她被这大胆的话惊得呆住了,有些惊惶又空白地说:“……你不要再捉弄我了,平将门……”
对此,他反倒没有再说什么。
他安静了下来,连带脸上的笑意。
那安静又充满怜惜的眼神像是秋日里飘落的红枫那般,那么静美。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点在了她的眼角,拭去了她的眼泪。
残阳落日下,金黄的枯草堆里,这个犹如骄阳一般的人类少年仿佛在灼烧炙烤着她的灵魂。
她的眼泪都被烘干了。
……也许是那一天和平将门去散步得到了某种奇怪又强烈的预示,那一夜,明日朝莫名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有铃铛在叮叮当当地响。
她感觉到有温热的吐息在轻轻地舔舐着自己的耳畔。
就像寒冬中不堪一折的红梅飘飘晃晃地落在了纯白柔软的雪地上一样,那些堪称小心翼翼的吻一朵又一朵地埋进她的耳鬓里,在她的肌肤上绽放。
她迷迷糊糊的,意识在混沌间隐约感觉到有看不清的影子像大雪中的纱雾一般虚虚地笼罩着她,她本能地推拒那样具备压迫感的亲昵,但自己的力量在对方近乎居高临下的侵犯中竟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偏头躲避,对方的吻便在耳垂上轻轻碾了几下后顺势流连到侧颈上来,她颤颤巍巍的,在那种不容逃脱的攻势中忍不住发出难耐的呻|吟与喘息。
对方的呼吸似乎也因此加重了些。
某一刻,她终于堪堪地掀起了沉重的眼睫,便窥见黑暗中似乎有金色的流光在闪烁,圣洁得近乎泛白。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了平将门傍晚伏在她身上时注视着她的那个画面,他还是那张凌厉不掩锋芒的脸,一张不笑时尽显冷峻与不怒自威的脸,但莫名的,就像一把沾了露水的长刀,锋利与寒芒之上,还有种别样的朦胧与柔美。
一想起他,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在每个夕阳中都亮得惊人的那双眼睛,它们像两颗金灿灿的太阳,即便在黑暗中也明晃晃地悬在此世,灼灼注视并炙烤着她的灵魂。
就此,明日朝感觉自己身上仿佛也被那两颗太阳点燃了火焰,那道来自灵魂深处的烈火势必要将她燃烧成灰烬才能停止。
她的身体随之上下起伏晃荡,像他在风中飘扬浮动的长发那般化作此起彼落的海潮,又像那一袭银白中晕红的发尾,随着他在大雪中张牙舞爪地摇曳,在银白的、蜿蜒的长河中咿咿呀呀地燃烧。
她忍不住喘息着唤起他的名字:“平将门……平将门……”
落在她喉咙上的呼吸突兀地凝滞了。
下一瞬,像是要掐断她那样的声音似的,落在她喉咙上的力道重重地咬了她一口。
她却像甘愿接受那样的惩罚一样,还在继续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样的声音不像是害怕,也不像是求饶,反倒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充满了难言的惭愧与歉意:“原谅我吧,平将门……原谅我……”
对此,伏在她身上的影子在她来得没有缘由的忏悔中终于如静默的海浪一般,木讷地退去了。
她突然就觉得很恐惧,仿佛她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要不可挽留地永远失去了。
那种巨大的悲伤与痛苦如同浪潮淹没了她,就算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也都化作流水从指缝流失。
她的眼泪从眼角流淌下来。
从那个梦里醒来时,黑夜还很长,旁边蹲着的猫突然轻轻“咪”了一声。
明日朝看了它一眼,它安静又温顺地蹲在那,黑夜里发亮的眼睛像两只飘在空中的萤火。
她安静了一会,突兀地将它抱进了怀里。
它没有挣扎,只是调整自己柔软的身体,让自己能更好更加契合地嵌进她蜷缩起来的怀抱里。
