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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只鸟

你的名字是莉亚·拜加,帝国一个小贵族家庭的第六个孩子。

你是一个姑娘家,相比将要继承家业的哥哥而言,你在家族中并不受重视。所幸你机敏聪慧,样貌虽不出你却也端正。于是你在8岁时被依附的家族相中,成为了未来皇后的贴身待女。

你要侍奉的人是埃拉科罗达家的长女,温妮连莎。她比你稍小两岁,公爵告诉你,她将会嫁给皇太子阿尔弗雷德,成为这个国家的共主。

年幼的你不能理解这句话,直到你看着小皇后与太子青梅竹马地长大,与此同时,埃拉科罗达家将权力逐渐移交给皇室。

你的小主人不愧是作为皇后培养的人,她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你这个更年长的人都叹为观止。她对你说:莉亚,这是一场交换,同样是一次不轻不重的警告。”

你没有回答,但你知道她是对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室想收回埃拉科罗达的权柄,就必然要给予相应的补偿。明知如此,臣子却不得不接受。

君王的奖惩都是赏赐。

得到了苦果,也要挣扎着咽下。这份挣扎不是出于痛苦,而是为了在感恩戴德时搏得更多的赔偿。

“莉亚,我幸福吗?”温妮连莎在出嫁前夕问你。

再过几个小时,你将作为她的仆从跟随她住进皇宫,成为她得力的女官。

她是幸福的吗?

你不知道。

自卫战争上个月刚刚结束,领军的皇太子殿下凯旋。他为自己的国民带来香料、珠宝和长存的和平。阿尔弗雷德殿下今年刚满十八,温妮连莎正值十七年华。

她将给在加冕礼上嫁给国民心中敬爱的英雄,与对方携手登上权力的巅峰。

“您与新陛下两情相悦。”

你没有说谎。他们有着相同的兴趣,时常相谈甚欢。但你明白这一切的原因:温妮连莎是作为新帝的皇后而培养的。

她的爱好不完全取决于自己,或者说,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必然将她引向那样的爱好。而这一切都可以人为促成。

如果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称呼红色为绿色,那么到了那一天的末尾,你也会相信它是绿色了。

温妮连莎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告诉她“你应该爱他”,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了。

你听说历史上有人栽培过方形西瓜,在西瓜尚未长成时套上模具,人为地引导畸形。这样做并不能增加西瓜的糖分,而你也知道,它的受众颇少。人买西瓜更多地还是为了它的甘美。你知道阿尔弗雷德的确喜欢温妮连莎,易气风发的少年曾托自己的信鸽捐来帝国的国花——甘孜别克轮生冬青。

簇生的红果璨然争俏,打破了帝国的寒冬。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此后帝国的历代帝王,无一不效仿这一举动,却无一人能够重现这一刻的浪漫。

金戈铁马,雪地戎装踏;却看红枝镶鬓发,倾情不限花。

你同样明白温妮连莎倾心于这位帝国的英雄。勇锐、专情……阿尔弗雷德·克尔苏比埃完美符合人们对伴侣的遐想。

于是你微微弯下腰,轻声在她耳边道:“您的想法较从前改变了许多……推动它改变的不会是我,也不会是公爵。”

温妮连莎低头一笑,你在她眼里捕捉到了期待和欣喜。作为她最信任的助手,你被允许进入教堂见证他们的婚礼,同时也是新皇的加冕礼。

你注视着金发帝王一手坚定地握紧手中的权杖,另一手牵起自己的爱人。

他向迎娶的对象单膝下跪、神采奕弈。数以万计的民众自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挤在首帝都的大街小巷围观这场世纪婚礼。

你想,她应当是幸福的。

帝国最尊贵的人眼中,除去江山,子民,尚且为她留下了一席之地。

“阿尔弗雷德大帝即位第三年的秋天,温妮连莎皇后有了身孕,举国欢庆。三个月后,高连氏叛乱,大帝亲征。”

——《帝国的荣光:阿尔弗雷德·克尔苏比埃与三次自卫战争》

刚入冬的天气算不上寒冷,但烈风是避免不了的。每到这个时候,你就忙得不可开交,你必须保证室内的每一扇窗户严丝合缝漏不进一丝冷风。

尤其今年,你时刻紧绷着神经,生怕温妮连莎在你眼皮子底下着凉。

“莉亚,你太紧张了。”温妮连莎无奈地看着你用海绵条细致地把尖锐的桌角裹好。

“您似乎不该这样谴责我,殿下,您同样如此。”你不客气地点破她。

温妮连莎的唇角慢慢变得平直,她一点也笑不出来了。你没有回头去看她,你知道该给她一点时间自己消化。

温妮连莎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这几年几个贵族的封地都不安稳。她知道这个国家迫切地需要一个王储。

温妮连莎的政治嗅觉敏锐得可怕,她因此而获得子民、大臣的爱戴,却也因此辗转难眠。

“它会是弗雷德里克吗?”她这样询问。

帝国迄今为止没有女继承人的先例,而前几代皇帝又都是一脉单传地维持着一个循环:父亲叫阿尔弗雷德,儿子叫弗雷德里克;儿子叫父亲叫弗雷德里克,而儿子又叫唤诈阿尔弗雷德。你明白温妮连莎的担忧,紧要关头,她必然希望自己诞下一位继承人。

但你回答:“温妮弗雷德同样是个值得人欣喜的名字。”战争不会因为一个新生儿的啼哭声而停止,在它开始前,数万个婴孩就曾因此哀嚎。

正因如此,温妮连莎腹中的孩子也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性别失去母亲的爱。只拥有男性王储是甘孜别克的悲哀,你不希望它及温妮连莎无辜的孩子,只因你自己就是这种悲哀下的产物。

温妮连莎沉默着,就在这静可闻针的沉默中里,风呼啸而过。

战线被刻意地拉长,帝国的军队在荒芜的边境线上被硬生生煎熬了一个冬天,紧要的政事被送往战时陪都,在这场战争期间,陛下没有回到过首都。

次年三月,皇后已有九个月身孕了。

这段时间整个皇宫喜气洋洋,战争局势转好,或许再过不久,战士们就能结束战争、参与到农忙中了。与此同时,帝国的第一位皇储就要出生了。

四月的某一个清晨,温妮连莎开始宫缩。你一直握住她的手,看着被打湿的发鬓无力地摊在她涨红的面颊。你有些慌乱,但你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出来。温妮连莎把你视作救命稻草,你不能有丝豪的动摇。

