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穆特都没有和那位新任神官碰上面,通常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处理文书和相关的工作,随着时间穆特发觉安排的课业逐渐减少,阿克那丁认为她已经成长到足够独挡一面的程度,不需要像过去那样每天都安排课程,穆特也认同这个说法,她的工作确实忙碌,于是到了后来,她只有每周才会上一节课。
当穆特带着一份关于古老祭祀仪轨的莎草纸卷,前往父亲通常处理文书工作的偏厅,刚要抬手叩响虚掩的门扉,从门缝中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这里的边防军补给线始终是弱点,不能仅依靠尼罗河汛期。你的构想很锐利,赛特,但不够周密。你需要考虑到沙漠部族的移动速度远比报告中写的更快……”
这样的语气不是平日里教导她时的严谨与克制,也并非在公众场合下的威严,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一丝极少流露的温和。
穆特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透过门缝,她看见父亲阿克那丁正与新晋的神官赛特站在一起,俯身于一张铺开的地图之上。阿克那丁的手指正用力点在地图的某处,详细地讲解着。
父亲对她的教导,永远是标准规范、不可逾矩和神官的职责。她获得的永远是“尚可”或“仍需努力”,从未用这种带着欣赏、甚至是一丝鼓励的肯定。
一股细微而冰冷的刺痛感,悄然攥住了穆特的心。
她看到父亲的手甚至无意识地拍了拍赛特的肩膀,这是一个简单却在她记忆中无比陌生的动作。
赛特确实是难得一遇的天才,他的方案能得到父亲如此评价,定然有其过人之处。她理智上明白这一点。
这种难以言喻的差异感,无声地在她心中回荡,与她最初见到赛特时那份诡异的熟悉感交织在一起,萦绕成一团刺痛的迷雾。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阿克那丁大人,关于‘赫里奥波里斯祷文’的章节,我有几处疑问想请教您。”她的声音保持着往常的平静与恭顺——自她入宫之后,在外人面前她再也不能直呼他为父亲。
门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阿克那丁的声音传来:“请进。”
穆特推门而入。偏厅内,油灯的光芒将阿克那丁和赛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地图上复杂的线条和标记清晰可见。阿克那丁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威严而略带疏离的神情,赛特站在一旁,两人皆是对她行礼。
穆特走上前,将纸卷在父亲面前的桌案上轻轻铺开,指出了几个关于仪式细节和符文释义的疑难之处。阿克那丁耐着性子解答了两个,但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思绪仍有一部分留在刚才的军事部署上。
就在阿克那丁解答完,准备示意她可以离开时,穆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落到了那张地图上。
“……如果补给线无法依靠汛期,那么依靠沙漠绿洲的间歇性水源建立中转站呢?虽然绿洲水量有限,但如果能精确计算各部族的移动周期和补给需求,或许可以错开时间,最大化利用水源?”
这话精准地切入了刚才他们讨论的核心难题——如何解决补给线的脆弱性。
阿克那丁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重新聚焦在女儿身上。他没想到她会主动加入他们的话题。
赛特原本事不关己的眼神瞬间收敛,他几乎是立刻反驳,语气带着天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锐气:
“天真。绿洲的水源极其不稳定,且大部分被当地部族控制。依赖他们的‘善意’等于将喉咙送给敌人扼住。”他的话语像出鞘的刀,直接劈向穆特提议的弱点。
穆特并没有被这尖锐的反驳吓退,父亲对赛特的欣赏刺痛了她,反而激起了她一种罕见的好胜心。她迎向赛特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不退让的坚定:
“所以需要的不是‘依赖’,而是‘控制’。”她的手指指向地图上的几个点,“这几个绿洲的战略位置关键,但守护它们的部族规模并不大。如果神殿能派出使者,并非以武力征服,而是以提供药物、工具或粮食种子的方式进行交换和结盟,将其纳入保护体系,那么‘他们的’水源,就能成为‘我们的’前沿补给点。”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比单纯延长一条暴露在沙漠中的补给线,或许代价更小,也更稳固。”
