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内，时间仿佛凝滞。圣香的余烬散着微弱的暖意，最后一缕夕阳透过高窗，为冰冷的石柱与壁画镀上一层奄奄一息的金红。
她与爱西斯一同在神殿进行祈祷的祭祀仪式，试图如过去那样寻求一丝启示，一点来自神明的微光。
请众神庇佑……哪怕不再回应我，也要保护王的灵魂……
然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今晨那份仿佛透着血腥的报告。上埃及的诺姆因谷物分配不公爆发了暴乱，王推行的高效农具被砸毁，贵族派出的私兵与平民工匠混战在一起，尸横遍野。
她代行内政的这些日子，这样的冲突正以可怕的速度蔓延。王耗尽心力推行的新政，本意为缔造平等，却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强行开渠，反而引来了决堤的洪水。
王的理想没有错。他想要一个更平等、更强大的埃及，一个不再完全依赖神器，而是依靠人民智慧与力量的国家。
但他走得太快，这个时代跟不上他的脚步……
这时爱西斯忽然闷哼一声，像是被刺痛似的猛然睁开眼睛，额角显出一些冷汗的闪光。
“怎么了，爱西斯？”
“黑暗的潮水，正在涌来……！”
就在这时，一阵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神殿的肃穆。一名年轻的辅助祭司几乎是连滚爬地冲了进来，连话都说不连贯。
“殿、殿下！”
“冷静点，发生什么事？”心中不祥的预感骤然攀升，穆特的手慢慢扶住了祭坛边缘。
“阿克那丁大人叛变！”年轻祭司的声音带着仓促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恐惧，“石…石板神殿！里面所有的魔物石板全部不受控制倾巢而出，神官大人们的精灵石板……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崩裂了！”
“神明已经给出了祂们的答案。只是这答案，与你祈求的截然相反。”一个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带着冰冷的了然，从神殿入口处传来。
阿克那丁的身影从渐深的暮色中缓缓步出，挡住了门外最后的光线，一片更深的暗影投映在穆特和她身边的爱西斯身上。他甚至连看都没看那报信的祭司，目光径直落在穆特苍白的脸上。
他的身后那一列披着斗篷的人影，穆特已经从中辨认出了那些人的面容——都是些保守势力的贵族和祭司们。
从他手中抛下一个亚麻布袋，金属的碰撞声从里面传来——千年神器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化作难以面对的冷酷现实。
“是时候看清大势了，穆特。”阿克那丁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守护的一切——你所效忠的王，你所信赖的同伴，乃至众神赐予的精灵之力——都将离你而去。旧的时代正在你眼前分崩离析。”
他们并非凭空滋生的怪物，他们是旧秩序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者，而王的改革，就像一把巨斧，狠狠地劈在了这棵千年古树的根基上。树不会甘心倒下，它的反扑，必然会压垮无数依附于它的、无辜或并不那么无辜的生命。
那些冲突中死去的平民和贵族私兵，他们都是这动荡时代的祭品。
时代的潮水，正在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退去。它露出了水面下尖锐的礁石——那些积压了数百年的矛盾、贪婪与仇恨。而王的船，这艘承载着过于美好理想的船，已经搁浅在了这些礁石之上。
“我正是在拯救埃及，将国家从虚妄和不切实际的理想中解放。”
“现在，轮到你了，我的女儿。这是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回到血亲的身边，回到‘正确’的秩序里来。我们将共同终结那个凡人僭越神域、必将招致毁灭的‘混乱’。”
他朝穆特伸出手，那只手曾在她年幼时牵着她来到王宫，此刻也代表着毁灭与臣服。
