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敞的门内局促的玄关之后是一片暗色,隐约看到沙发上排列整齐的各色玩偶,这大概就是这里最缤纷的色块。
我收了目光,走廊的灯变得异常刺眼,好像是聚光灯。
人眼的暗适应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反之明适应却快得多,这似乎并不公平。我站在明暗得分界线正中,等待着拿好东西出来的梓渝。他本不该招呼我进去,但他的意思是让我坐着等。我本不该跟着他上楼,但我想帮他提点儿东西。我们都做了不该做的事儿。
我听着门内一阵叮铃咣啷,这并不陌生。事实上梓渝能在这行坚持这么久,是我早已预想到的。说来矛盾,在会议上以合作方的身份第一次见到差一岁成年的梓渝,那双眼睛分明那样黯淡迷茫,和他说过的那句“梦想是一望无际的蓝色,而我们都是在那之下孤单的追梦人”的确再适配不过,可他就是应我所想,坚持到了现在。
那双眼睛就像被冲淡的蓝色,最后只剩下很浅的灰,阳光照射时偶尔有蓝色隐匿的踪迹。也许是我古怪,我认为一切悲伤的东西都是美的,于是梓渝的眼睛是美的,即便即将了无生迹。
冷风从应急廊道吹上来,吹了我一个寒颤。这是二零年的初冬,北京的冬从不讲理。
梓渝套了件笨重的黑色羽绒服提着两个包出来,我顺手接过一个。
“口罩。”我看了看他光洁而瘦削的脸。
“啊。”他应声停下,专注地掏口袋,在掏到羽绒服下的外套的左侧口袋的时候终于拎出了一个带着塑封的新口罩。
我看着他扯了两下没扯开,还没等伸手他就递了过来。我把满到没法儿放在地上的敞口大包挂回他的手里,撕开了塑封。
他抬了抬脸,又颠了颠满满两手的东西,示意我直接给他戴上。
替别人戴上一个口罩是怎样的一个动作,它需要经过人的双耳,再到鼻梁,不出意外还得在脸侧揪一下,以保证口罩是正的。所以这个动作是冒犯的。于是我谨慎的,全程只碰到他耳后的几缕头发。
但还是不小心看到了他的眼睛,这一瞬我觉得一切肢体触碰都弱爆了,即便我自认是那么食色性也的女人。
我开始庆幸这是一个萧瑟的冬日清晨,而非某个夏日四点的午后,又会在这样的一双眼睛里印上如何迷人的色彩,悲伤也许将会反射出第645种光泽。
“谢谢。”梓渝说。
我说没事儿。
多无趣的一个对话。如果有人需要我在大清早与他见面,而他只说点儿这几个不咸不淡的我一定得闹心。可现在不一样,这好像已经成为我的工作。就像为什么我会尤其小心不在帮梓渝戴口罩的时候碰到他一样。
和对别人都不一样。
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做,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可我还是敏锐的察觉到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在发酵。而我们无比默契,谁也绝口不提。
到摄影棚的时候街道彻底苏醒,太阳光也称职地透过早餐小贩的炊气照着路面。
手里的包终于有了可以靠着歇会儿的地方,一管喷雾状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滚出来。我蹲下去捡,“这啥?”
梓渝看了眼,“补水喷雾。”
“化妆用的?”
“嗯。”
我扫视了一圈摄影棚,还真没有化妆的地方和化妆师的影子。棚也是临时搭的,我看了两眼挂满一排的衣服,真没什么新意。不过梓渝现在可以接到活,哪儿还顾得上考量这些。
梓渝很快上手,在脸上涂抹拍打。这好像也是在这一行生存的必修课,我恰好不懂,就像见到新大陆一样靠在镜边儿看他化妆。
这种情形至少有过不下五十次。他化,我就看。我自己不会化妆也不化妆,但也拦不住看别人化妆。看多少次都新鲜。
“你是助理吗?过来帮一下。”有人拍了我一把,带过一股辛辣的香水味,让我想起我前公司那个爱戴菱形镜框的中年男经理,热衷辛辣香水。
“你有事儿喊我啊。”我嘱咐了一句梓渝。
“我们这儿没灯光师吗?”我帮这女孩抬着灯,看着她鼓捣这架灯。她没搭理我,只是在好像终于鼓捣出了什么门道的时候应了我,“灯光,辞职了。疫情期间,招人也难,开支更难。我现在能顶半个,也行。”
“你看着有点儿眼生,新助理?”她接着问。
我不是梓渝的助理,这是事实。但我帮他好像成了日常,好像我自己也默认了似的。
好像有点难答。
“疫情期间嘛,我也能顶半个。”于是我说。
“你真逗。”她声音见冷,好像没真觉得我逗。
你也挺逗。
我扔了手里的活儿靠回梓渝镜边。要我说,这跟刚出门的那张脸毫无区别。但似乎在变得亮堂,就跟梓渝家走廊上的灯一样。
“这什么活儿?”我问梓渝。
“正经活儿。”他的儿化音还有些不熟练。
“你……”
“等下,我眼睛进眼睫毛了,帮我吹吹。”梓渝打断了我的话。
我站近了,直接原地扎了个马步,小心地掀起梓渝的眼皮。马步有多糙,我的手法就有多细致。该糙糙,该细致细致。
轻吹了两下眼睫毛就动了,顺着眼睛干涩逼出的泪滑了下来。我松开了手。
“你今天喷香水了?”梓渝问。
“啊?啊,没,别人那儿蹭的吧。”我愣了,好在只有一秒。
