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街,鳞次栉比的商铺与招牌,迷乱了行人的眼。彼时最热闹的应当是李家那爿绸缎庄。
老早式样的中式建筑,门口吊着条“祝一百八十周年”的幌子。稀奇的今朝店里一个人也没,门口挂着“今日闭店”的木牌子,倒是离这里一个街口的李家府邸,门庭若市的一幅景象。
西洋样子的公馆,宴会厅天花板正中央吊着个六层的枝形吊灯。蜿蜒的两侧实木楼梯漆着暗红涂料,铺着墨绿色的地毯,延伸到二楼的平台上。
李老板拿着一杯酒,正和一个年青小先生相谈甚欢。望着门前纷至沓来的外国宾客,李老板喜笑颜开:“元公子侬真额是帮了大忙啊!”
元稹穿着一身深棕色的西服,打一条藏蓝色的领带,尾头压在青果领的外套底下。额前几缕碎发给烫了个卷。
他抬起手同李老板一碰,轻抿一口白葡萄酒杯中的香槟,寒暄着:“哪里哪里,鄙人不才,借着家里关系才能捎来些外国单子,李老板这么大的事业还是靠您经营有方。”
“哎呀,说到底,还是要谢谢你当了这个买办额啦!”
听元稹不时轻咳几声,李老板稍稍瞥了一眼,问道:“身体好一点了伐?”
元稹答道:“多谢关心,没什么事体。”
大厅内的交响乐队奏了一个下半日,这周年宴会的上半场才算结束。
管家带了一个少年人,一个青年人,往李老板这里来。
“老爷,少爷今朝课上好哉。”
李老板面孔又皱起来,堆起笑容:“我来介绍介绍。”
元稹闻言跟着从位子上站起来。
“个位白先生,白居易白乐天,在鄙人家中做犬子额老师;个则是我那没出息额儿子;个位,”李老板指向元稹,“个位是洋行额买办元公子,元稹元微之。”
白居易朝着元稹轻轻点了个头,元稹也微微点头回应,并端详起眼前这人: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身白衬衫,额前有一些没梳到后头去的小头发。元稹觉得他清爽得有点脆弱,就好像落雪天落到那污泥中的一小片雪花,不声不响,融化在马路边上个草坪里厢。
“明朝白先生就放假一天。晚上有堂会,今天夜里头开宴会估计要到老晚了,弗如今晚就先在这里住一晚吧。”
李老板一边说着,白居易一边点头笑着,元稹一边呆呆望牢他看。
堂会没开始,客人们暂时各玩各的。
元稹随意地倚着公馆的阳台栏杆,一个人眺望着远处林林总总的大小商号和公司。他望见了远在租界的自家的洋行,孤独地矗立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阴雨天的湿气给所有的高楼添了几层秧色的泪痕。
大厅里似乎仍回荡着萨克斯风的金属音色,不多时,那锣鼓的叮呤铛啷又响彻屋宇。
戏台水榭就和公馆隔着一片小湖。
李老板、小李公子、白居易和元稹坐在一桌。
戏台上演的基本是些老折子戏,偶尔有几段滩簧小调。
元稹突然觉得有人在轻拍他的肩膀,于是回头,只见白居易递给他一个小木头盒子,把盒盖打开,让他拿了一块梨膏糖,又把盖子盖上,放回上衣口袋里。
莫名其妙地元稹道了一声谢,把糖含在嘴巴里。
台上正好演完半场最后一折,中场休息。听客席上才又热闹起来。
“白先生觉得台上唱得怎么样?”李老板问道。
白居易浅浅抿出一抹笑,回道:“雅俗共赏。”
李老板喜笑颜开,起身让座上各位自便,就让管家带着小李公子下去休息,自己也去各处应酬。
拥挤的红木四方桌上只剩下两个人。
“白先生给在下糖是什么意思啊?”元稹一只手横在桌上,一手托着下巴。许是木头油漆太凉,元稹特意坐得离桌子更近一点好让自己窝在自己手臂的环抱中。
“小李公子给的。”
“别诓我,”元稹哑然失笑,“我明明看见是你给我的。”
“平时给小朋友上课要准备些小物什。”白居易捧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小口,“明朝放假一天,我少准备一份喽。元先生喉咙不大好嘛,含点糖应该会好一些。”
“怕是好不了哩,”元稹将额前碎发信手往后一拨,“老早过南洋的时候落了病根,这小病小咳的得跟牢我一辈子啦。”
白居易歪头看着他:“元先生真乐观。哎,这个世界上有点家底还是好啊。”
“白先生何出此言呢?”
白居易苦笑两声:“元先生,看您知道不少戏,您应该也知道那些家道中落的故事吧。”
元稹对牢他眨眨眼。
白居易一抬头瞧见元稹盯着他看,拿起茶盏也盯回去。
“历史遗留问题,”白居易抿了一口茶,“祖上都分家了,到我这一辈也基本没什么大的家业了。”
“所以现在做家庭教师?”
