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冬乌端起眼前的咖啡浅尝一口,目光投向对面的人:
“所以我还是很好奇,当年你为什么选了联邦,明明你是我们四个里最没有理由的吧?”
对方嗤笑一声,修长的手指仍然拨弄着花瓶里菖蒲的花蕊。
“没准我想躺平当一条咸鱼呢。”
拉冬乌:“……”
“借口也要编个像点的啊,不是说了别学斯托讲话吗……”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声轻哼,对方没再出声,似乎已经走神了。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维里奇想这样回答拉冬乌。
但他忽然想起了他进政府的第一年。
那时候他还不太适应议员的身份,早出晚归,避免让他人看出丝毫破绽。
某一天,平淡的生活出现了变数。
那天,维里奇意外地,在原本空寥寥的电子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未读邮件——
“听说政府门前新开了一株紫菖蒲。”
没有署名没有敬语,就像是某对父母着急出门匆匆给自家小孩留下的便条,或是一对暗度陈仓的情侣。
他那会应该挺惊讶,因为无论在军区还是政府,这个邮箱里从来只接收过电商平台的推销广告,每天查看邮箱的习惯也不过是军区同事的翻版。
因此,他无法确定那封邮件究竟是谁发出来的。
出于警惕,他屏蔽了那个邮箱。
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来自加柏的简讯。
那条简讯关系到废除很久的一个制度和一件近期行刑的旧案。
维里奇本人对这桩案件印象还算深刻,当年本该在审判结束后立即木仓决,却因为一个线索一拖再拖,终于在今年被侦破。
主犯维持原判,死立即。
出于人道主义,在行刑前,犯人可以要求见见自己想见的人,法院会帮他传达,至于对方来不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这位犯人想见的不是自己的情妇或私生子,而是当今圆桌议会的两位议员。
按道理,维里奇有权拒绝。但加柏亲自来找他,他不好回绝,最终维里奇被迫定了一个汇合时间。
见面的时间定在了当地时间九点,但那个小星球远离兹别比,换算好时间再减去路上的消磨,他们是在凌晨四点汇合的。
维里奇记得很清楚,那天出门后下了点小雨,他选择折返回屋抽了一把伞,走过花圃时伞沿划过了花圃里盛放的鸢尾花,而他的鞋底沾上了些许湿泥。
当他终于走到离家不远的迁跃口时,加柏正湿漉漉地站在雨里,像一只不小心落水的花猫。
加柏的住处离政府很近,但却和迁跃口隔了一个小时的路程,离她最近的避雨建筑不过步行五分钟的距离。
但她站在雨里等了二十几分钟。
那件用来保暖的防风大衣已经湿透了,头发可以拧出书来,仿佛有人拎着她进行了一场深潜。
她大概是认为没必要,甚至没有伸出手来挡挡瓢泼的雨丝,任由雨摧折她的身体。
他当时应该很生气,以至于没有注意掩饰自己的语气,责怪加柏为什么不去旁边躲雨。而对方只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地对他解释道:
“公文包是防水的。”
维里奇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是的,对方不会感冒,他们也并不是医生和病人。
但他莫名地冒火。
火气在脑里翻江倒海,他深深吸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像吃下一颗变质的话梅糖。
至少有一秒,他为眼前的人心酸。
他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对方不在乎自己,更是因为其他人对她的冷漠。
明明是研究所倾尽一切研发出来的人工智能,明明在研究所里被细心呵护逐步成长,明明毫无怨言地接受外界地评价、日复一日地为政府工作——
为什么——为什么会沦落到没有人愿意为她递把伞?
可是她全身都湿透了不是吗?
她是“圆桌一号”、是联邦的精神领袖。
所有人都认得她,但却没有人愿意为她撑一把伞,然后问她——你还好吗?
