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逐渐西沉,将尼罗河染成一片沉寂的金红,光芒透过宫殿的窗格,洒落在这片神圣的私人领域。
千年积木静静地摆放在正中央,空气里弥漫着纸莎草与干燥墨水的气息,阴影在高大的书架深处蠕动,一份关于边境军备的莎草纸摊在桌案上。
阿克卡南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神官赛特的眼神。他并非没有察觉赛特身上的锋芒,也没有忘记自己多年前许下的承诺。
【“如果今夜诞生的是公主,便是赛特入宫,他将继承我的王位成为下一代法老。”】
这与多年前那份关于“妻儿死于战乱”的模糊战报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凝结成一个不安的疑团。
当阿克那丁步入书房时,最后一线夕阳正没入地平线,房间内迅速被昏暝笼罩,唯有黄金灯台的火苗投下摇曳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
法老王没有迂回,只是带着淡淡的倦意询问他最忠实的臣子:“阿克那丁,我的弟弟……告诉我,赛特究竟是谁?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久的沉默。阿克那丁的脸上掠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陛下……请饶恕我的隐瞒。”
他的声音干涩而沉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他缓缓道来关于盗贼村的真相,讲述了那以生命为祭品锻造千年神器的血腥仪式,讲述了他如何亲手将整个村庄献祭,以及最后的徒劳挣扎——试图将赛特剔出这份罪恶的循环。
“我不曾知晓赛特还活着,当初为了保护妻儿,早已断绝了关系……”
“陛下……兄长,”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重负压垮后的诡异平静,“埃及需要能对抗外敌的绝对力量。这力量……需要鲜血来浇灌。这份罪,由我一人承担。”
灯台上的火焰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仿佛有无形的阴风吹过。眼前的千年积木仿佛不再耀眼,阿克卡南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仿佛听到了无数冤魂的哀嚎,闻到了那跨越时空而来的、血腥与灰烬的气息。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直努力维持的光明王国的基石,竟建立在如此黑暗血腥的罪恶之上,而承担这一切的,竟是他的弟弟。
“……不,当初是我同意了你的请求,这份罪应该由我承担。”
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阿克那丁的跟前,像过去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赛特,已经成为了不起的大人了。”
在毫不知情、甚至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挣扎着长大了——所有这些未言说的东西都作为巨大的背景板,沉沉地压在这句简单的感慨之下。
它超越了君主对臣子的评价,而是家人之间一种带着未曾参与他的成长的距离感和又无比真挚的认可和感叹。
欣慰于他在如此可怕的背景下反而变得如此优秀;同时也充满了无尽的遗憾,遗憾于自己未能见证这个过程,遗憾于这成长的根源是如此不堪。
阿克那丁能够看到兄长眼中的痛楚,也在这样包容的视线中感到自己被接纳。
一旦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吞没……王国的暗影不会放过任何人——
不久之后,法老阿克卡南病倒了。
浓重的药味很快混合着试图驱散病气的没药与**,却也无法掩盖那从病榻深处散发出的、生命与信念一同流逝的衰败感。
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留下几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晕,映照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偶尔传来他痛苦的、压抑的咳嗽声,在过于安静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惊心。
空气中仿佛悬浮着看不见的重压,那是整个王朝的重量,巨大的罪恶感、对弟弟的怜悯与恐惧、对王国未来前所未有的忧虑,像三重巨山压垮了他。
王开始安排王子接替自己代行一些法老的事务,黑暗在窥伺,继承人的问题从未如此紧迫——他艰难地召来心腹侍官,尽管病气缠身,但依旧保有王那不容置疑的威严。
命令被迅速而沉默地执行。然而,忙于法老病况的宫廷高层,似乎忘了提前“通知”那位最重要的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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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独自站在寝殿的露台上,望着月光下平静流淌的尼罗河,河水一如既往地沉默流淌,殿内是他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安息香的气息,试图平复因父王病情产生的忧虑,和突然而至的繁杂国事带来的疲倦。
这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侍女的声音小心翼翼响起,打破了寂静:“殿下,奉法老王之命,今晚将有两位高贵的女士前来侍奉您安寝。她们已在偏殿等候,随时可以为您……”
侍女的话音未落,王子猛地转过身来。
“什么?”他紫罗兰色的眼瞳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一种被彻底冒犯的震怒所取代。他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发热,“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知我?”
烛火似乎都因他骤然紧绷的情绪而畏缩地摇曳了一下,侍女吓得立刻跪伏在地:“殿下恕罪!这、这是王的神谕,奴婢只是传话……”
王子甚至没有听完。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感席卷了他。他大步走向殿门,猛地拉开。
偏殿中两名身着薄纱、精心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含羞带怯地等候着,看到他的出现,眼中流露出期待与敬畏。
那身着薄纱的身影带着陌生的香气试图靠近,柔软的裙摆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在他耳中却尖锐得像是一种对他领地的入侵。空气中原本熟悉的、属于他的安息香气息被彻底盖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安排的、冰冷而香艳的陷阱。
“滚出去!”
王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将他所有的烦躁和愤怒都倾泻而出。那双通常闪烁着阳光或斗志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骇人的寒意。
“全部给我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我的寝殿!”