穆特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在他反对新政的那一刻，她就该意识到他并非因为忠诚而支持新政的实施，而是在等待那些不满滋生，直到可以利用的时机到来。
“阿克那丁大人！”爱西斯拦在穆特的面前，“埃及的未来铸就在神明的法典上，不是你们可以改变的。”
“是吗，那你身上的千年首饰，预见到自己的未来了吗？”
穆特从爱西斯身后走了出来，挺直的背脊透出一丝决绝。“……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
无需言语，奈赫贝特和苏碧莉雅从她们的身后显现，带着所有的信念与意志，化作一道决绝的流星，冲向阿克那丁身后的黑暗。
那黑暗如同活物般，沸腾了起来。阿克那丁甚至不需要移动。
巨大的、由纯粹黑暗凝聚的手掌从混沌中探出，一掌钳住了奈赫贝特的身体，在巨大的力量差距下，黑暗之手轻易地粉碎了微弱的防御光芒，像捏着一只雏鸟般收紧。
而另一边苏碧利亚瞬间被黑暗中密密麻麻的魔物所淹没，就像蚂蚁啃食残肉一般，一点一点被腐蚀。爱西斯咳出一口血来，不禁跪倒在地。
“为旧时代殉葬，是你的荣幸。”
正如那些被粉碎的精灵一样，光芒在接触黑暗的瞬间，不是被击碎，而是像被投入深海的火焰，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就被彻底湮灭。
奈赫贝特发出一声悲鸣，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绝对的绝望，如同最深的海水，淹没了她的意识。
“爱西斯！爱西斯……”她近乎无助地看着爱西斯伏倒在地，鲜明地感到一种生命的鲜活彻底消散。
年轻的辅助祭司从神殿的廊柱间想要逃出去通风报信，但一个瞬间便化作邪神下的灰烬。
那究竟是什么……
她意识到，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政敌，而是一个拥有了近乎神魔力量的怪物。
阿克那丁朝她走来，那黑暗的压迫感犹如实质一般压在她的头顶。
“你所守护的一切是如此脆弱。现在，你还要用生命，为这个注定倾覆的王朝陪葬吗？”
穆特的脑海隆隆作响，她的视线从地上的血到阿克那丁的脸上，笼罩了一整个神殿穹顶的魔物，从中赫然睁开一双猩红的魔眼——
远处观望这一切的贵族们，那些掩藏在斗篷下的视线，或冷酷或游移，但无论如何改革倾覆的事实已成定局——此时的王无力反抗，赛特带兵出征，无论是阿克那丁还是这些已经隐忍已久的贵族们，都将轻易推翻金字塔的最顶层。
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
她眼前所见的正是那些暴乱所化作的实体，无可辩驳的冲突，终结这一切混乱的代表。
也许，唯有阿克那丁带来的、彻底的毁灭，才能像一场烈火，烧尽这已在埃及蔓延的、缓慢流脓的腐烂创口。对于那理想在现实中孕育出的、无法控制的混乱与漫长痛苦，更像一种必要的终结，或许也是……仁慈的残忍。
“我……明白了……”
她咽下喉间的血，以绝对臣服的跪姿向阿克那丁认输。
“在太阳落下之前，王依旧是王……”
这一刻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仿佛从这一刻起，她的灵魂就已经如奈赫贝特那般虚弱。
“请留给神王应有的体面……”
阿克那丁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穆特缓缓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望着前方，仿佛是一片虚空。
“请让我……来做这件事……”
他自认是秩序的恢复者，而非弑君的野蛮人，因此同意了她的请求。
一支造型简洁的黑色陶瓶出现在他掌心。
“只需要一滴，便可以送法老前往彼岸安眠……”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慈祥，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你做的很好，我的女儿，你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
“这是为了埃及的未来……我很欣慰，你最终理解了这份责任。”
.