维里奇带着一股低气压用伞罩住了加柏,跟着往地下登舰口走。
加柏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理解这个举动的意义,但她不打算再起争执,顺从地接受了这片刻的荫庇。
大型迁跃舰的内部构造参考了史前的飞机,政府虽然常年停靠两架,但毕竟不是公务出行,加柏没有选择用那两架。
他慢慢地跟着加柏往下走,在加柏找到服务台后保持了一定的间距。
十分钟后,站在预备场地前的维里奇看着一架小型迁跃舰久违地语塞,他本以为他们要搭公用大型迁跃舰。
他垂眸问加柏:
“你包了一整架?”
这句话其实不能算是问题,毕竟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加柏正在给电子工作人员签字确认,目光扫到最后一栏时,签得很流利的手罕见地顿住了。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维里奇,然后转头毫不犹豫地在那一栏打了个“X”。
登上迁跃舰后,维里奇沉默地和驾驶舱里的空气对视了。
维里奇:“你没雇驾驶员?”
加柏:“我以为你会开。”
维里奇:“万一我不会呢?”
加柏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种建立在不存在的假设上的问题,她经过短暂的思考后回答:
“我会学。”
维里奇越过加柏径直走向操作台。从加柏的位置看去,能看见大衣右侧隐蔽的水痕和被挡住大半的控制屏。
她没在驾驶室多留,悄悄退回配备的茶水间里。
维里奇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湿漉漉的人工智能半跪在地上、低头在放着茶包的矮柜里挑挑拣拣,腿边已经摞好了一小座茶包山。
人工智能不喝茶,这是给谁挑的不言而喻。
维里奇迅速地意识到,对方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不是曾经那位和她共事的同事,而是一个外来者。
而她没有戳穿。
像是默许、像是接受。
如果不是这个时间、如果不是刚刚发生的事,或许再早几天——他可能会因为被加柏发现而少见地慌乱。
但偏偏,他刚才有短暂地被打动过。
他想,或许这不算是一件坏事。
于是他默许了这个举动,荒唐地不去考虑万一这是对方故意放下的饵。
“可能也就任性这一次了。”他这样想。就像刚刚,他任性地为对方撑起一把伞一样。
维里奇低头打量了一下包装,运输公司对这种包下一整架迁跃舰的金主并不吝啬,配的都是各大星球的特产名茶。
但此刻它们一大半被人整齐地叠回了柜里,被挑出来的都是维盛罗纳星各个区域的出产,印有弗兰森药业的标识。
加柏鼻上架的护目镜闪烁着淡蓝色的微光,几百行关于茶包挑选的图文瞬间流动不见。
加柏注意到身后的响动,转头对上了另一个人的眼。同为华夏血统的黑眸注视着她。
加柏:“不去驾驶室吗?”
维里奇侧身走到另一边,从茶包山里随意拎出来一袋。
“设定了航线,让自动驾驶自己飘着吧。”
加柏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指尖按了按护目镜侧缘的按钮,护目镜瞬间黯淡了。
褪去淡蓝光幕的遮掩,黑色的瞳仁展露在光下,睫毛将掉落的光切割成稀疏的阴影。
据说,圆桌一号的设计参考了古华夏人,黑发黑眸,理性而含蓄,都依稀能窥见那个文明的剪影。
他忽然就能理解为什么民众对加柏更多怀着的是一种敬畏而非喜爱了。
一方面是从恐怖谷效应造成的对模仿人类的外形所产生的恐惧,另一方面则是生发于差距。
是的,差距。
人类具有天生的劣根性,而人工智能却是趋于完美的个体。这是二者之间的沟壑。而这道沟壑注定他们无法百分百地接纳人工智能,甚至会因此远离。
但理解不代表接受、更不代表原谅。
即使他们的情感稍显淡薄——他们也是人类创造的、拥有自我意识的不同个体。
他们有感觉、有情绪,也会难过。
与人类不同的,仅仅只是他们会并且能更好地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感觉不到。
就像他无法原谅加柏选择站在雨中不去避雨一样,他同样无法原谅那二十几分钟里没有人给加柏递一把伞。
他知道加柏大概早已习惯、他也知道这对加柏来说无关紧要——但这并不无所谓。