属于未来法老的威严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吓得那两名女子花容失色,仓皇失措地行礼退下,周围的侍卫和侍女也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
那一夜,王子的寝殿灯火通明——这件事毫无疑问地传到了法老阿克卡南的耳中。
在例行觐见后,法老王自然也看出了王子的心气,只是缓缓地询问:“我听闻,你昨日驱逐了为你精心挑选的伴侣。”
王子抬起头,毫无惧色地迎上父亲的目光,他压抑了一夜的怒火再次燃起:“是的,父王。因为我从未同意过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事先问过我?”
“你是未来的法老,”法老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些责任,不需要你同意,只需要你承担。延续血脉,确保王室子嗣繁盛,是你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职责?”王子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个词,“如果所谓的职责就是让陌生的女人在不经我允许的情况下闯入我的寝宫,那我拒绝承担这样的职责!”
“放肆!”法老怒极不禁咳嗽起来,身边的侍女立即为他呈上清凉的薄荷水,但他径直说道:“你的身份注定你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任性,这是王室的规则。”
王子目光不忍地望着自己的父王如今虚弱的样子,他不愿顶撞父王让他的病情更加恶化,只是紧紧握着双拳,单膝下跪行使了王子该有的礼仪。
“……请您好好修养身体,父王的太阳还在日中,愿您继续恒久地照耀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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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重大的事情,很快就像风一样传遍了王宫,自然也传到了穆特的耳中。她的内心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理应如此”的认知。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这是王子的责任和特权,也是为了王朝的稳定。
穆特找到王子时,他正背对着入口,望着远处的尼罗河,身形紧绷。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意和一丝疲惫。
穆特依照礼仪行礼,用她所能想到的最理性、最符合“神之妻”身份的语气劝道:“殿下,我听说您拒绝了法老王的安排。关于妾室的事,我认为……”
“你认为这是我的责任,是理所当然的,是为了王室血脉,对吗?”王子打断了她的话,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紧紧盯着她,里面没有责怪,而是一种悲伤的希冀——她的理解。
穆特被他直接的态度和眼神中的情绪慑住了,一时忘了准备好的说辞,只能轻轻点头:“……是。”她以为自己是在履行职责,是在帮助他、引导他。
她不仅仅是遵循教条,更是在执行一位病重法老可能是最后的、为了王国存续而下的命令——她的“责任感”里,也掺杂着对法老健康状况的担忧和对预言验证的恐惧。
他眼中的情绪从惊讶迅速转为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失望和痛苦的愤怒。
他原本以为,至少穆特会是不同的。
“连你也这么说?”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穆特,你真的认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那些陌生女人在不经我允许的情况下被送到我的床上——是‘正确’的,是‘理所当然’的责任吗?”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几乎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如果有人未经你允许,将一个陌生男人送到你的寝殿,告诉你这是你的‘责任’,你也会欣然接受吗?你也会觉得这很‘自然’吗?!”
穆特被王子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辞和那个可怕的假设惊呆了。那个“陌生男人”的意象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和本能的反胃。她一直用“责任”和“神圣”包裹的现实,被王子用最**的方式撕开。
她所有的教条、所有的理智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真实的感受。她猛地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选择。”
短短的一句话像一把最钝的刀,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骤然凝固、冷却,然后转化为一种更深、更令人窒息的顿悟与恐惧。
是啊……穆特。
她为什么在这里?
她为什么成为神之妻?
她是被她的父亲,被王室,被命运“送”到这里来的。和他昨晚面对的那些女人,在本质上,有何不同?
只不过她的包装更加精美,被赋予了“神圣”的光环,但内核同样是被安排的、不容拒绝的“责任”。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让他瞬间脸色苍白。他踉跄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基石——那并非他所以为的、独一无二的情感联结,而是同样建立在王权制度下,冰冷无奈的安排之上。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一直以来视若珍宝的、与穆特之间特殊的关系,难道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是她不得不履行的“职责”的一部分?
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纤细的脖颈,那是一种顺从,也是一种无声的绝望。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脆弱,颤抖地问出了他直觉想问的问题:
“那么……穆特……你对我?”
“你站在这里,劝我接受那些我不想要的人……你关心我,陪伴我……这一切,是因为……?”
他问不出口,他害怕听到答案。他害怕听到她再次用那套神圣的教条来回答他,彻底摧毁他心中最后的美好幻象。
穆特猛地抬起头。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动摇和真实的痛苦。那是王子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的脆弱。
她意识到,自己那句“没有选择”,不仅仅是在说自己,更是在否定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不、不是的……”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急切起来,试图抓住什么即将崩塌的东西,“……我和你……”
她一时无法说清——职责,习惯,敬畏……在这之中,是否也存在着属于她个人的、无法被“神之妻”这个身份所涵盖的羁绊和情感?
但她从未被允许审视过这份情感,更不知如何表达。
穆特的慌乱和否认,像一束微光,照进了他幽深的恐惧——她和他一样,被困在“责任”的牢笼里,甚至比他更早、更彻底。她可能自己也分不清,但那瞬间的慌乱和否定告诉他,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他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怜悯、决心和巨大责任感的别样情绪。
他不再看她,仿佛在对自己发誓,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
“我明白了……穆特。”
“我不会接受我不想要的安排,我也不会……让我珍视的人,永远活在‘没有选择’之中。”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让我们,都拥有选择的‘自由’。”
说完,他没有再等她回应,转身离开了——他需要独自消化这巨大的冲击,并将这份痛苦转化为力量。
[狗头]吵架了,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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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长河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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