稍有不慎,所贻误的,千载难赎回。

温妮连莎的分娩过程很痛苦,她虚弱地几乎无法发出呻吟,你凑近她的脸庞,只能听到一串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声。你感到她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死神手握镰刀在地身后追赶。

新生儿的哭啼在这间被死亡笼罩的卧室里显得弥足珍贵,它冲淡了凝重的气氛,你看到了一丝希望。“殿下,他是一个弗雷德里克。”你在温妮连莎的耳畔低声说道。

她听到这句话似乎打起了精神,缓缓睁开了眼睛。紧接着,就像回光返照一样,她甚至抬起了手,想要触摸自己的孩子。

你从未在她眼中见过那样的安祥,在那一瞬间,她的灵魂似乎已经抛弃了噪杂的尘世。她的手垂下来,安静地离开了。“带小殿下出去。”你低声吩咐身边的女仆,并在她们为温妮连莎整理遗容时退到了窗帘边。

你忽然捕捉到了一阵马蹄声,你震惊地透过缝隙向外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扬鞭策马,身后旌旗飘扬。你终于绷不住,捂着嘴泪如泉涌。

帝国的陛下,凯旋了。

他披风还没来得及摘,在他大步走来的路上,所有人都跪下磕头一言不发。

你看着得胜而归的皇帝跪在爱人的床边,如同往常般埋头亲吻她的手,他的额头在温妮连莎冰凉的手掌上蹭了蹭,挽留着最后一抹体温。温妮连莎的装束已被更换,褪去沾上血污的罗裙,像教堂的修女一样一袭白衣。

“莉亚,你告诉我,它会是怎样一个人?”

“我希望它倍受爱戴,君臣一心。”

“我希望它所向披靡,万里无疆。”

“我希望它贤德明理,福泽千秋。”

“那么莉亚,你告诉我,它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

在这可悲的沉默里,你闭上眼。

喧哗者不真诚,而最真挚的怀念也是没有墓碑形式的。

“荣光时期的第四年,温妮连莎皇后崩逝,天下缟素,帝闭门三日。”

——《帝国史》

温妮连莎去世后的五六年间,你一直从事宫廷女官的工作,阿尔弗雷德因为你是温妮连莎的侍女,也对你多加信任,逐逐地,你成为了他能推心置腹的下属。

小弗雷德里克被早早钦定为继承人,就在你以为一切都慢慢回到正轨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病夺去了这位小皇子的性命。

你已经不忍心看到陛下的脸色,温妮连莎去世后他变了很多,性格越发沉稳,明明是年纪比你还小的人,却越发老成了。

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政事和继承人身上,可命运却再次与他开了个玩笑。

阿尔弗雷德·克尔苏比埃的前半生都个顺风顺水,钦定帝位,亲征大胜……或许正因如此,他的后半生才命运多舛。

几个月后,陛下将你传唤至书房,向你询问埃拉科罗达公爵的另一个女儿——罗莎琳德·埃拉科罗达。

坦诚来讲,你对罗莎琳德并不了解。她与温妮连莎并非一母所出,而当年你陪温妮连莎出嫁时,罗莎琳德不过堪堪十岁。

连温妮连莎都不一定能有多了解这个妹妹,更何况你。你了然,皇帝并不是为了了解罗莎琳德才传唤你的。而是为了……

你在心里叹了口气。皇宫又要迎来一位新主人了……又一个“埃拉科罗达”

“莉亚,皇后必须是埃拉科罗达。”

你明白阿尔弗雷德这么说的原因。如果是在百年前,他或许不用做到这一地步。可这百年间,高连叛乱、步氏削权.如今的皇都贵族中,埃拉科罗达一家独大。

更何况,埃拉科罗达公爵只有两个女儿,按照传统,等这一代的公爵去世后,家族的所有财产都将充公。

先前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温妮连莎的孩子必然继承皇位。可若是下一代的皇帝没有埃拉科罗达家的血统,这第一家族,可就不一定安分守己了。

你派人将皇后的寝宫打扫一番,一如既往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静静等待自己下任的一天。

宫廷的女官大多来自在任皇后的家族势力,新一任皇后上任,女官的人选也会发生更迭。你对此并不担心,即使不当女官,陛下也必然不会亏待你,更何况,新皇后的人选姓埃拉科罗达。

温妮连莎·埃拉科罗达的埃拉科罗达。

埃拉科罗达家族能培养出一个完美的皇后,就必然能培养出第二个,罗莎琳德必然不会针对她们这些旧臣。尽管如此,你仍然不可避免地将罗莎琳德与温妮连莎作对比。

已逝的人在未亡人的心中形象会随时间而日趋高大,穷凶极恶之徒的形象会在死去后逐渐变得扁平灰白,而值得缅怀的人却更为鲜明。

你想知道,自己尚且如此.身居高位的帝王又作何感想?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是否会因两个大相径庭的人身上的相似点而迟疑?

你无以得知,但你记得,做下这个旨意当晚,书房中灯火通明,有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眼。

罗莎琳德是温妮连莎十二岁时忽然出现在埃拉科罗达家的。平心而论,温妮连莎对这个天而降的私生女妹妹并无好感。

七岁的年龄差让她们的共同话题趋近于零,同样也让她们的交集趋近于零。同在屋檐之下,关系却如陌生人般生疏。

正因如此,你没有想到罗莎琳德会选择让你继续担任女官,甚至允许你服侍身侧。你想到私生女在贵家庭中的地位,却又不难理解了。

当家族资源倾向于长女时,次女就必然被搁置。埃拉科罗达家大业大,断然不会亏诗子女传出去落人口实。衣食住行不愁,但在其他方面……

至少地在埃拉科罗达家时,没有听说过罗莎琳德的仆人来自哪个贵族家庭。

罗莎琳德皇后入主中宫后,皇宫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运行起来,连你也不得不承认,似乎埃拉科罗达家的女儿,天生就是做皇后的料子,冥冥之中,命运把这两位女性都架上了行刑架。

与曾经不同的是,阿尔弗雷德更加勤于政事,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书房和议政厅,只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他才会来到皇后的寝殿。