阿克那丁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短暂的惊讶,但迅速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拥有者般的评估所取代。
这份敏锐的思维,与他如出一辙的、能看到问题核心的能力,正是他严格教导的成果。
他看到了两件杰出的作品:赛特的锐利如出鞘的刀,而穆特的缜密如精心编织的网。他们都闪耀着他的智慧之光,这证明了他的道路正确无疑。
这份隐晦的满足感旋即被一层冰冷的现实所覆盖——作品的用途,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赛特收起了轻敌的大意,普蓝色的瞳孔紧紧盯着穆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他飞速评估她方案的可行性,几秒后,他再次开口,语气不再是单纯的驳斥,而是一种近乎辩论式的交锋:
“谈判和结盟需要时间,远水难救近火。而且,如何确保这些小部族的忠诚?他们今天可以效忠法老,明天就可能被更强的部落收买。”
“所以我们需要的是‘秩序’,而非单纯的‘忠诚’。”穆特迅速回应,她似乎进入了状态,思维变得异常清晰,“由神殿出面,订立契约,规范取水权和保护义务。同时,在最大的绿洲设立一个小型哨站,并非为了镇压,而是为了快速传递信息和展示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和秩序的象征。”
她看向赛特,不知不觉间用他的语气反问道:“难道赛特神官认为,强大的埃及除了纯粹的武力,就无法运用其他方式让沙漠臣服了吗?”
赛特一时间顿住了。
这种毫不退让的尖锐,这种直指核心的思维模式,仿佛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将这种莫名的、毫无来由的心绪归为忌惮。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第一次发现自己没能立刻组织起语言。
阿克那丁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适时地打断了这场突然变得过于激烈的“讨论”,声音低沉而具有终结性:“好了。”
他看向穆特,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你的想法有其价值,但过于理想化,政治和军事并非儿戏。你的职责在于神殿的祭祀与传承,而非边境的沙盘。”
这盆冷水浇得恰到好处,瞬间将穆特拉回了现实。她刚刚那片刻的锋芒毕露消失了,重新变回了那个理想的神之妻。她垂下了视线:“感谢您的指导。”
她收起莎草纸卷,在他们的行礼中告退。在转身离开之前,她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赛特。
他眉头紧锁,用一种略显复杂的探究目光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出某个谜题的答案——这样的眼神对一个神官来说,显然是冒犯的。他发觉她的视线,立即低下头去。
门在穆特身后轻轻合上。
偏厅内,阿克那丁转向地图,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赛特却久久无法将注意力拉回地图上——
那平静却锐利的话语,这样略显熟悉却又陌生的氛围,让他忽然产生一种难以理解的作呕感。
仿佛在某个瞬间忽然闯入,早已埋葬的、名为“家”的旧墓。
.
赛特在魔法与精灵操控上的进步一日千里,这份力量也滋长了他的自信与锋芒。某日下午,在神殿的训练场上,他见到王子正在与穆特进行石板精灵的对决,尽管比起战斗更像是一种切磋式的游戏。
赛特走上前,礼仪周到却难掩语气中的那份笃定:
“王子殿下,或许您会有兴趣进行一场实战演练?精灵的对决能让人更深刻地理解魔力的流动与战术的运用。”他的提议看似教导,实则带着一种想要验证自身实力、甚至隐隐想要“指导”王子的傲慢。
王子还未回答,一旁的穆特却先开了口。“赛特神官。”穆特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之妻的威严,“殿下目前的课业重在根基,而非对决。若您渴望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不如由我来做您的对手如何?”