明日朝嗅着它身上被太阳烘晒的气息,忍不住偷偷流了一会泪。
“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
不通人类悲喜的动物好像对此一无所觉,反倒是她方才噩梦中的恐惧与悲伤在猫咪的治愈下渐渐地烟消云散了。
她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现实与噩梦不同,她什么都还没有失去。
她突兀地想起了平将门傍晚那双明亮得过分的眼睛,想起了他所说的话,她还能去拥有。
就此,心中好像有什么被少年的那双如火般热烈的眼睛点燃。
她感觉到自己满是灰烬的废墟中似乎亮起了一点火红的光亮。
那点微亮的火光带来刺痛而真实的生机,好像在着着实实地烫着她的心。
她忍不住大着胆子让这只猫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想要抚慰那种死灰复燃般的疼痛。
她低头亲了亲它。
薄软的耳尖亲了一下,再亲一下耳根,然后是脑袋,眼睛,鼻尖,最后是温热又柔软的肚皮。
它终于又忍不住叫起来了,声音如撒娇时那样黏腻,带着低低的颤音,有些挣扎起来,轻微的反抗小得忽略不计,伸出两只前爪来抵住她即将落下来的吻。
但那简直是欲拒还迎。
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
明日朝终于眨干了眼泪,笑了。
她坏心眼地扒开它抵制的两只前爪,将脸埋进它肚皮上毛绒绒的长毛中,使劲地到处亲了几下。
它的声音就此变得时高时低起来,嗷嗷呜呜的,有些压抑,像是怕吵醒他人一样,又像怕吓到她一样,在她的“蹂躏”中很快软化下来,变得黏黏糊糊的,还发出了舒服得咕噜咕噜的呼噜。
这就是欺负猫的快乐呀。
呀,她好坏。
明日朝一边忏悔自己,一边继续吸猫。
等终于吸够了猫后,她才心满意足地住嘴了。
被欺负惨了的猫咪窝在她怀里,颤颤巍巍地开始舔自己被她折腾得潦草凌乱的毛,一边幽幽地盯着她。
但舔完后,它又精神抖擞起来开始舔明日朝了。
像是要将她身上从它那里沾上的毛也舔干净似的,那小小的、粗糙的舌头细细地刮过了她的脸,这只爱干净的猫开始了它的舔毛大业。
但明日朝已经又开始困了,她一把抱住它,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是从那一夜起,这只一开始总是被她爱搭不理的猫也开始被她亲近。
明日朝开始回应它,允许它跟在自己身边,甚至有时会允许它爬到自己的身上打盹。
猫是一种容易得寸进尺的动物,在得到了她的亲近后,它甚至开始夜里钻她的被窝,虽然多次被明日朝拎出去,但它试探的脚步也从未停下。
同一时间,平将门竟也开始想要搏得这只猫的青睐。
明明那天说要接受猫咪本性的人是他,可是下一次再来的家伙已经从城里带来了很多猫咪的玩具和用品。
似乎想证明自己真的很喜欢猫,本性就像猫一样活泼好动的少年人一上来就追着它跑。
疑似被人丢弃的流浪猫没有名字,大家也很有礼貌地没有为它取名,但是平将门却总是“小家伙”、“小家伙”地唤它,于是久而久之,她们都默认“小家伙”就是它的名字。
“小家伙——”
“小家伙——”
“你这个小家伙——”
晴朗的秋日,宅邸里回荡着的都是平将门的声音。
但是,人猫和谐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总是黏着明日朝的猫意外的不喜欢平将门。
倒也不是说有多排斥,但是,明明面对两位式神的绘女和英女都会偶尔尚且蹭一蹭的猫,在面对平将门时,却连眼睛都不斜一下,全然不理不睬,采取了彻底无视的态度。
就算拿多丰盛喷香的食物引诱它,就算拿猫咪喜欢玩的玩具在它面前晃,它也无动于衷,甚至摆摆尾巴就走,对他的态度冷淡得就像面对庭院里的花花草草。
不,也许花花草草偶尔还会被它扑一扑,但平将门是完全不让他碰。