显然,他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自己的新伴侣。

你说过,罗莎琳德和温妮连莎的外貌并不相似。但她们归根结底有着同一个父亲,在极偶尔的一瞬间,他也会因为看到相似的清影而恍惚吗?你静静地思索这一切。

两个连相见都会尴尬的人,该如何举案齐眉、相濡以沫?除商讨重大事宜.你从未见过他们两人中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即使是对坐着探讨,他们的姿态也更像是君臣、合伙人,而非夫妻。

日月轮转,在这种相敬如宾的关系里,罗莎琳德腹中有了孩子。

查出身孕的早晨,罗莎琳德撑着额头犯恶心,在听到诊断结果后,她嘴唇发白,支住额头的手止不住颤抖,整个宫殿的仆人朝她俯首。

你站起身,看到皇后殿下搽了脂粉的脸上淌过两道泪痕,她苦笑着仰头,泪水以紧闭的眼睫里渗出一点一点渗出.沾满了睫毛。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的很美。我仿佛看到了一株颤动的玛格丽特,她抖落了自己苦苦维持的花瓣,现在,金砖玉瓦要将她的芳华消磨殆尽。”

——莉亚·拜加的日记

你将这个消息带给阿尔弗雷德,陛下听闻后许久不语。

这个孩子过于不幸,你想。它以一场貌神离的婚姻里长出皮肉,而它的诞生也必然伴随着鲜血和痛苦。

这场意外加剧了罗莎琳德的痛苦,有时候你发现她盯着窗外的雪絮发呆,你不知道她是否联想到了自己。公爵不受重视的次女、被迫接替的皇后……公爵府不是她的家,皇宫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她的居所。

你猜测,或许她始终报有一丝希望——终有一天,她得以破开樊笼。但现在,她无法置身事外了。间歇性的孕吐、体乏、嗜睡无时无刻不在打破她的幻想。她不再无所牵挂,她再也没办法逃离。

但罗莎琳德显然比温妮连莎坚强很多,你认为这和她以小的经历有关,如果说温妮连莎的性格刚柔并济,那么罗莎琳德便多了一分韧劲,仿若苇草,韧而不折。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并没有如你所想地一般消沉下去,她很快打起精神,转而为自己的孩子考虑了。与温妮连莎相反,罗莎琳德希望自己生下一名皇女。

她对你说:“戴冠者必承其重。”你知道她没说完的话:他们也往往是最为凶残暴力的一个。帝国历史上出过许多暴君,也从不乏贤明的君主,但谁又能说得清他们是否光明磊落,他们手上又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罗莎琳德:“我很自私,我不希望它步我的后尘。”

历史总是一遍遍重演,西西弗斯数以万计地推动巨石,最终也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巨石滚下。罗莎琳德怀孕五个月的时候,甘孜别克第三次自卫战争爆发了。

“此时正值帝**事的鼎盛时期,而刚刚分设军区的联邦显然没能很好地适应新体制下的权力变化……诚恳来说,这场战争无异于以卯击石。”

——《帝国的荣光:阿尔弗雷德·克尔苏比埃与三次自卫战争》

即使史书上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也无法否认这场发生在自然灾害下的战争的艰苦。

帝国的弱势并不是出于军事策略上的不足,而是后续补给的短缺。

在这样的局势下,罗莎琳德皇后下令停掉了自己寝宫的簧火,她在失去了往日温暖的宫殿里,首次接见了《帝国日报》的一位记者。

你站在冷掉的壁炉旁,看着墙上的自鸣钟响了一次又一次。

谈话结束后,很快便有一篇振奋人心的报道公布在帝国公民网上。它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全国上下因此燃起了抗战的斗志,一夜之间,无数人涌入前线战壕、包扎所。

“帝国的血液烧得滚沸起来,每一个细胞都马不停蹄地投入自己的工作。这副巨人的躯壳宛如打了激素般强壮起来了。”《帝国日报》这样评价道。

战争在这样的情形下不出意外地胜利了,帝国的军队很快班师回朝,你暗自松了口气。战利品和赔款被悉数纳入国库,甘孜别克恢复了以往的富饶,柴薪又一次让这颗星球变得璨灿。

说起来,萨丁城有个流传已久的别名——“璨灿帝国”。它是开国皇帝萨丁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提出的,“列日历相”在古语中就是“光芒万丈”的意思。

罗莎琳显然不喜欢这个名称,她常常在听到它时微微皱眉。

某一天闲谈(罗莎琳德似乎很喜欢这种氛围),她第一次发表了对这个称号的意见——

“璨灿的事物必然有缺陷。”

帝国的辉煌,不过是光芒暂且夺人眼球。只有更深的黑暗,才有最耀眼的光。

也是这个时候,罗莎琳德第一次在你面前提起了她血缘意义上的姐姐:“她幸福吗,温妮连莎,她幸福吗?”

你恍惚了一瞬。何曾几时,温妮连莎同样问过这个问题。她们有着相似的棕色鬈发,你偶尔能在举止中捕捉到一丝报其微弱的熟悉感。

“温妮连莎殿下……与当今陛下青梅竹马长大。她活在所有人最爱她的时候。”

父亲的爱还没有因权力蒙尘。丈夫的爱还没有被争执所消磨。国民的爱还没有随岁月而散失。

“我有时会在想,她的幸福究竟来自自己的爱,还是别人对她的爱?”她问。

你哑口无言。但在你看来,阿尔弗雷德爱温妮连莎无疑,但他未必对罗莎琳德就没有感情。只是他已经失去过一位爱人,变得更为谨慎小心,不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

罗莎琳德不知道吗?你不可置否。她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作为局外人,你比罗莎琳德更能看清她的情感。

她恨公爵、恨陛下,她恨自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从她带着不甘迈进皇宫的金廊开始,这份恨就成为了她的支柱。

在这座深宫里,形形色色的人有着各异的情感寄托:吝啬者视财如命、信教者唯神是举。

温妮连莎将自己的寄托放在“爱”上,罗莎琳德则着眼于“恨”。当这份“恨”不再坚定,她便也会随之动摇。

你会原谅阿尔弗雷德吗?

