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仁决定独自调查这件事。他觉得乙骨忧太会选择中美的理由包括他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所以这其中也有他的责任在。
但和乙骨忧太分开行动这一想法根本没有办法实现,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虎杖悠仁也找不到理由单独行动。
这几天他们虽然仍旧按时去神社,可宫司却一直忙得见不到人,虎杖悠仁也得以在帮忙清扫庭院和收拾东西的时候向熟识的巫女询问一些有关中美和祭典的秘密。
他无意识地利用着自己那张看起来乖巧无害的脸,纯真的眼神让人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这样的祭典并不是每年都有的,上一次挑选稚儿的仪式是在三四年前。巫女似乎对这个仪式讳莫如深,但是除此之外却知无不言。
“宫司先生是怎么当上宫司的呀?要考试吗?”
这样的问题逗笑了她,也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你们不需要考试的,别担心。说起宫司先生......”
巫女四下看了看,在庭院的这一片区域就只有她和两个孩子在,得益于平日里乙骨忧太的沉默寡言和虎杖悠仁的乖巧,她放心大胆地和他们说了起来:“宫司先生以前也是被选中的稚儿呢!他走进森林,见到了神明大人,回来之后就继承了神社宫司的位置,那之后神社的工作就都交给他了。”
末了,她又补上了一句:“那个时候他似乎只比你们大一些呢。”
虎杖悠仁将手背在身后,让扫把像尾巴一样拖在身后甩动:“那,他是怎么从森林里走出来的?他好厉害!”
“这个......”巫女突然闭上了嘴巴,不肯再多说。她分享的秘密太多了,在危险的话题边缘徘徊让她产生了退缩之意,理所当然地终结了这场谈话。
从小生长在村子里的孩子们已经将“不可靠近神明生活的山林”刻进了骨髓中,除了敬畏之意,他们听的最多的便是“进去了就没办法再出来”的威胁。因为这样的禁忌,这个村子没有办法像隔壁的旧村那样充分利用附近的林木资源,只能日复一日地打理农田、照料牲畜,去附近的河流捕鱼为生。
宫司的交替向来只有新、旧两位宫司才知道内情,而今这位宫司选中虎杖悠仁和乙骨忧太作为继承者的事情虽然已经人尽皆知,可究竟因为什么选中他们却无人知晓。就连他们自己也想要知道理由。
“一定是因为里香,”他们躲在树荫下,神苑中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他们的身影,乙骨忧太笃定地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们能够看见它们。”
“但是,这个村子里又没有咒灵,看得见又不能......”虎杖悠仁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自己停了下来。
妈妈只和他说了那些东西叫做咒灵。他开始后悔当时没有问更多关于咒灵的事了。
他们之间只剩下了沉闷的呼吸声。半晌,虎杖悠仁压低了声音:“忧太,你觉得住在山上的那个家伙也是一只咒灵?”
总要有人主动说出来的。这个村子足够奇怪,咒灵本来应该是无处不在的,可是这里却见不到它们。宫司和巫女不止一次提到是因为神明大人才让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难道说是因为那个“神”,这里才见不到咒灵吗?
“可能......是一个特别厉害的咒灵,所以其他的咒灵不敢靠近?或者是一个能够消灭掉其他咒灵的存在?这样想的话,祂应该是个很好的神。”
“但是这样的存在为什么要吃掉小孩子?”
虎杖悠仁有点搞不明白。祂让咒灵远离了这个村子,这是在做好事。但村子却每隔几年要送去一个小孩子?简直就像神话中和妖怪达成了协议的故事,人类送上丰厚的祭品来祈求能力高强的妖怪守护村落......而故事中的某一方总会会变得贪得无厌,故事的走向不外乎是几种既定的结局。
“祂大概不是一个那么仁慈的神吧?”
一个并不仁慈的神......会向祈愿之人降下恩赐吗?会垂怜那些跪趴在地上请求祂施舍的人吗?
里香还没有成佛。神没有理会他们的愿望。
只有宫司能够看见里香,而他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人。中美没能走出来,所以她死在了森林里。
所以,宫司是将里香与他在森林里见到的东西混为一谈了吗?