“不止,”白居易长呼一口气,“还给戏班子写本子。”
“厉害的,写的什么故事啊?”
“人物传奇。”
“啥辰光可以看到,啊不,瞻仰到您的大作?”
白居易望着天,若有所思:“来日方长。”
元稹佯装残念,感叹起来:“今日堂会原以为能欣赏到您的大作了呢。”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白居易低着头来回抚摸着茶杯口,愣愣地注视着白瓷的杯壁。
“有点饿,”白居易冷不丁来了一句,“想吃橄榄菜配泡饭。”
“……嗯。我也有点想吃。”
锣鼓声一响,戏又开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白先生,以茶代酒,共饮一杯吧。”
*再拜陈三愿……
白居易拿起茶盏:“今天和元先生一见如故……”
*一愿郎君千岁……
“咳……”元稹被那一口茶呛了一记,“以后多多关照,先预祝您的大作票房大卖。”
*二愿妾身常健……
“多谢,也祝您身体……”
话未完,不知是哪位老板醉醺醺地冲撞过来。
白居易手中的那杯茶直接翻了元稹一身,加之身旁醉得跌跌撞撞的人手中的酒,从头到脚给他淋了个透。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白居易急忙拿出手帕,元稹也气懵了,扯出胸前口袋里的方巾。二人手忙脚乱,李老板与管家闻声立马前来调和场面,将那醉鬼先“请”了出去。
锣鼓的喧闹岿然不动,此起彼伏的问询吵得人头晕。
“呼……”元稹顺着脖子拿着方巾擦拭,长吁一口气。
白居易拿着手帕给元稹擦脸。
第一次离这一面之缘的青年人如此之近。
轻轻拂过微蹙的眉头,高挺的鼻梁,深邃而微微上挑的凤目,白皙瘦削的面庞,浸淫在茶与酒的水幕里。
这般面容,让白居易不敢直接看着他那茶棕色的眸子。
略微擦干了发丝,白居易用手轻撩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后就收了手。
未等李老板开口,元稹先开口了:“抱歉,扫了大家的兴致,如此情状,鄙人就先撤退一下了,各位继续,各位继续……”
元稹朝白居易笑了笑,点了点头,白居易会意,跟着元稹。
李老板连连道歉,给他们指了指洗手台的方向,两个人就离开了看戏的台子。
“麻烦您了,白先生。”元稹沾着水清理着衣服上的污渍。
白居易帮衬着,又说:“元先生这身衣裳看来一时半会儿干净不了了,回去得送裁缝那边洗了。”
元稹对着镜子又理了好一会儿头发,这实在是难以打理,只好叹了一口气,又道:“今朝宴会还闷得很,白先生和我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
“好。”
早上因落了雨,道路上的一滩滩积水便似一面面小玻璃镜,陈旧的,随意地涂刷上几笔水粉颜料,迷茫地在水波纹中映出电灯与霓虹灯点缀下的寂寥城市。
此时的街巷上没有了白日的喧闹,元稹和白居易就这样在路上并肩走着。元稹解开外衣扣子,双手插在裤子兜里漫步,叹了一口气后冷不丁来了一句:“今朝也真是幸运个,搭侬白先生这是一见如故哩。”
“元先生这闲话从哪里说起。”
“哎呦,叫‘先生’生疏了。覅叫先生了。”
“个么……微之?”
“对额……乐天?”
“嗯。”
元稹默默点点头,又问:“伐晓得侬几岁了,应该叫侬阿哥伐?”
“我应该比侬大一点伐,我光绪廿八年养额,今年约莫三十岁哩。”
元稹闻言眼珠一转,算了一会,道:“个么我应该管侬叫阿哥嘞,我算起来比侬要小七岁了。”
白居易轻笑几声:“弗是讲过了,就叫乐天就好了。”
元稹笑笑应下。
一下子便又沉默下来,走了两条马路。
元稹佯装看辰光,抬头望了望天空,转而对白居易讲:“今天看来辰光不早了,我可能要先回去了,司机立在路边等……白先生不晓得顺路伐?”
“哦,今天李老板讲了,说让我在李府里厢住一个晚上。”
“这样啊……”元稹点头,却仿佛白高兴了两条马路,“那我先告辞了,帮我对李老板讲一声,再会。”
白居易站在原地微笑着:“再会。”
元稹登上路边停着的那辆轿车,隆隆的发动机响声之后,消失这夜色中。
“明早寻一家中药铺去买点冰糖搭雪梨。”元稹在后座对司机说道。
司机回答:“晓得了。”
离开人群的嘈杂,小路廊没有一点声音,是那么的孤寂。
白居易目送着那辆车远去,远远地淹没在黑夜中,独自返回了,那阑珊灯火里。
(未完待续)
想要试试用吴语写的来着,但素好难啊(T_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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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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