你会原谅自己吗,原谅自己不可自拨地爱上自己憎恶的人?你在心里这样想到,却没有说出口。

罗莎琳德对此心知肚明,你也不必多此一举,你叫不醒装睡的人。

这天晚上,你一如往为罗莎琳德守门,拐角的烛火晃了晃,你转头警戒,看到阴影里钻出了一小片披风下摆。

“陛下,您没有带随侍,这会带来安全隐患。”

阿尔弗雷德笑着打断了你,“莉亚,像老太婆一样啰嗦了”,他注意到紧闭的卧房门,压低了声音,“去一起喝杯茶?”

你叫来了替班的待女,跟在阿尔弗雷德身后走进了隔壁的会客厅并主动为他倒了茶,却没有坐下。阿尔弗雷德无奈地看着你,片刻后他迟疑地问:“罗莎琳德还好吗?”

你并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问哪一方面?”你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抛回了问题。你想试探他的态度,在他心中,究竟是罗莎琳德重要,还是她腹中的孩子更胜一筹?

阿尔弗雷德避开了这两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他抬头望进你的眼睛,他说:“莉亚,我不希望罗莎琳德重蹈温内特的覆辙。”

“温内特”。这个称呼你已许久没有听到过了。温内特是温妮连莎的小名,作为青梅竹马长大的皇帝自然是知晓的,温妮连莎喜欢喊别人的昵称,她对阿尔弗雷德的称呼,总喜欢略去后缀只喊“阿尔”。

何曾几时,他们用最亲昵的名字相称。一场战争,带走了温妮连莎,同也带走了会亲切地称呼她“温内特”的帝王。

阿尔弗雷德不希望罗莎琳德出事,你又何尝希望?

温妮连莎的死成了这座宫殿深入骨髓的一根刺,有时你甚至怀疑,是否它已经扎得太深,成为了地基的一部分,每一次触碰都会引起整座宫殿的颤抖?

这座宫殿足够宽广,辽阔到你向下低头一看就能看到,悲伤汇成了汪洋。你深吸一口气。“罗莎琳德皇后……她状态很好,比当年好很多,这是身体上的,另一方的……”你停顿片刻,“她每天都在失眠,经常性的头痛、乏力、食欲不振。”

“这其中有心理原因,您该和她谈谈的。”

阿尔弗雷德苦笑一下,“罗莎琳德恨我,她应该恨的”他说,“我亏欠她很多,擅自作主将她拉入这个局里,又让她无法脱身。”

“长恨难消,我不期望她会原谅我,但求她能将皇宫视作一片天地——”

“莉亚,笼中也有广阔天地。”

这场谈话已没有继续的必要,你望向花园,天边已漾出一层浅浅的鱼肚白,罗莎琳德也该醒了。你与阿尔弗雷德一前一后地走向皇后的卧室,一只白鸽扑闪着翅膀,停在旧雪未融的枯枝上,你回头隔着窗看了它一眼,它的爪尖拔弄着,从薄雪里掏出一片新绿。

你们到了卧房门口,罗莎琳德果然醒了。大门敞开着,她坐在刷妆台前,单手支着额头、阖眼皱眉。她显然刚从噩梦中挣脱,眼下还带着一片未褪的乌青。

她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睁开眼,只是轻声唤你去为她束发。

你顿住脚,有人先你一步迈进了房内。

盘曲的长发被挽起,常年舞刀弄枪的指腹已经微微变形,带着陈年的老茧和旧伤擦过罗莎琳德的后颈。你看到她的指尖迅速地往回缩了一瞬。

“她察觉到了”,你想:“但你敢睁开眼吗?”

你敢睁开眼吗?

在睁眼前,你可以随意欺骗自己、掩而盗铃。而一旦睁开眼,你就无可避免地要直面镜中的自己。

镜面是最为客观的判官,它总是不留情面地揭开伪装、直面**。你想知道,罗莎琳德究竟不想在镜中看到什么?是身后款款深情的目光,还是自己眼中日渐消减的憎恨?

你不得而知,因为罗莎琳德直到最后都没有睁眼。

数十年后你回忆这件事时,仍会想:假如罗莎琳德当年睁开眼坦诚地谈一谈,会不会接下来的一切都能够挽回?

会不会,你们曾经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时机,去原谅、去和解?

你后来曾再次询问罗莎琳德,她所期望自己的孩子应当是皇子还是公主。与初次的果决不同,这个问题似乎使她犯了难,她的手掌虚抚在隆起的腹部,好笑地回答你:“莉亚,别为难我了!”

你不认为罗莎琳德会没有三番五次考虑过这个问题,埃拉科罗达家的女儿没有蠢货,她知道这不仅仅关乎一家人的幸福。

“帝国后继无人”——这句简短的话包含了太多人的不幸。但她始终保留着自己的一分私心,一分不合时宜、同样不合身份的私心。

从她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后开始,她的人生就不仅仅捆绑着一个人了。她没有理由不去为了这个国家着想,无数的先行者前仆后继,最后在历史中只留下只言片语。

罗莎琳德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只能是个胆小鬼,一个不敢回答提问的胆小鬼,她不会,也不敢回答你的问题。

这个问题僵持着,直到罗莎琳德临产。这一次,你站在卧房的门口,隔着一扇门闭眼祈祷。“仁慈的月神……”你的手心沁出了热汗,随即握得比原来更紧了。

“请庇佑您的爱子——您所挚爱的甘孜别克大地。请将它以苦难中解脱,带它逃离不幸的阴霾。”

嘹亮的哭声划破了天际,你没有放松警惕,口中念念有词,语速越发加快,越发难以辨认,到最后,连你自己都在茫然了。

被你派去看护的一名女仆急匆匆地从门里走进走出,你呆滞地看着她兴奋的神情、张张合合的口型。声音像是淹没在了海里,丝毫传不到你耳边。

海里充斥着幻影。

弗雷德里克的号啕、长袍神官来去匆匆的脚步、凯旋君王隐忍的哭泣……

你怔怔地想:就这样过去了。

往日的悲鸣犹尤在耳,新的未来却已经来临。

“这一切来得太快,荒唐得像捕风捉影的市坊传言,我尝试去回忆过去,例如我刚进公爵府的糗事,温妮连莎的音客相貌,这个时候我才惊觉,那些我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早就在时间长河中被冲刷殆尽,而我对此毫无察觉——就好像,温妮连莎的死将我停滞在了那个久远的春天,直到此刻,解冻的河水才洪水猛兽般扑来。”