可怜的平氏少主被人众星捧月惯了,第一次拼尽全力想要讨好一只猫却显然不受欢迎,饶是绘女都忍不住嘲笑几声然后怜悯他。
但是据说,平将门从小到大的成功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的坚持不懈和争强好胜,越不可能的事他越要挑战,越做不到的事他越要强求,势必要把规则和结果都扭转成他平将门的形状,于是,他开始追着猫儿跑。
来自武家的平氏少主厉害得很,原本安安静静、优雅温顺的猫每天都被他追得上蹿下跳,这座宅邸里瞬间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若是猫儿没有那么厉害也就罢了,乖乖被他逮住撸上几把也行,也许那样平将门就会心满意足地收手。
但偏巧在平将门的攻势下,它本性中的叛逆也被激发,就是不让他碰,每天都和他躲猫猫,哪怕一根尾巴毛都不让他撸,有时一人一猫对峙时它甚至会哈气炸毛亮爪。
对此,平将门也不服气起来。
他不甘示弱,每天亲自下厨做猫饭,坚持拿着逗猫棒等等玩具勾引它,还为它养了好几盆猫草,甚至去买了上好的木天蓼来打算对猫咪进行强|制|爱……咳,但最终依旧没有成功,因为其它猫咪都能吸得醉生梦死的木天蓼,这只神奇的猫咪对它没有任何反应。
总是意气风发、高傲自信的大少爷大受打击。
他郁闷,他挫败,他委屈,全然被它折腾成了明日朝所说的那副样子。
他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尝试过失败的滋味,却第一次在一只猫身上尝到了。
见此,明日朝反倒笑了。
只有明日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它才会靠近平将门。
但那也并非是为了亲近,因为它横在他们中间,两颗如琥珀般剔透的猫瞳盯着平将门,只要他稍有靠近的举动或趋势就会发出抗拒的嚎叫。
平将门问:“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
明日朝觉得平将门可能已经疯了,他都开始和猫说话了,但猫又哪能回答他呢?
他还在那絮絮叨叨地说:“我觉得自己应该挺招动物喜欢的,我的马很喜欢我,我家养的鹰也很喜欢我,只有你这小家伙不喜欢我。”
金色的猫坐在明日朝腿上甩了甩尾巴,昂着圆滚滚的脑袋,面对这个人类的控诉依旧无动于衷。
“唉。”没招了的少年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逗猫棒开始熟稔地挥舞,它没有去扑,平将门又不厌其烦地将逗猫棒凑近些来逗它,结果这一挥没逗到猫,反倒扫到了明日朝的鬓发。
她轻轻“呀”了一声偏头闪躲开,平将门一点歉意都没有,反倒像是故意为之的恶作剧一样,轻笑了一声,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说罢,他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嘴角示意明日朝什么,见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便伸手屈起指节,用指尖轻轻帮她把含在嘴角边上的发丝勾出来。
这次猫猫终于第一次主动触碰了平将门——它选择抬起自己的爪子,用猫猫拳狂揍平将门正从明日朝脸颊边收回去的手。
平将门十分诧异。
但他眼珠子一转,似乎已经聪明地掌握到了什么开关。
于是,他收回的手顿在半空,又伸过来碰了明日朝的肩膀一下。
猫猫立即发出尖锐的叫声以示警告。
他又碰了明日朝的胳膊。
猫猫开始放平耳朵竖起尾巴。
他再次碰了明日朝的手背。
猫猫放低身子开始炸毛低吼。
平将门却感到新奇,忍不住挑衅地笑了起来。
就像终于掌握到了它的弱点一样,可以开始制定针对它的作战计划了,少年人得意又大胆地转了转眼珠子,这次突然抬手撩起了她的鬓发,用指尖捏了捏她白嫩柔软的耳垂。
“喵——!!”