乙骨忧太拉着虎杖悠仁的手,他们一起走在小路上。村口、路边、家门前的无脸石像前再也见不到参拜的人,那场来去匆匆的祭典似乎就这样从大家的生活中滑了过去,像是一捧沙从指缝间溜走,只留下微不足道的几粒沙留在指尖。
老人们依旧聚集在凉亭里,举着蒲扇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聊天,不过在向他们招手之后,两个孩子都再没有走过去的意思。
仿佛那天众人聚集在中美家门口,争前恐后地举着果子拥挤着向前伸出手的模样只是一场诡异的梦。
从未在现实中发生过,因此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错觉,中美家那些只被啃了一口的果子已经堆积如山,就快要顶到天花板了。
平日里会去神社参拜的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大家究竟是信仰着神明,还是并不怎么相信呢?”虎杖悠仁提出了疑问。
乙骨忧太同样产生了可疑的猜想。村民们不像祈本里香的祖母一样“虔诚”,那个老人只要一出门,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信仰。不论是从行为动作还是随身携带的礼器,从人群中分辨教徒并不困难。
偶尔的狂热才是常态。虎杖悠仁在老家上幼稚园的时候,大家很喜欢凑在一起谈论宝可梦或者其他动画片。话题大多都是前一天晚上电视台里播放的剧集,所以孩子们之间谈论的焦点总是多种多样的。
持久的喜爱......虎杖悠仁还没有遇到过能够坦然说出“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东西,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下去”的事物。
但是,信仰不是喜爱与否能够概括的。那应当是一种信念,是比持久的喜爱更加永恒的东西。
“......”也许真正奇怪的是村民们在祭典那一天的狂热而不是平日的沉默。
乙骨忧太犹豫着:“也许在这里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已经习惯这样普通地对待每一天,也习惯只有一天的......‘狂欢’。”
“要去找你爷爷吗,忧太?”虎杖悠仁问道。
巫女们提到了红房子,这的确是非常值得在意的问题。
和那个老人的对话不会有任何帮助,乙骨忧太已经早早地明白了这一点。就快要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天正在逐渐过去,在上一场雨过后,吹过山谷的风总带着一丝凉意,仿佛秋天已经迈出了它的脚步。
院子里黑漆漆的,在最远离村子的山腰,只有月光会为他们照亮前方。巧合的是,今晚的银色光华被乌云完全遮挡,周围要比平常更加黑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草丛和杂物堆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虫鸣和未知生物钻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盛夏最后的合奏。
将钥匙插入锁孔,乙骨忧太向右拧动。没有感受到上锁后的阻力,钥匙仿佛失效了一般顺从地转了一个圈。
他们离开前没有锁门?不,他记得很清楚,离开时他绝对——
因为他骤然升起的警惕心,藏在门板后的不速之客似乎比他们更沉不住气,在迟迟没能等到推门而入的小孩子们后,那个人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向里抽开了木门。
尽管没有月光,但院子里还是要比房间内亮堂不少。青年没有看清站在门口的两个孩子,一只巨大的手掌直接将他死死攥在掌心里,就像握着一颗刚从泥巴里拔出来的萝卜一样轻而易举地将他带离了地面。
“你是谁?!为什么要、闯到别人的家里?!”属于孩童的尖细女声冲破了不速之客的鼓膜。
青年想要惊惶地大叫,但嗓子却被自己从未见过的恐怖生物压迫着,很快他的脸就开始变得充血红肿,连呼吸都成为了奢望。
余光中,站在怪物身旁的两个孩子被它以守护者的姿态保护着,黑发男孩面色不善,黑白分明的眼球简直要将犀利的目光变成刀,直直地插进他的身体里。
后悔、无能为力、恐惧,无数负面感情在濒死之际完全爆发了出来,让他短暂地拥有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邀请券。
“里香,里香。”乙骨忧太深吸气,安抚着自己因为惊吓而猛烈跳动的心脏,同时呼唤着里香的名字让它不要太过激动,被捉住的不速之客看起来马上就要窒息而亡......他没有伤害这个人的意思,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明白。尽管他因为青年不请自来地闯入他家中而感受到了愤怒与威胁。
乙骨忧太叫着里香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虎杖悠仁。粉发孩子看起来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他们现在都已经很适应随时随地可能会暴走的里香,也知道应该如何去安抚它。
有什么东西从青年松开的手中掉了下来,锐利的反光闪过,虎杖悠仁跑到了那东西旁边,将它拿了起来。
“悠仁!”乙骨忧太向他伸出手,虎杖悠仁极快地跑回了他身后,拿着那把掉下来的小刀。
白色的咒灵松开了手,将掌中的人毫不留情地甩到了地上。
从里香手中逃出生天的青年大口喘息着,濒临死亡的威胁让他的眼睛拥有了能够看到咒灵的力量,此刻他的眼前正笼罩着如小山般不可反抗的阴影,让跌坐在地的青年觉得被压迫到根本无法呼吸。
“哈......啊?这、这是?!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虎杖悠仁快乙骨忧太一步从他身侧探出头去:“你才是!擅自跑到别人家里还拿着刀,太危险了!”
“你、你们这群家伙......都是一群疯子!怪物!不是人的东西!!”