——莉亚·拜加的日记

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你寸步不离地督促人的安置好两位小公主的房间(是的,罗莎琳德生下了两个女儿),直到黄昏暮色几乎要占据整片天空,你才得空脱身去陪罗莎琳德。

你并不担心她,陪护在她身边的人都经过层层挑选,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风声早该传到你耳中了。

你缓步前进,出乎意料的,被你安排看护罗莎琳德的人都候在门口。你皱了皱眉——这个动作通常意味着作为贴身女宫的你隐隐有发怒的趋势。

一位女仆给凑上来在你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但在她说出口前,你已经先一步认出了卧房门口两边的骑士。

皇帝的随侍。

陛下来了。

你心中警玲大作。如果阿尔弗雷德只是正常地表达对罗莎琳德的关心,那你派去的陪护必然不会被赶出房门,没有哪个统治者会抵触民众的赞誉。

能让阿尔弗雷德的随侍都开始赶人……你沉默着。卧房里正在发生一则皇室丑闻,一则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的丑闻。它像一把锋芒初绽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扎破了你天真的幻想。

即使一方没有走向死亡的结局,帝国的地位最高的两个人似乎还是不能善终。

你想,如果温妮连莎还活着,最终还是不是也难逃这样的结果?无论是温妮连莎还是罗莎琳德,支撑她们成为皇后的都不是善良、仁慈,诸如此类的美好品质。是她们背后的姓氏、是埃拉科罗达背后盘根错节的贵族势力。

精神的丰满建立在物质肥沃的土壤上。她们所有的才情、品行、手腕,通通都建立在她是一个“埃拉科罗达”的基础上,正因如此,她们无法将自己剥离家族而生存。

温妮连莎·埃拉科罗达在孕期收到过一幅自己的画像。画中的她温婉动人、神色放松。可裁下画布,它的背面是来自家族直白而尖锐的指令,是她作为埃拉科罗达逃不掉的责任。

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棋子,一枚光鲜亮丽,用来遮掩家族丑恶的棋子。金玉一般的人,花容月貌背后又成为了多少人的挡箭牌?

君权与相权的矛盾以未停止,甘孜别克帝国的数位皇帝也以未停止着手修剪贵族的枝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在阿尔弗雷德登基后的十余年时间里,一批又一批旧贵族消声匿迹,新的势力划分渐趋完善。

总有一天,他会把手伸向公爵府、伸向挂有埃拉科罗达姓氏的公爵府,到那时,他接走的不再是浅笑吟吟的爱人,而是历代家主积攒的权柄势力。

你猜测,卧室里正在发生的对话或许就与这有关。

忽然,你听到有人罗莎琳德在叫你,你没有动,直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开口让你进来,你才迈进了卧室。

你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床头,然而并没有人站在那里,罗莎琳德也并不在床上。这过于怪异了,你想,她刚刚生产没几个小时,恢复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她离开这间房,更何况……

房间里响起细微的窸窣声,你抬眼望去,看到了跪在地上的罗莎琳德。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的阿尔弗雷德和你撞上了视线。

他示意你扶起罗莎琳德——这恐怕是你在这间房间里唯一的用处,同样也是你离这里后唯一的保命符。

赦免你旁听皇室辛秘的保命符。

你上前一步想将罗莎琳德扶起,却发现你对此无能为力。罗莎琳德在发抖。她身体的颤抖透过肢体接触清晰地传答给你,它来自生育结束的虚弱、来自身体的受风、来自一点点失温的地毯……

可唯独,她没有丝毫退却,坚定地跪在原地。你注意到,罗莎琳德行的是君臣礼。

按照帝国礼仪,任何人向皇帝行君臣礼都是合乎礼仪的,然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或许说,是习俗而非规定;夫妻之间不以礼见。

当爱人之间都生分得行跪拜礼,那么爱也不必再谈。 “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用了“请”,态度却丝毫没有软化。只要阿尔弗尔德不同意,她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你知道 罗莎琳德做得出这种事。

你听到阿尔弗雷德问:“你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吗?” 令你惊讶的是,他脸上并没有生气的神色。分明是兴师问罪的内容,但他平静得就好像就好像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却仍然默许了它的发生。

他在纵容罗莎琳德。

罔顾礼法纲常的做法,是罗莎琳德为人之母的勇气, 阿尔弗雷德的纵容却让你不敢揣测。

阿尔弗雷德不是一位色今智昏的君主,如果是,甘孜别克不会在内忧外患的境况里达到鼎盛。

他在透过罗莎琳德看另一个人。

身处高位的人,所谓自由也不过足下方寸。

阿尔弗雷德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的政令言出法随,沿着四通入达的驿道蛛网般延伸到整颗星球,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牵动全局。

蝴蝶扇动翅膀,伴随而来的是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飓风。甘孜别克的历史足够悠久,嫡长子继制也足够腐朽。他有心改变,却无力作为。

看不见的因果捆住了他的手脚,历经风霜的宝剑也不复以前锋芒。

没人告诉蝴蝶,它究竟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一场飓风。

在罗莎琳德进入皇宫前,更准确地说,是温妮连莎的葬礼刚刚结束,你陪同阿尔弗雷德到基层慰问。五月的帝国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的奇葩竞相开放,与葬礼上扑天盖地的白菊格格不入。

这里是甘孜别克的首都萨丁,远离战火纷飞的边境线,它的繁华永远让人羡艳,充当着巨人最为紧要的心脏。在这颗心脏里,血液充斥了它每丝空间。

“陛下,世间最为光芒万丈的太阳,请您告诉我,我的孩子是为何而死去?”

你在阿尔弗雷德的沉默中向上望去,每一扇窗户里都住着一双眼睛。

他们用眼神无声地发问,又用瞳仁努力地在阿尔弗雷德的脸上寻找答案的蛛丝马迹。

我们的丈夫、孩子、兄弟、父亲都倒在了这场战争的号角声下,请您告诉我们,他因何而死?