世界在她周围变得模糊而寂静，只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冲刷耳膜的低沉轰鸣。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悬浮在半空，仿佛已经从躯壳中抽离，冷漠地注视着下面那个名为“穆特”的躯壳，正一步步走向命运的断头台。
她走向偏殿，那里常备着供奉神明的酒液。她的动作因为熟练而显出残酷的优美，取出金杯，倒入深红色的葡萄酒，这时她的手却忽然一抖，那酒液不经意洒出沾染了她的手指，犹如圣魔之血。
理性完全接管了这具身体，压抑着一切可能让她崩溃的情感。她不能思考，不能感受，否则，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软弱，都会让她前功尽弃，让王陷入比想象更可怕的境地。
她端着那杯融入了终结的酒，走向王的寝宫。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壁画上众神的目光似乎都凝聚在她身上，充满无声的审判。
她走进内室，里面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昏黄。王在床榻上休息，即使是在沉睡中，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重压。
世界在周围坍缩，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微弱的呼吸声，和她耳际强烈的心跳。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他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以及他搭在亚麻被褥上的手，那手指修长，曾紧握千年积木召唤神威，也曾在她迷茫时，给予她沉稳的力量。
就在这时，他仿佛感应到什么，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但在看到她时，依旧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温和与信任。
“穆特……？”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困惑。
她把放置酒杯的金盘自然地放在他的床头，扶着他坐起身来。随即他蹙起眉来，望向露台的外部方向，“穆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赛特去追剿的消息如何了？”
“赛特的消息尚未传来……”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些都不是她此刻最想说的话，她还是选择问出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问题：
“王……如果我们所要抵达的那个未来，需要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你还会坚持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她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希望某个答案能成为阻止他喝下毒酒的理由。
他只是如常般轻轻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意识到她为何如此冰凉。
“如果能够到达那个未来，任何代价，都由我来承担……只要你们能走向那个黎明。”
“你们”——他将她包含在未来的蓝图里，却没有他，仅仅是想象就足以让她崩溃。
有什么办法能够拯救这一切……为什么一切善意的开始，却都不遂人愿。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看出她的神色，忍不住如此问道。
仿佛听到逼近的脚步声，她几乎仓促地摇了摇头，也逼退了内心绝望的呼号。
“请喝下这药酒，希望你能尽快好转……”她的手略微颤抖地端起了金杯，总是聪明机敏的王却在此刻依旧如稚子般毫无防备，或许是他太虚弱，挂心的事太多，又或许……他实在太信得过她。
他顺从地、甚至是配合地，微微仰头，饮下了杯中的毒酒。
“王……！”她猛地站起来夺过了酒杯，红色的酒液随着金杯落地，像血一样溅开一道残酷的弧线。
“……穆特？”
她此刻才意识到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近乎绝望地握住了他的手。
酒液入喉，带来的不是舒缓，而是脏腑间骤然燃起的灼痛与麻痹感。他不禁咳嗽了一声，血从喉间涌出，滴落在白色的亚麻被褥上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不祥的莲花。
他的眼中先是生理性的痛苦，随即被一种更深、更刺骨的惊愕与难以置信取代。
她无法忘记那深深刺痛灵魂的眼神。
“穆特……你背叛我？”
她无法发出声音，无法做出任何解释，一切的言语在此刻都已失效。
然而，那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剧烈的痛苦竟然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种强大的悲悯所覆盖。
“是阿克那丁，对吗？”
她那几乎抽离的灵魂此刻也感到错愕，“王……”
他一直都把穆特与阿克那丁之间越发紧张的气氛看在眼里。
他曾经试图给她带来些许快乐来冲淡她的阴影，但这些努力的效果并不总是如意，直到他终于成为王，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如今这一切的发生依旧证明了他的无力：他作为法老，似乎无法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快走……”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的语气忽然急切起来。
“他的目标是我……你逃走吧，离开这里！”
“王……”被这一声催促所惊醒似的，穆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不再飘忽，而是陡然回到了身体，随之而来是理性的撤退，情绪像洪水一样冲破了她的防线——眼泪无可抵挡地涌了出来。
“这样的【事】是注定发生的。”那双紫罗兰色的眼中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伤与谅解。
“他不会放过你的，穆特，快离开这里！”
他的手缓缓地收紧，最后珍重地一握……随后残酷地松开，从她紧握的手指中抽离。
“快离开这里！”
尼罗河的夕阳已经彻底沉没，黑暗不知何时包围了他们，只剩下那一盏微弱的孤灯。
命运已经来到身后。
[鸽子]漫画中的一格揭示了真实时间线中，阿克那丁统治王宫和石板魔物，率领死灵军和王与祭司团战斗。
这不是王的错，是这个时代跟不上他……[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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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圣魔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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