里香非人的模样似乎将青年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他时而大声咒骂,时而捂着脑袋痛苦地哑声嘶吼。最开始虎杖悠仁还能大概听得懂他究竟在说什么,但是仅仅几秒后青年的话就变得难以理解,音节也断断续续,连不成完整的语句。
乙骨忧太听到了隔壁红房子开门的声音,让里香回到了自己的影子里。他始终站在虎杖悠仁的身前,近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发疯的青年。
虽然很感谢他在自己突然生病的时候为自己检查了身体,但如果他有可能做出伤害自己在乎的人的事,乙骨忧太立刻就会做出决断。
泪流满面、双目失神的青年突然抬起狼狈不堪的脸,汹涌的泪痕中融入了被他自己抓挠出的血迹。被这样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虎杖悠仁和乙骨忧太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真可怜啊,”青年跪在地上,乙骨忧太的余光看见他的爷爷手持一个长长的棍子推开了院门,吱呀声已经遥遥传了过来,“你们还什么都不明白。”
手电筒的光芒闪烁着靠近,混乱的吆喝与脚步声掺杂在一起,这座村子一反常态地在夜晚变得热闹起来了。
不知道是谁先伸手,将两个孩子拉到了人群的后面,虎杖悠仁死死握着乙骨忧太的手臂,眼睁睁看着青年被人潮吞没。
连神社的巫女都跑了过来,她从数不清的人中拉住他们,将两个孩子带到了无人的空旷草地。他们的到来惊飞了一群藏匿在草茎阴影处的蚊虫,巫女嫌弃地拍打着周围的空气,企图赶走它们。
“你们没事吧?没想到他真的会去找你们......天哪!虎杖,你的手里拿着什么?!”
虎杖悠仁的手中还拿着青年带过来的那柄小刀。看起来像是在便利店随手买的水果刀,锋利的刃部沾上了一些泥土和深褐色的污渍。
人们在向被堵在院子里的青年投掷石块,破碎的瓦砾和坚硬的石头砸到了青年的身上,让他只能捂住头面,不时发出痛苦的哀嚎。那些投掷物同样落在了他们家的院子里,盖在菜地上的浮土被碎石崩飞,砸出一个个凹陷的坑洞。
虎杖悠仁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响,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石头雨落地的声音。
这些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的村民们再一次让他想起了中美家门口的情景。手中持握的果实变成了石块,可人们还是那样争先恐后,像是离岸脱水的鱼挣扎着重回大海一样迫不及待地向前推挤着。
“不行,”虎杖悠仁看不见人群中央的景象,也听不见青年的哀嚎声了,“不行!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他们在干什么呀?!”
他几乎立刻冲了上去,扒拉着落在后方的人的衣摆,企图从他们之间分出一条通路来。
简直就像是被挤压在一起的肉馅,每个人的身体都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让虎杖悠仁无从下手。手中的刀早就被丢在那空地上,他能够听到乙骨忧太喊他的声音,但此刻他只想让这可怕的行为赶快停下来。
只到大人腰部左右的两个孩子根本无能为力,哪怕虎杖悠仁有他引以为傲的力量与远超同龄人的壮实身体,可他依旧无法撼动眼前这堵人墙。
由无数普通人类组成的、可怕的墙壁。
他的手拽住了一件外套,完全顾不得控制力道。他能听到从周围人身上发出的诅咒。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是否将手中的石块丢向躺在中央的那个人,无论他们是否真的将诅咒的话宣之于口,这群人、这群人——都无比期盼着死亡。
他们诅咒着青年的存在,将他视作了错误,并且不遗余力地坚信着这一点。
乙骨忧太几乎要跟不上虎杖悠仁的身影。他们穿梭在人山人海中,看不见前路,看不见退路。忽然,一直走在前面的虎杖悠仁停了下来,乙骨忧太立刻被人挤到了他的身上。
虎杖悠仁拽住了一个人,他抬起头,看到了女人的脸。
中美的妈妈、青年的妈妈——她面目狰狞,脸上堆满了情绪激动时翻涌的红色,额头满是汗水。她的口中高喊着诅咒的话语,让虎杖悠仁恐惧地松开了手,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就像是他主动躲入了身后人的怀里。
“——你想毁了我们所有人吗?!逃走也好,死掉也好,不要再来诅咒我们了!!”
爷爷,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事呢?
能够给出答案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虎杖悠仁觉得周围嘈杂的声音和自己分隔开来,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他的身体包裹了进去,连同着那些他不理解却非常讨厌的情感也一并驱离。
他微微抬了抬头,只能够看到护着他勉强保持平衡的乙骨忧太的下巴。
“我要诅咒你们!!!总有一天你们所有人会像那孩子一样,被你们信仰、被你们亵渎的‘神’彻底抛弃!!!哈哈!!!疯子!一群疯子!!!和这山里的恶魔一起去死吧!!!”
乙骨忧太捂着虎杖悠仁的耳朵,可青年疯狂的诅咒依旧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久久无法消散。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扎根于此的锚被海浪彻底拔出,摇摆不定的船随着洋流的移动逐渐远离了这个短暂停泊的港口。
乙骨忧太定定注视着前方,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他看见住在红房子里的爷爷用那根挂满了绳结的、看上去像是祭祀时才会用到的棍子卡住青年的脖颈,将他压在了地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