披风的下摆拖到了地面上,肉眼难以分辨的灰尘紧紧吸附着袍角。皇帝蹲下身,与年过古稀的老妪平视。他的手虚握住对方,一如他在月神面前庄重地背诵出即位誓言。

“他曾为这片土地上千万人群赴死。”

我决不让每一滴落在这里的鲜血失去价值。

“我们从同一片土地上出生,月神仁厚的胸怀里,他的子女情同手足。从第一个死去的父亲起,直到今天死去的最后一个父亲为止,理智永远在呼喊:“这是无可避免的。”

他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个圈,与每对静默的、充满忧怨的眼睛对视,看清下陷的眼眶里深埋的孤寂。

“我们失去了丈夫,孩子,兄弟和父亲,走出一条白骨遍野的征途。马革未及褒尸,铁骑便踏上旧路。”

“这是一场漫长的征途——然而我们走到了这里。帝国的每位母亲都是我的母亲,每一位子女一如我的子女。”

“我们并无分别。”

他注视着人群,人们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满心的哀和苦闷逐渐消融于蓝色的镜泊,新的情绪正以中生发。

你搀扶着老妪,她的唇瓣动着吐出间断的文字,你侧耳倾听。

你终于听清了她的话,在漫天花雨中,她说:

“若一切诚如您所言,我愿为您的伟业竭尽性命。”

你看向街道中央的阿尔弗雷德,在甘孜别克,人们会将鲜花抛向自己祝福的人。他的肩上落了厚厚一层花瓣,人们高喊着他的名讳,所有的祝福都飞向他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

愿你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

愿你荣光加身,流芳百世!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

愿你承载着我们的痛苦,将独角的驾马驱逐,愿你与死神拼殊死拼搏,以普鲁托的镰刀下换回我们应得的菜耀!我们所失去的,必将以子之手而复得。

阿尔弗雷德的蓝眸仰向天空,碧蓝色瞳孔深不见底。史书记载,甘孜别克的每一任君主金发蓝眸代代相传。

阿尔弗雷德·克尔苏比埃,爱民如子的君王、骗术精湛的演员,你想。

阿尔弗雷德就像一块吸收情绪的海绵,他出色的领导能力无疑使他更容易说服自己的子民。他善于编造一些语言陷阱,刻意地让人避开真相,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正如他此刻成功地鼓舞了一大批批民众。

那些负面的情绪并没有灰飞烟灭。在他鼓舞心灰意冷的民众时,他自己也就被卷入了情绪漩涡中。

蓝色的虹膜让你想到蓝母星上据说广阔无垠的贝加尔湖,你想知道,如果往古贝加尔湖里投入不计其数的泪水、苦闷、忧愁……它也同样能像这双眼睛般波澜不惊吗?

花瓣飘落在他的发顶、双肩,以至没过鞋跟……接受了多少荣誉褒奖,就要承担数倍承担人们寄托的痛苦。

他的王冠上开满了荆棘,人们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荆棘结出了宝石,还是宝石孕育了荆棘。

在这场盛大而经久的欢庆里,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个昭然若揭的事实——眼前,承担了他自己痛苦的人,同样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当痛苦降临到自身时,大家就无暇顾及他人了。

他人的苦难我置若罔闻,只因我自己的家人更为珍重。

阿尔弗雷德已经学得足够乖巧。他撤掉了皇帝宫里所有的沙盘、地图,连同自己的宏图伟业一起埋入了地下;他挑选学富五车的王师,手把手传授继承人安邦定国的道理;他走下王城万道台阶,慰问在死神的阴影中飘摇的百姓。

“他死守着每一寸疆土,收起自己的野心,规循规蹈矩地把这片埋藏着珍宝的土地留给千秋万代——就像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所做的……他几乎要不像他自己。”

——莉亚·拜加的日记

从很久以前开始,阿尔弗雷德·克尔苏比埃就只是陈列在诺大宫殿里的一具土偶木梗了。

飓风折断了蝴蝶的翅膀,从此蝴蝶没有胆量再次飞翔。

你想,阿尔弗雷德对罗莎琳德的纵容,何尝不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他透过罗莎琳德看着曾经的自己,那个时候他满心都是帝国和荣耀,未来不在自己的考量。

“而你曾荣光加身/剑锋所指之处/繁华竞逐,如今你掩去笑靥/泪水繁漪。”

———《新诗》

罗莎琳德比他要幸运,有人默许着纵容她的所做所为,而阿尔弗雷德在这个年纪时,身后空无一人,正是因为这份纵容,罗莎琳德才能畅所欲言:

“我请求陛下收回两位公主的赐名。”

你注意到罗莎琳德紧咬着发白的下唇,牙齿边缘已经沁出了隐约的血丝。她不是为了赐名在和阿尔弗雷德置气,她是在借赐名为长远的将来、为自己的女儿搏得一条出路。

一条不甘于做提线木偶、受人摆布的出路。

甘孜别克是一个极为重视传统的国家,人们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继承土地,又把传统随着代代流传。想要改变一桩传统,一如改造一座大厦。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罗莎琳德知道,自己不能贸然改动地基,轻率会导致大厦的倾倒,她只能循序渐进,搬走高楼顶层最不起眼的一颗小石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她只是帝国心脏里最不起眼的一只蚂蚁。可成千上万只蚂蚁的头破血流,终有一天会让大厦撼动。她是那万分之一中的一只蚂蚁,孤注一掷地走向死亡的结局。

罗莎琳德仍旧跪着,她跪向阿尔弗雷德,跪向一条无人开辟的出路、跪向一个女性也能成为王储的未来。 她在漫长的沉默里等待着,就像此前每一位被锁于沉默中的女性。

在她将要晕倒之际,陌生的温热重新笼罩包裹了她,色彩重新填满眼前的黑暗,她听到苦短的叹息,像是有人忽而卸下了所有重担,一道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睡吧。”

于是她闭上眼,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抛向深渊,无意识间,清泪从罗莎琳德的眼尾蜿蜒而下,沾湿了阿尔弗德的衣领。

你猜测:历史将难以评价这对帝后。

和后世的记载相差甚远的是:罗莎琳德曾收到过很多幅自己的画像,这其中曾有过阿尔弗雷德的手笔——一幅小篇肖像画。

画中的罗莎琳德同样闭着眼。

人的美好大多反映在外表,而丑恶尽数出自双眼。

这幅画的存在鲜为人知,它存在的时间过于短暂:它被罗莎琳德亲手毁掉了。罗莎琳德对待这幅画的态度复杂难辨,她的情感进行着搏弈,显而易见,她作出了遗憾的选择。

罗莎琳德拿起了小刀,冰冷的利刃划开了画布,未干的颜料被金属刮花,画上的人也逐渐变得狰狞,再也不见原来的面貌。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画布背面出神。

