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森家族有击剑的传统。
说来很可笑,第一任家主并不喜欢击剑,或者可以说,他讨厌所有与战争、兵器、血有关的东西。
他不希望通过这些东西再次让他联想到战争。他抗拒它,如同抗拒自己的曾经,抗拒已经浸染记忆的血腥味。
这个传统始于第七任家主拉布瓦西埃·弗兰森,至此延续下来,成为弗兰森家族的一个标志。
到了赫尔曼托这一代,雄厚的家族财力已经足以支撑起他和乔治的爱好培养,西洋剑协会的荣誉主席黛安芬·蒙特利尔被聘请为他们的老师。
即便被同一个老师教授,乔治也从来没有过和赫尔曼托同台竞技的机会。
“唔,果然还是差太远了吗?”黛安芬摸了摸乔治摘下头盔的金色脑袋说。
乔治进弗兰森的那年,他七岁,赫尔曼托十三岁。他只和赫尔曼托同堂上了一节课。
他记得那节课的每一个细节。
赫尔曼托在击剑上很有天赋。或许是因为这是平常的练习,也可能是他被提前叮嘱过了好好演示,他的动作不像平时那样急促。
这对比他小六岁的乔治来说,就无形中增加了很多仔细观察的机会。
赫尔曼托的头发是浅金色的。那种颜色很容易让人想到太阳,不是吗?
但乔治想到的是树叶。
是被太阳照耀、叶肉几近于透明的树叶。
因为年幼的乔治·弗兰森觉得,他不像太阳。
“太阳的灵魂是炽热”诗人这样说。
“他不是这样的人。”乔治想。即使当时他和赫尔曼托相处不到一个星期,即使他们并不熟悉。但那样的想法蓦然就腾升在他的脑海里,随时光发酵成一桶美酒。
那时的赫尔曼托是什么样子的?
很漂亮,乔治说。
他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人了。事实上,很多人看到弗兰森家族长子的第一眼都会这么想。
赫尔曼托的确漂亮。
那时他已经开始蓄发,浅金色的长发会被仆人用细长的白色束发带束起,眼眸在阳光下总会稍稍眯起,睫毛在上方投下被阳光切碎的阴影。
很漂亮,却并不好接近。
假如运用修辞,那么他的确像一片色浅的树叶,每一个分支都工工整整,主叶脉牵动并规划着它们的走向,一片完美且规范的树叶。
但当你尝试着,去靠近它的边界、剖析它的纹理,那么它将马上给予反击。柔顺的边缘会在刹那间划破肌肤,沾染猩红的血。
十三岁的赫尔曼托利落地挥着带有家族标识的花剑,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在大家族里长大的孩子大多是这样的。
乔治在新闻报道上见过很多那样的孩子,他们面对数以万计的闪光灯和镜头,无一例外地露出得体而浅淡的微笑。
毫无笑意、只是用来展现良好教养的微笑。它更像是一种嘲笑,嘲笑张袂成阴的媒体、嘲笑玻璃屏幕后面无所事事的人群。
出身带来的优越、从小养成的骄矜伴随着他们,大概终身不会褪去,金银早已为他们献上第一场受洗,涤尽孩童的天真。
他本以为,赫尔曼托会一直保持那样的高傲。
直到一滴热泪落到他的脸侧。
大脑在仿佛重回出厂设置,一瞬间,四周的景物被这滴泪水模糊。乔治只能看到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兄长头一次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
眼泪一滴接一滴,对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碎发一根根,由于过近的距离扫过他的鼻尖。
赫尔曼托就这样,抓着对方的肩膀、额头抵着自己的手背哭了起来。
乔治愣在了原地。
通过肩膀的接触,对方的每一次颤动都能被大脑轻易地捕捉到,一阵又一阵,他知道对方在咬着牙强忍着不让呜咽声泄出。
他的兄长,即使一时失控,也还是要强的。
那样骄傲的人,又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乔治没有动,也不敢去看,直到赫尔曼托抽身头也不回地走人,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他,乔治也还是没有动。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真的过分了。
没有刻意放轻的关门声在击剑场响起,乔治慢慢地站起来,在剑架旁矗立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意外的开门声打断了市内的寂静,他猛地转过头。
“乔?”黛安芬明显怔愣了一下。
乔治回过神,微微颔首:“蒙特利尔老师。”
“你……”她打量着乔,笑了笑“来这么早,陪我练练?”
乔治有些失望地垂下目光,黛安芬已经自顾自地拿起了自己的花剑。
借着交手的机会,黛安芬难得地在竞技过程中开口了。
“真让人伤脑筋啊,乔。”
与此同时,凌厉的剑锋划过,三两下他就被击中了头部,黛安芬收回了剑,摘下头盔露出卷曲的金发。
“你和赫尔曼托交过手了,对吗?”
乔治很轻地眨了眨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黛安芬静静地注视他。有时候,沉默比回答更能反映出问题,因为沉默,同时也就代表着逃避了。
看着面前沉默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黛安芬这样想。明明就不在状态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啊。
“被按在地上打了?”
乔治沉默良久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嗯”。
她早就预料到的结果被验证了。“那看来我上课教的你没学到家。”
“赫尔曼托比你冷静,乔,你在这点上不如他,你容易冲动,但并不是鲁莽。”
“赫尔曼托练体术,所以他的思维更偏向防守和化解。而你的思维偏向于进攻。”
乔治皱眉:“但……”
黛安芬打断了他。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他和你打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都是侵略性。”黛安芬勾了勾嘴角,语气带上了些许笑音。
“兄长教训自己的弟弟,总得要狠一点,才能长点记性。而且……乔,你惹他生气了,对吗?”
乔治紧紧抿着唇,偏头不愿回答,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黛安芬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总算找到你们的共性了,总不肯正面回答……乔,你不够了解你的兄长。”
黛安芬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将西洋剑放到了剑架上,目光落到剑柄的花纹上。
“从我的角度来讲他冷静、自持,是我最骄傲的学生。在不触犯到他原则的情况下,他很少真的生气。人争执有时不一定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难过,你该明白的。”
“乔,你让他很难过。”
黛安芬转身望着他的眼睛。
其实,她的两个学生非常像。他们有着同样的、浅金色的眼睛,就像一树繁茂的银杏。
更何况……两个人都是难哄的性格呢,黛安芬眨了眨眼。
乔治忽然想起了那滴打在他肩头上的眼泪。滚烫、湿润,像是长久不灭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灵魂。
“今天我也和你的兄长对剑了,在银妆花园。想听听我对他的评价吗?”
“……”
“出剑很快,很多次我跟他的节奏有些吃力。尽管如此,赢他并不困难,因为他的剑很乱。”黛安芬失笑。
“说实话,我很少看到这样的赫尔曼托。从他8岁跟我学剑开始,这样的时候寥寥无几,在我印象里,有且只有两次。”
“你肯定想问还有哪一次,大概你不记得了,但是,乔,另外一次也与你有关。”
黛安芬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脑海里又回忆起今天早上赫尔曼托反常的发挥。半晌后她说:
“去道歉吧,乔。”
“他会原谅你的,你不是知道吗?”
对面的人像是突然从不存在的沼泽里挣扎出来,睫毛微微颤动着问道:“为什么?”
黛安芬失笑。
“因为你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弟弟。”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原谅你的。
他只有你一个弟弟啊。
(其实是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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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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