赶在蓄势待发的猫一把扑上去抓挠他那张漂亮的脸前,明日朝一把抱住它并努力开始顺毛:“好了好了。”
也不知道是在安抚炸毛的猫,还是在劝诫平将门不要再捉弄挑衅它了,她垂下的视线轻轻别开,耳尖都有些红了:“不要捉弄我了。”
也是这个时候,平将门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失礼大胆的事,他干巴巴地“啊、嗯”了两声,乖乖收手了,转过头大大咧咧地坐着,用掌心撑着脸颊,不再看她了。
只有她怀里的猫还在嗷嗷呜呜地嘟囔,两颗尖锐竖起的猫瞳紧紧盯着他,似乎在以防他又做出什么举动来。
待明日朝转过头去唤他时,他突然“啊”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想到了急事要处理,得先走了,下次再来。
说罢,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了。
那一晚,她又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又有铃铛的声音,她的眼睛好像被柔软的飘纱缚着,看不到任何东西。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瞎了一般,但是有厚实的重量压着她。
她整个人被什么笼罩在下方,铺天盖地的黑暗向她压来,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她下意识抬起还能动的手扯掉了自己眼睛上束缚的东西,想要看清那是什么。
但是甫一扯掉,就有人又为她轻轻蒙上了。
……不,她不确定那是人,但是,她确实感觉到有柔软的发丝淌在了她的肩膀上和锁骨上。
那个无礼之徒隔着眼睛上重新系好的飘纱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一只手强势地挤进她的指缝来与她五指相扣,另一只宽大的掌心则是轻轻包裹覆盖着她丰|满的胸|乳。
起初她以为自己又冒犯地做了个关于平将门的、旖旎的梦。
但那实在不是一只多温暖的手,它冰凉,冷硬,像覆着锋利的冷甲似的,有种非人之感,让她忍不住发抖颤栗。
她能感觉到胸|乳下边隔着皮肉的心脏因为恐惧和惊吓而开始剧烈地跳动。
但是对方却好像因此而感到宽慰欣喜似的,五指微屈,掌心微微用力,竟将她的胸|乳掐揉得有些疼。
不是平将门……!
这个想法一出,另一只尚且能动的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直接就重重地甩了对方一巴掌:“滚开!别碰我——!”
她切切实实地打中了。
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热意,黑暗突兀地沉默了一会。
但是很快,连带那只手都被钳制住。
她感觉有浅薄冰凉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她那只掌心,然后像猫舔伤口一样,用舌尖舔了舔。
明日朝登时更害怕了,手边一时没有趁手的武器,她颤颤巍巍的,开始大喊绘女她们的名字,喊着喊着又喊了平将门的。
祂一顿,竟然开口说话了。
【那个人类,他欲念太过深重了,你会被他吞噬的。】
明日朝才不想听祂说了什么,她听见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极了祈神的神乐铃,就此,一种奇异产生的、巨大的愤怒慢慢盖过了那种恐惧。
在那种愤怒中,她的脑海中竟然突兀地闪过了一些奇怪破碎的画面。
绿油油的草野……
春日中纷纷扰扰的花海……
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前行的轿辇和行队……
以及挥刀朝他们冲来的山贼……
对此,她没有哭,也没有求饶,更没有再叫喊谁的名字,而是猛然攥紧五指,扯住对方垂在手边的头发就开始用力拉扯,一边冷冷地高声呵斥道:“滚开——!”
