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照片。”
我随口扯了个谎，拿起一旁的相框。
照片里，十五岁的我们挤在高专斑驳的校牌前。夏油杰冷着脸站在边上耍帅，我蹲在最前排，家入硝子在我头顶比两个剪刀手。五条悟在C位笑得恣意，阳光在他雪白的睫毛上碎成钻石。
我问他，你还留着这个？
五条悟正用毛巾揉搓湿发，水珠顺着他的锁骨滑落下来，在胸膛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浴室的蒸汽给他镶了一层毛茸茸的轮廓，看起来竟有几分罕见的柔软。
“我留着很多东西，”玻璃门映出他模糊的侧脸，“但也弄丢过不少。”
我移开视线，选择不继续这个话题，问他要喝水吗。
他点点头。我把手机悄悄塞进口袋，站起身，往厨房走去。路过他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淡淡的薄荷味，某种令人怀念的味道。
他们都说气味是人类保持最久的记忆，看来不假。五条悟似乎是个十分念旧的人，这么多年都还在用这个牌子的沐浴露。气味像一把钥匙，让我想起那年夏天，家入硝子实验室里的消毒水味，想起训练场上被太阳晒化的柏油气味，想起五条悟往我头上倒冰汽水时，碳酸气泡在发间炸开的甜腻。
我从橱柜里取出两只玻璃杯，倒入冰水，水珠顺着杯壁滑落，在岛台上洇出两个重叠的圆。
五条悟接过杯子，我们的指尖短暂相触，我因此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掌心。
和冰水截然不同的温度，如同他洒在我脸上的呼吸。
这个距离太近了。
近到我能看清水珠如何从他湿漉漉的发梢滚落，沿着脖颈的曲线流淌，在他锁骨的小洼里蓄成一片微型的湖泊，又滑过胸膛上交错的伤痕。
最狰狞的记号仿佛一道苍白的闪电，从腰侧斜劈而上，末端隐没在黑色运动裤的阴影里。其余细小的旧伤散布在肩臂，有些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有些还泛着新愈的肉粉色。
我的指节无意识收紧，冰水晃出杯沿，在手背凝成一道刺骨的溪流。
记忆里那个会踩着课桌宣称自己最强的少年，那个在新宿街头把墨镜推到额头上大笑的混蛋，如今每一寸皮肤都成了时光的备忘录。我们分开的这些年，足够在彼此身上刻下多少道未能相见的伤痕？
感受到我的视线，他突然抬眼，苍蓝的虹膜在阳光下像两枚透光的琉璃。
“怎么？第一次见帅哥出浴？”
我的指尖悬停在他腰际那道疤上方，始终没敢真正触碰。
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
他仰头喝水。
“去年？前年？记不清了呢。”
“疼吗？”
“当时痛得差点晕过去了，不过现在嘛，看到你这张苦瓜脸更痛耶。”
我配合地笑起来，胸口却像塞着块吸饱水的海绵。
“你呢？”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腹部，“伤还疼吗？”
“早不疼了。”
我们放下水杯，沉默地对视着，都知道对方在说谎。
最后是五条悟打破了沉默，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打了个响指，光脚踩过地毯窜到储物间，用脚尖把那个灰色行李箱踢了过来。
“差点忘了这个。你的破烂，从悍马残骸里扒拉出来的。”
箱子的轮子卡在地毯边缘，发出一声闷响，我盯着它，嗅到了汽油和血腥味的混合气息。
“……你去了现场？”
“让学生跑腿啦。那辆车死得挺安详，当然，在普通人眼里只是一起普通的爆胎事故哦。”
我蹲下来打开箱子检查，确认没有任何遗失，惊讶地发现每样物品都被重新分类收纳，所有证件也按类别排列好，连口红和止血绷带都被分开放进透明密封袋装好。
我背对着他扣上箱子：“五条悟，你很闲吗？”
“超闲的。”他窝进那个舒服的要死的意大利进口真皮沙发，伸了个懒腰，“毕竟某位未婚妻跑路后，我的行程表空了大半呢。”
“我怎么听说你一天只睡四个小时？”
“六眼本来就不需要那么长睡眠时间啊。”
“拉倒吧，你读书那会儿天天睡得和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还是让夏油杰过去把你从床上拖起来的，不然肯定天天上课迟到。”
提起这个名字的瞬间，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五条悟先反应过来：“哎，说谁呢，难道你从不迟到早退吗？之前是谁上课把书立起来睡觉被夜蛾抓到的？”
“彼此彼此。”
“谁跟你彼此呀，老师我要去睡满珍贵的四小时了。”
“现在明明是早上九点！”
“这可都是托你的福哦，我可是一晚上都没有睡觉。”
“明明我才是要赶紧睡觉的那个吧！”
吵不过他，我愤怒地拎起箱子走向客房，金属门把手冷得像块冰，可我的指尖却在发烫。那家伙的视线正死死黏在我背上，灼热得几乎要在衣料上烧出两个洞来。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此刻全都化作了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就在门扉即将合拢的刹那，一缕微弱的声息从缝隙钻了进来，我听见他的叹息：“不要恨我。”