那里没有任何墨迹,没有隐晦或浅显的命令,没有她必须违背意愿进行的屠戮和打压。

罗莎琳德像一只翅膀被捆紧许久的鸟类,如今束缚忽而解开,只敢小心地扑闪翅膀尝试。然而她终究会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因为她生来就应遨翔。

自那以后,罗莎琳德和阿尔弗雷德的关系缓和许多,虽然仍旧谈不上亲密,但相较最初的疏离冷漠。阿尔弗雷德已经对现状感到满意。

“欲速则不达,未来的路道阻且长,我们不必急于一时。”阿尔弗雷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罗莎琳德还年轻,帝国的未来仍有无限可能。”

说这话时,阿尔弗雷德左手抱着长女吉琴,右手拍了拍次女伊莎贝拉,睡梦中的伊莎贝拉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坊间传闻,婴儿在习得言语前,就已本能地会对离去的事物进行挽留。

同年的十一月,《王位继承法(修订草案)》摆上了阿尔弗雷德的办公桌。

你曾问罗莎琳德,为什么改变主意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王位?罗莎琳德悉心照料着一只鸟,翎羽的花纹让你觉得陌生,你从未在埃拉科罗达家经营的店铺里看到类似的品种。

“我曾经以为,被权力困住是一件再悲哀不过的事。左顾右盼、思量过重,像过独木桥般,步步惊心”,罗莎琳德放下了手中用来喂食的镊子。”

“可是莉亚,你看这只鸟”,她的目光流露出些许悲伤,又夹杂着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

“屠夫想要修剪它的尾羽易如反掌,哪怕它哑了嗓子、咳出血,也不会有人理会它的悲鸣。我忽然明白,永远不要把权杖递给别人。哪怕它横生倒刺,也要紧握在自己手中。”

“笼中有广阔天地。”她最后这样总结道。

你眨了眨眼,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晚上开会时,你单独留下了负责宫外采办的女仆。

“皇后宫中的物件多了些新奇玩意儿,我吩咐过不要随意改动供货商,你有放在心上吗?”

女仆惶恐地跪在地下,“内侍官昨日更新了采买名单,我们原来的固定货源不在其内,只能易寻替。”我挥手让她离开了,想要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别说是一只鸟,就是明天阿尔弗雷德要推平公爵府,埃拉科罗达公爵明面上也只能乖乖把家门钥匙奉上。

自温妮连莎上任以来,宫外采买的大多数店铺就都换成了埃拉科罗达家的店铺,每年宫中的开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些钱财最后尽数落入公爵府的帐目上。

你不能去苟责母族用女儿去换取利益,帝国的历住皇后都以世家名门中擢选,家中无男丁的更为得到青眯,而这些家庭往往又对女儿寄予厚望。

皇命难违,他们便只好想方设法从皇室手中多捞些补偿以供家族更长远的发展。

夺去了别人的珍宝,就势必要放出点甜头,因而皇室也乐于给母行个方便,当新旧交替的时刻到来,强大的母族也能够帮助新皇更好地站稳脚跟、掌握大权,一切的优惠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

独揽大权的皇帝忌惮外戚势力强大,自然而然开始培养自己的左膀右臂。母族的辉煌也就走向了尽头。

阿尔弗雷德如此急于削弱埃拉科罗达家的势力,无疑是想避免女继承人被外戚摆布的结果,你只是暗自感叹罗莎琳德的决绝。

她旁观了母族遭受打压的过程,却没有阻止阿尔弗雷。哪怕她身上一半的血脉来自这个姓氏,她仍然对此视若无睹。不少女□□孩子胜过爱一切,但罗莎琳德的行为在爱中又掺杂着恨意。罗莎琳德的出生源自公爵和一位长期情人的疏忽大意,她的母亲原本是公爵领地的小镇民,凭着自己一头海藻般的棕色髦发远扬镇外,吸引了青年们的猛烈追求。

这位好高骛远的美人拒绝了所有适龄青年的追求,一心想要攀上高枝,如她所愿,在一次公爵对领地的例行巡视后,她成功当上了这位大人物的情人之一。

养年轻漂亮的情人永远是贵族圈的时尚。斗转星移,她很快变得不再美丽,公爵对她的新鲜然日益消磨。

她并不愚钝,很快意识到青春饭的短暂,她需新的血液维系自己的荣华富贵,于是罗莎琳德出生了。

私自留下孩子的情人遭到了公爵怒火中烧的报复,她不得不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住在她未曾涉足的贫民区,忍受穷困潦倒带来的饥饿。

终于,她的苦日子熬到了,温妮莎和阿尔弗雷德定下了婚约,公爵想要扶持温妮连莎为继承人的想法彻底泡汤,他急于寻找一个继承者、一个体内流淌着他的血脉的继承者。

但这位以为自己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小姐没想到,“到头了”并不是指翻身的日子终于来临了,而是她的生命终于走向终结了。

温妮连莎十岁定下婚约,同一年,埃拉科罗达公爵找到了躲在贫民密某一间“低片房”里的私生女,此时罗莎琳德的生母刚刚被老板辞掉工作。

而直到两年后,罗莎琳德才被领进公爵府,在被引进来的第一天,她生理学上的父亲牵着一个相貌与她大相径庭的女人说:“这是你的亲生母亲。”

多荒谬,她们连长相都毫无相似点。

可谁会在意,难道你引以为傲的视觉,会比手中捏着的钞票还要真实吗?