黑暗中的存在没有喊痛,也没有暴怒地制裁她,仿佛不为她的反抗所动,而是近乎顺从地伏下身来,将头颅和侧脸安静地贴在她的颈侧和胸口上,没有再做什么,像是在单纯地感受她的体温,聆听她的心跳。
但是,即便是那样,也让她难以忍受。
她想要将祂推开,让祂从自己身上下来,那种全身都被这种不知形貌的东西掌控笼罩着的感觉,让她讨厌。
她挣扎起来,被掌控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连带腰腹也微微弓起,对方竟也顺着她的起伏用手臂从下边捞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抱住,更加紧实地贴着她。
她突然就变得绝望起来。
心中浮现出的绝望来自于那些突然闪现的画面所构筑成的某种想象——她其实并没有得救,也许在去嵯峨野宫的群行路上,她和车队都被那群不敬神佛的流寇袭击了。
车队的人被杀死了,她也没有获救……她也许根本就没有遇到平将门,没有回到平安京,没有度过那段与平将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那只是她在无尽的绝望中衍生的幻觉——她其实没有获救,也没有被杀死……而是被那群万恶不赦的山贼掳走了,而他们现在要让她生不如死。
最残酷的命运向她降下了。
还在叮叮当当作响的铃铛声仿佛也是神乐铃在提醒她,她即将因为这群山贼而犯下最严重的过错。
她突然就哭出声来了。
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助又脆弱的哭声。
闻声,那股钳制住她的力道突然松了,而她的手也因此稍稍放松了压制。
对此,她又是狠狠地给了祂一巴掌。
她憎恶又怨恨地哭喊道:“我可是天照大御神的斋宫!不准碰我——!否则你将遭天谴下地狱——!!”
面对这个打算强|暴她的山贼,如今这竟然是她唯一能求饶的言辞,也是她作为报复的诅咒。
无尽的恐惧与绝望,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厌恶,化作了她此生最恶毒的诅咒:“世人永远不会原谅你——!”
“世人永远不会原谅你——!!”
就此,那一巴掌好像终于把祂打懵了。
抱住她的手臂都开始僵硬。
好半晌才轻轻松开,退去。
她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疲惫地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你恨我吧……明日朝。】
那样苍白的声音在说。
【恨我吧……】
【求求你……】
【恨我吧……】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门在黑暗中被猛地拉开的声音。
她一个机灵,不顾眼上还蒙着东西,近乎本能地逃生,立马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想要从那里逃走。
这个时候来的是谁?!
是谁?!
绘女?!英女?!还是从没出现过的平瑛子?!
“平将门!”
但最终,她饱含希望地抬起眼睛,对着打开的门喊出了这个名字,伸手想要去抓那个人。
但是,她的脸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钳住抬起了。
【时隔千年重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叫别的男人的名字。】
从没听过的女声轻哼了一声,在笑。
她的心突兀地一沉,差点连带整个人都坠下去。
与此同时,她突然被来自身后的存在攥住了脚腕,往回拖。
“啊啊啊啊啊!不要!”
她尖锐又凄厉地叫喊起来,指尖抓挠着地面的木板,却仍被后面的家伙把她扯回去,抱在怀里。
耳边响起暴烈的雷鸣。
【别怕,明日朝……】
【别怕……】
但是,已经听不清那样的声音了。
她无力地垂下了头颅。
倚着对方的肩膀和胸口,在黑暗中,她感觉到属于自己的、细密的黑发盖着她的脸。
但她仍然喃喃念叨着,在向这群不敬神佛的山贼发出诅咒:“你们……你们会遭天谴的……我、我是天照大御神的斋宫……你们这群无礼之徒……我是天照大御神的斋宫……不准碰我……我是天照大御神的斋宫……”
【天照的斋宫?】
【哼哼哼哼哈哈哈。】
阴柔又充满怜惜的笑声,那样的声音似乎在连同雷鸣一起远去。
恍惚间,黑暗中,有一只金色的蝴蝶闪动着流光飞来,颤颤巍巍地停在了明日朝的眼前。
世界安静了。
耳边只剩下平将门冰冷又逼仄的声音:“平瑛子,你在做什么?”
可怜的平酱其实不仅要大战大国主,还要大战三贵子【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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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传记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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