轻得像是错觉，却让我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门锁咬合的咔哒声在耳膜上炸开，我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掐着行李箱拉杆，指甲已经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等到客厅终于没了动静，我打开了手机。
信号恢复的瞬间，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
二十多条未读消息与未接来电。
“执行部一级追踪协议已激活。”
诺玛的通讯界面自动弹出，淡蓝色的全息投影在昏暗房间里铺开。
“欢迎回来，上杉专员。”AI的声音依然优雅，“检测到你自东京湾区域断联超过72小时，根据异常规程，是否立即上报？”
我抿了抿嘴唇：“是，记录如下。”
“记录启动。”
“我于三日前在东京湾高速遭遇尼伯龙根，入口坐标极不稳定，且未能与外界取得联系。”
诺玛的投影微微闪烁，正在思考这条信息。
“能否确定该尼伯龙根的作用机制？”
我盯着她那双永远无机质的虚拟眼睛。
“……无法确认。内部结构复杂，有未知因子介入。重力感知异常，记忆扰动、时间断层等症状明显。”
“遭遇生物？”
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回答：“……奥丁。”
诺玛的投影骤然收缩，随即弹出一个刺目的黄色警告框。
“确认情报等级为SS？”
“是。”我深吸口气，“目标现已消失。疑似非本体，是投影或残影式构成。无交战记录，无战损，但精神污染指数偏高。”
“是否需要上报给学院？”
“暂缓。我将提交完整记忆模型，由执行部自行处理。暂不建议提前公开。”
诺玛短暂沉默，数据流的光芒在她周身如白色蛛网般交织错落。
“明白。” 她最终回应，声线依旧平稳，“请继续报告。”
“离开尼伯龙根后，我遭遇不明身份人员追击。三人以上，配合默契，装备专业，不排除猛鬼众残部的可能性。”
“是否暴露身份？”
“不确定。”
“是否需要支援？”
“不。” 我摇头，“东京仍不宜大规模介入。请将我当前状态标记为‘自主行动中’。”
诺玛微微颔首，数据流在她指尖流转。
“明白。” 她抬眸，虚拟瞳孔映出我的脸，“当前行动计划？”
“等待学院回溯任务评分后，领取下一阶段指令。”
“状态记录完成。是否开启睡眠监控？”
“不需要。” 我向后靠上椅背，“我一会儿不睡。”
报告流程结束，房间陷入短暂的寂静。我盯着诺玛那双无机制的眼睛：“任务报告完成。现在，我能和EVA小姐聊几句吗？”
诺玛的投影轻轻闪烁，随即微笑起来。
“当然。”
短暂的加载后，熟悉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内响起。
“弥生，好久不见。”
EVA的语调比诺玛温润许多，带着早期语音合成技术特有的电子沙哑感，像是陈年威士忌杯底未化的冰，历经岁月仍残存一丝冷冽。
“EVA，今天的信息麻烦标记为S级以上，不上传，不公开，除副校长外禁止存档。”
“收到。”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微妙的停顿，“你变了很多。”
我怔住，随后笑起来：“尼伯龙根里的时间不是线性的。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变的是世界，还是我。”
“这是个有趣的论断。”
沉默片刻，我继续道：“帮我联系芬格尔吧。”
“内容？”
“告诉他，东京湾附近出现了尼伯龙根，内部结构极不稳定，并且……我遇见了奥丁，本体或残影暂不确定。”
EVA没有立即应答。
“要告诉他你还活着吗？”
我扯了扯嘴角：“他可比你烦人多了，估计早就猜到了。”
“明白。”
“另外。”我停顿了一下，“提醒他，立刻对路明非三人启动最高等级保护协议，他们之中已经有人被卷进来了。”
“卷入尼伯龙根？”
“不止。”我深吸一口气，“他们可能是新一代的锚点，我不确定，但奥丁已经注视过他们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EVA的影像陷入长久的静默，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流淌。
终于，EVA轻声开口：“我会处理。你做得很好，弥生。”
“我总有种错觉，要是再不提前布防，我们谁都活不到开学典礼那天。”
EVA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电子音特有的空灵，虚幻，遥远，却又莫名让人感到心安。
“五条悟还好吗？”
我一怔。
“你监控到他的坐标了？”
“开机后，我一直在观察你的生理数据。” 她的声音轻柔，却不容回避，“刚才你的心率明显加速，那不是任务带来的波动，是别的。”
我闭上眼睛。
“EVA，今天我们不是来分析感情问题的。”
“好。”她似乎又笑起来，“那祝你好运，小弥生。”
“谢谢。”
我抬手一挥，屏幕熄灭，淡蓝色的光晕在视网膜上残留片刻，最终消散。
再抬头时，我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仿佛我只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而不是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悄悄向这个世界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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