那位所谓的“母亲”,不过是她父亲众多情人里,身份最为高贵的一个罢了。将来的女公爵,不该拥有一个在贫民堆中生活过的母亲。

眼界狭隘的小镇姑娘到死都不会想到,她心心念念的、女儿被接回贵族宅邸的日子,其实就是她撒手人世的日子。

罗莎琳德被绫罗绸缎华丽包装、送入四角屋檐下的那天,是她母亲逃脱人世的良辰吉日。

你一直认为,公爵在这世上,爱物要比爱人多。

他爱权力,爱家族留下的世代功业,更爱皇帝指间的 千里江山,所以他不惜送出亲生骨肉,在方寸天地之间争权夺利,甚至威胁到皇权统治。

温妮连莎和她的母亲或许是他一生中唯二的挚爱,更确切的来说,只有后者才是,温妮连莎只是将这份爱蔓延下来。

他对温妮连莎的爱本质上来源于他的结发妻子。

当然,他还是爱温妮连莎的,这份爱一定程度上淡化了他对权力的渴望,所以在温妮连莎在世的数年间,埃拉科罗达家族尽管疯狂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却以未将矛头对准皇室。

相较之下,他对罗莎琳德过于各啬。大概是认清了自己后继无人,他迫切地想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抱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威助王权的人或家族,一定会遭到应有的修剪。在他一步步挑战皇室时,没有哪怕一秒种可怜自己身在皇宫的二女儿。

左边是父亲,右边是丈夫,罗莎琳德是被夹在中间的鱼肉,腹背受敌,双方都朝她捅上一刀。

鱼的归宿应该是海洋。

可是诺大的首都,摩肩接踵,却无一条海岸线。

你想,罗莎琳德应该是恨的。因为无论是阿尔弗雷德还是公爵,都不可能还给她一片海。

从被迫入府到被迫进宫,她的整个人生都是由被动串联的,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丁点儿自由,做出为数不多发自内心的选择,她选择站队皇室,对阿尔弗结的打压置苦罔闻。

这不仅仅是权衡利弊之后作出的最有利于自己和两个女儿的决定,更是她对亲生父亲的冷漠迟来几十年的报复。

罗莎琳德不是没有控诉过,只是她人微言轻,连埋怨也无人理会。

你很难去评价罗莎琳德的做法是否正确,一旦牵扯上感情,任何事都有可能黑白颠倒。

“在此之后,生活进入了平静,或许吧。谁又知道这平静之下,不是汹涌的巨浪呢。”

——莉亚·拜加的日记

《王位继承法(修正草亲)》已经提交议会,不出意料地被全票否决了。

议会像只古板的癞蛤蟆,每天对着革新的思潮耸拉着脸。这个结果在阿尔弗雷德和罗莎琳德的预计之内,每一场变革的最初都充满阻力,他们未期盼一次成功。

“我们仍然年轻/青春的旗帜在我们的坟头飘扬/何曾几时有这天真的幻想:来日方长。”

———《旧诗》

罗莎琳德听到这个结果只淡淡地问:“参会议员有人缺席吗?”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把怀里的婴儿递给了保姆,独自一人走到窗边。

皇后的卧室是这座宫殿里高度仅次于皇帝居所的地方,甘孜别克的历任皇后就从这扇窗向外望见首都的全貌,世间的民生疾苦悉数落入她们的眼中。

你听到罗莎琳德自言自语:

“我也很好奇,如果你在那场会议上,你会投出赞成还是反对……您从来没有一天真正看见我。”

你知道罗莎琳德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真正有资格作出回答的人,再也不会出席议会了。

很快,两位公主的周岁到了,阿尔弗雷德决定举办一场盛大的典礼来庆祝,尽早让民众接受公主,议案才能尽早通过。

衿云领的步氏向宫中进献了许多贡品,他们的祖先是华夏人,有满岁时抓周的风俗,后来这个风俗被引进皇宫,彰显对臣子的宠爱。

在抓周游戏里,姐姐吉琴抱住了一顶王冠,妹妹伊莎贝拉趴在一条铺满鲜花的裙上“咯咯”地笑。

游行的花车开过长街,人们挑选这个季节最为鲜艳的花朵抛向这对帝后——

“万岁——万岁!”他们这样喊道。

你在不远处的随从马车里望着他们的背影。

人群围绕着,把他们拥护的统冶者簇拥到长街的另一端。

这条街道一望无际,延伸到更久远的未来——

数年以后,修订后的《王位继承法》出台,长公主吉琴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一继承人,阿尔弗雷德开始领着她频繁出入政务场合。

你自然而然地设想:公主会接过她父亲的衣钵、接过象征权力的皇冠和权杖,成为帝国有始以来第一任女帝,伊莎贝拉在她的羽翼下无忧无虑的成长,免于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果真如此就好了。在游行日当天,惊醒你的并非庆典的第一声烟花,而是门外零乱的脚步声。你预然大事不妙,手刚接触门把就听到门缝里传来一句“陛下驾崩了!”

那声音让你感到陌生,对方不是你常接触的人。你急切地想拉开门,门在你竭力摇晃下发出响声,一声闷重的、仿佛表钟般的响声。

你筋疲力尽地跌倒在地,接受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门被锁住了。

你无处可去,甚至组织不出应该干什么,但此时此刻,即使锁打开,你或许也已失去开门的勇气了。

你希望只要门不打开,你就不必接受残忍的未来;你希望只要它不打开,你就能驻足过去。但当你听到罗莎琳德压抑着愤怒和悲伤的争吵声、婴儿无措的嚎哭,你知道这不可能了。

第二天,你被强制遣返出宫,出宫前连罗莎琳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宫中的侍卫换成了你从未见过的面孔。

第三天,你收到家人带来的消息,上面说皇位已经易主,继位的是阿尔弗雷德的叔叔,议会以超半数投票通过了他的统治并决定对他进行授职仪式。前皇后和两位公主下落不明。

一年以后,你得知罗莎琳德上吊自溢的传闻,新皇正在考虑两位公主的婚事,她们成年后,一个将去往穷乡僻领的伯爵领,嫁给患有腿疾的伯爵公子,一个将嫁往极北之地。

听到这件事的当天,你砸碎了家中三个琉璃盏。本该手握权杖的远离权力中心,最喜欢薄裙轻衫的终岁不见花开。

这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你强撑着伤寒去围观了罗莎琳德的葬礼。

大雪落满了寒山,就像你来到皇宫后的每一个冬天一样。

你陪伴罗莎琳德走完了最后一程,在返回时栽倒在了雪地里。

冥冥之中,你听到罗莎琳德的声音和温妮连莎的声音重叠,以一种悲切却又解脱的嗓音:

“莉亚,其实我们从未走出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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