因为她可能会难过。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哪怕这种可能性就像大海捞针一样渺茫,但她可能会因此难过。
任何物种的痛苦都不是一件小事。
在当今男女平权实现、人种平权实现的时代——这不是一件小事。
如果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去正视所有物种的苦痛,那才是时代真正胜利的一天。
这不仅仅是素食主义者所宣扬的不吃肉类,这只是一种变相的曲解。如果植物有一天能够倾吐,那么它们一定会破口大骂。
我们不应该因为缄默而忽视痛苦。
这并不是要去反对生存、也并不是为了去引导人类灭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生存本就是一场设定好结局的死亡游戏,我们要做的,是感恩。不是埋怨自己的境遇、不是虚假地嚼食草根。
而是去感恩。
无论维里奇有没有意识到,在他脑子里冒出这些想法时,他已经开始软化了。
人的懦弱可以用一个词诠释——日久生情。
加柏晚了维里奇半拍才站起来,维里奇丢给她一条刚用热水消毒过的白毛巾。余温霎时间喷涌过来,仿佛一个缓慢而郑重的亲吻。
维里奇对着舱室抬了抬下巴。
“去把头发擦干,待会要见人。湿的外套换下来,别在身上披着。”
星途漫长,却也美丽。千亿颗行星沿着既定轨道匍匐前进,像极了游鱼入水。
维里奇和很多个人同乘过迁跃舰,大部分人初次乘坐时兴高采烈,然后随着次数叠加而生出乏味,不再关心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
但加柏不是。
她既没有过于亢奋也没有表示厌烦,她只是安静地、安静地坐在调直的座椅里,用那双黑色的瞳仁映出星河点点。
这个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在阳光下打盹的长毛猫,慢慢地收拢自己的爪尖,陷入更深层的酣眠。
维里奇:“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加柏回过神,轻轻拉下遮光板。
“没有,和平常一样。你要休息一会吗?”
维里奇脑中掠过她刚才的神情,拒绝了这个提议。
遮光板被轻轻地拉开,加柏又转头盯着窗外了。
维里奇静静地观察她的侧颜。
在这个时候,加柏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放松。
她不用去考虑随时会召开的会议、不用去仔细批复一张又一张甬长的提案、不用去应付记者提出的刁钻问题。
她只需要好好地欣赏窗外的风景。
这就足够了。
即使她过目不忘,而这条轨道在她漫长的岁月中早已重复过千万遍。
但以人工智能的记忆力而言,轻易可以找出每一次重逢的区别。
这些微不足道的、旁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是独属于一个人的风景。
每一帧都是如此的无与伦比。
过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以后,加柏还会这样记得:
某一天,她和另一个人搭上一架小型迁跃舰,她拉开遮光板,最先看见的,是玻璃反射出的、对方的脸。
等维里奇注意到不远处的接驳口而收回目光时,他们的航程也已经走到末端了。
加柏正在联系看守所的工作人员,时不时开口补充几句简单的话。
他把光脑收进公文包,又校正了手表的时间,跟着加柏往出口方向走。
加柏:“是的,我们会在当地时间八点三十分前到达贵所……”她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肩膀,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人。
维里奇:“到台阶了。”
加柏挂了通讯,一边看屏幕一边确认道:“现在是七点四十五,我们有点晚了……来得及赶过去吗?”
维里奇帮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切手动的话,足够了。”
黑色的哑光飞梭在轨道上飞驰,在八点二十八分缓缓停在了看守所的栅栏门前。
加柏:“刚刚是不是超速了?”