她的目光迎向赛特,那份自上次辩论后便深埋于心的、想要与他再次一较高下的心情,此刻清晰无误地传递过去。
赛特挑了下眉,但似乎并未过多惊讶。
“荣幸之至,尊敬的神之妻殿下。”
对决开始。
赛特召唤出迪欧斯,精灵周身环绕着躁动的雷光,手持武器充满攻击性。穆特召唤出神圣的秃鹰女神奈赫贝特,采取稳固的守势。
赛特的攻击如疾风骤雨,一次次劈向奈赫贝特。而穆特则展现了稳健的战术智慧,奈赫贝特的防御并非硬扛,而是巧妙地偏转、引导,一时间,场面上竟看似不分上下,光芒交织,令人眼花缭乱。
王子站在场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确实为穆特精湛的操控和策略感到惊叹,但他希望是自己站在场上,与强大的对手交锋,而非被穆特保护在身后。
他看着场上那两道激烈交锋的一白一黑,一攻一守,他们的思维模式仿佛在另一个层面共鸣……这种旁人难以插足的激烈默契,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介意和失落。
然而,绝对的力量差距逐渐显现。迪欧斯的攻击越来越狂暴,而奈赫贝特作为守护精灵,缺乏一击制胜的强大攻击手段。穆特的魔力在持续的高强度防御下飞速消耗。
最终,一道特别迅猛的攻击撕裂了奈赫贝特的防御光幕,精准地命中了她。秃鹰女神发出一声哀鸣,化作光点消散,穆特也因魔力反噬而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
阿克那丁不知何时站在高处回廊观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在他心中,赛特是锋利的矛,生来就是为了征服和破坏;而穆特是坚固的盾,是为了守护和王室传承。
矛击破盾,是再自然不过的真理。他甚至微微颔首,对赛特展现出的强大破坏力感到满意,随即从回廊上悄无声息地离开。
赛特看向穆特,礼仪周全地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胜利者的从容,但也确实含有一丝对其实力的尊重:“承让了,您的防御技巧令人印象深刻。”
穆特压下心中的失落,维持着仪态,轻轻点头回礼:“一场精彩的对决,赛特神官。您的力量……名副其实。”
“穆特!”王子立刻走到穆特身边,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容,他先是确认她无碍,随后将目光转向赛特,用一种平静而肯定的语气,仿佛上级嘉奖下属般说道:
“令人印象深刻的力量,赛特。”他直接省略了“神官”的敬称,不同于面对穆特的亲近,这样的直呼其名更是一种地位差异的强调。
“你没有辜负父王与大神官对你的期望,埃及需要你这样锋利的神官。”
赛特显然听懂了这话中的意味。他脸上的得意稍稍收敛,普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波动,他右手抬起,行了一个更正式的神官礼,显示他的忠诚与臣服:
“您的赞誉是我最高的荣幸,王子殿下。我将继续磨砺这份力量,以期能更好地为埃及效力。”
王子微微颔首,接受了他的效忠誓言。至此,这场对决在表面上被完全纳入了“君臣和睦,共卫埃及”的叙事中,谁也无法再质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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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雪花石膏祭坛上,火焰正无声地燃烧。一捧混合的没药与**搁在旁侧,身侧的祭司爱西斯不时用指尖捻起少许,投入这用于神圣仪式的、纯净火焰中。
“滋啦——”
每一次投入,都迸发出一小团浓郁到化不开的白烟,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到近乎呛人的异香——那是没药的苦涩与**的甜暖交织在一起的味道,神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迅速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火光在她深色的眼瞳中跳动,穆特的脊背挺得笔直,保持着神之妻应有的仪态,但微微紧绷的肩线透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垂下眼帘,冰凉的指尖紧紧握住胸前那枚黄金的千年首饰。指腹下,古老的纹路与中央那只神圣之眼的轮廓清晰可辨。
【请指引我……】她在心中默念,声音在意识的海洋里回荡,带着真挚的祈祷。【请让我看清前方的阴影……】
黄金的饰物渐渐温热起来,回应着她的呼唤。然而,涌入她意识的并非清晰的图景,而是一系列混乱、扭曲、令人心悸的碎片:
——一片浓郁如实质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其中隐约包裹着一个青白色的轮廓,那轮廓散发出既陌生又令人战栗的强大气息。
——法老王阿克卡南躺在病榻上的面容,比往日更加苍白憔悴,他的□□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王子背对着她,站在一片狂风呼啸的悬崖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眼前是庞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
这些影像一闪而过,尖锐却模糊,如同噩梦的余烬,留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困惑。
穆特猛地睁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额上已是一片冷汗。
眼前的祭坛火焰依旧在燃烧,没药与**的烟雾依旧浓烈地弥漫着。那浓郁的圣香此刻闻起来,仿佛带着一股不祥的灰烬气息。
[鸽子]打起来打起来(x)
爱西斯登场——此时的爱西斯还是个辅助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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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锋芒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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