维里奇不紧不慢地把钥匙拔出来。
“没上大路,不扣分。”
加柏:“……”
“下车吧长官,再晚真的迟到了。”
看守所的工作人员匆匆赶来,在确认身份后解锁门禁将两位议员领了进去。
加柏在工作人员输密钥的间隙叫了他一声。维里奇偏头望向她。
“以防万一,等会无论他的话有多过分,别太生气,也别太在意。”
“他停在过去,而这是现在。”她一字一句地告诫。
门开了,加柏停住了话音,维里奇紧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他没有坐在那张准备好的椅子上,而是护法似地站在了她身边。
犯人的名字,现在的维里奇已经忘记,唯一保留印象的,只有零星的几句对话。
囚犯:“没有亲手结果我,是不是很遗憾?”
维里奇挑了挑眉,回道:
“事实上并没有。”
“也是,你们只是些铁皮……你们这些怪物!疯子!”
维里奇不悦地皱起了眉,但他很想开口反驳,但他忍住了,因为加柏按住了他的手。
机械冰凉的触感短暂地让他冷静下来。
改变人对某种事物的刻板印象是很困难的,不仅是因为先入为主,更是因为那个人心中本就赞同那个观点。
谩骂声持续了很久,维里奇记得。不只是这个人的谩骂,而是从人工智能参政以来所经受过的——那些带有偏激情绪的谩骂。
人们创造她、教育她,却又时刻提防她。
而她早已习惯、早已接受。
维里奇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会面结束还有不到五分钟。
维里奇:“时间快到了,不介意我来做个结束词吧?”
维里奇:“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死立即到底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但我相信她的判决。”
“我相信这场审判遵循每一条联邦法规,我相信这个结果体现公平正义,我相信这是最公正的决定。”
最后,他说:“这里已经不是过去。”
挂钟的秒针走到了最后一格,武警将囚犯押回监室。维里奇率先帮加柏开了门,他们走入阳光中。
维里奇:“一直都是这样吗?”
加柏正要拉开车门,闻言停住。
看守所里阵阵喧哗,她如同一捧误入其中的春雪。
“不是。”加柏收回了将要拉开车门的手,转身和维里奇对视。
“偶尔也会遇到脾气好的人。有时能聊上天,有一次收到过对方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礼物?”维里奇有些惊讶。
“很久以前,有人托家人给我留下的一个U盘。她说里面是她设计的一些游戏程序,作为一个见面礼物送给了我。”
“U盘里有什么?”
加柏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维里奇愣了一下。
“监察组在U盘里查出了病毒。”她很轻很轻地说出这句话。
“足以让大型计算机瘫痪的病毒。”
“她是一名IT工程师。”
加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少见地脱下了护目镜。
维里奇这时想,那些人不值得她停下脚步。
她理应是、也必将是一往无前的。一切的一切,谩骂也好赞美也罢,这些短暂的、随时会随风而去的东西,不应该让她驻足。
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希望有一天,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加柏可以不必承担这些。
无论是谩骂还是赞美,都不该成为她的标签。
她是走向未来的人。
这件事过后的第七天早上,加柏例行地打开公务邮箱检查,忽然在几十封官腔公文里捕捉到了一封特立独行的私人邮件。
熟悉的内容唤起了她的回忆。
曾经有段时间,她孜孜不倦地往一个邮箱里投递一些自认为合适的话题,却从未得到过回音。
而现在,它却以一种唐突的方式在一个并不恰当的时间乍现,正如世上每一次情窦初开——
“听说政府门前新开了一株紫菖蒲,要一起去看看吗?”
发件人:维里奇
关于VV和加柏的感情线
简单介绍一下,世界观背景大星际人工智能主政时代,VV是潜入圆桌议会的人,柏是第一个人工智能议员(也被称为圆桌一号),VV单恋柏。
★已经废除的制度≠文中提到的死前人道主义见面
剧透一点点内容方便理解:
在这里,加柏邮件中的“紫菖蒲”事实上是紫鸢尾,而VV因为并没有亲眼看到所以误以为是紫菖蒲。
紫鸢尾花语:长久思念
紫菖蒲的花语:信仰者的幸福
★这对结局be,不改,锁死
★VV是人,会死,会死,会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紫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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