我好像懂了妆前妆后的分别,也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能感知。梓渝眼皮上似乎打了层很自然的眼影,仅此而已。但是看起来非常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还没来得及摸索。
“你好,你加下这个对接群。”半个灯光师突然给我递了个二维码。
把我当梓渝助理的人还少吗,不少。
我熟练地掏出手机,滴的一声后才发现这是个个人号。
“我等会儿拉你。”女孩撂下这话颠儿了。
“我来吧,你把她推给我。”梓渝很快说,应该是看到了我挑起的眉头。
我没生气,也没拧巴,没不乐意。只是……
“你看。”我把手机举到梓渝面前。
“嗯?”还没等梓渝定睛,他就已经慌乱地挪开了眼。
女孩的头像是一对丰满而暴露的胸部,挺美的。其实没啥,跟大老爷们儿爱用点腹肌胸肌什么肌一样。
但青一块紫一块的色调太诡异,看着不舒心。
“还是我对接吧。”梓渝说。
“你别忙活了,就这样了。”我说。
“因为头像?”他说。
当然不是了。我在心里应。
“是啊,因为我的新头像更劲爆,正好切磋交流。”我对着镜子理了两下头发胡扯道。
梓渝愣了愣,半信半疑地泄出一口气儿。我看着他瘦削的小脸,觉着怎么有人瘦到快脱相还能这么好看。
看着没多正式的摄影棚,只有那么一点儿正式的设备,压根跟正式不挂钩的服装,居然很正式的忙活到了天黑,薪酬也算比较正式,最大的优点是结的快。
梓渝应该能挺开心。我换了衣服瘫倒在沙发上,抓起亮了屏幕的手机。
极速尾鱼:你骗我
是梓渝的微信。
我乐出了声,猛咽了一口热水,觉得全身都舒坦了。
我:骗你什么
极速尾鱼:你没换头像
一说头像我就想到那对儿胸,都快成应激反应了。
我:你不知道了吧,微信更新了,对你是一个头像,对别人能是另外一个头像了
极速尾鱼这回没秒回。
这是查功能查百度去了。
我晃着腿,摁开了一首最近常听的歌。
极速尾鱼:你又骗我
我更乐呵了。
唉,开心竟然如此简单。
极速尾鱼:你吃了吗
我:没
极速尾鱼:你想吃晚饭吗
我:你想吃啥
对面又停了二十几秒。
为什么我知道秒数,因为我常年给时间的秒位也开着,来提醒自己分秒瞬逝的时间。其实没什么用,该消磨还是消磨,该浪费也浪费。
极速尾鱼:我想吃冰
我:行
这冰屋是新开的,刚好卡着疫情爆发之前开了业,毕竟谁也不知道未来即将发生什么。那会儿梓渝就拉着我来,还需要排队。一夜之间,说是天翻地覆也不夸张。
我和梓渝住得有一段距离,但在北京,已经算是非常近。冰屋刚好在我们间路程的折中段,我更近些。
老板是一对夫妻,特面善。阿姨在店的时间更多,对于疫情期间还光顾的屈指可数的人可谓如数家珍。
“晓得的,你等人来了再点单的,不急。”阿姨说。
我笑了笑,才发现脸冻得很僵,比平时还要僵。
我在输入栏里敲了几个字,又删了。
梓渝这会儿应该出门了,让他再穿厚点也白搭。
“又在等你男朋友哇?”阿姨说。
我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哽住了咽喉。
“就那个长得可帅的小伙呀。”
“阿姨,我们不是……”我咽了口口水,才能出声了。
“来啦来啦!”阿姨异常热情地招呼着刚推了门进店的梓渝,兴奋的好像爱情的见证人。而这空无一人的冷清冰屋就是我们的婚礼场地。
想到这儿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冷?”梓渝问。
“嗯,你身上一股寒气。”我顺势接话。
“这个。”他说着,从羽绒服口袋里活生生掏出两根冰糖葫芦。
放得特别展瓜,特别游刃有余。跟变魔术一样,口袋兜儿像无底洞。
“还是男装能装。”我把我这根从纸袋里拿出来,山楂橘子葡萄间隔了串的。这是我最常吃的一种,第二种就是夹着糯米的。梓渝记性很好,记得这些。
“没偷摸骂我两句吧。”梓渝说。
“看看。”我扫了点单码,把我的手机放了过去。
冰屋的暖气很足,足到让我以为好像上了东北人家的炕头。店铺门被老板拉开三分之一,好像是去买什么了。
“这店里就扔我们俩,阿姨还真是放心。”梓渝说。
我听着,没说话。靠在软椅背上半敞着羽绒服放空,慢条斯理地嚼橘子。糖衣像甜蜜的冰,破开后是橘子冰沙。
“你说冰糖葫芦是不是就北京人的冰点。”我好像说了句废话,但的确只有每次冬天的时候吃冰糖葫芦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怎样,好吃吧。”梓渝说,“人家说外边儿那条小吃街,从南往北头进,一路上全是冰糖葫芦,越往北越便宜,越好吃。我刚好是从北头进来的,第一家刚出来给我赶上了,这才有种类能选选。”
我听着,缓慢地比出了一个大拇指。
我眼神儿定定的,自动虚焦了,好久不用眨眼都行。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但是这会儿特舒服,就跟回家了似的。
这个“家”,是字面意义上的,中国人认为的温暖归属地。
“今年过年回家吗?”梓渝问。我们好像又一瞬间的心有灵犀。
梓渝从来不问这种问题,关于私人的,私生活的,就连生活方面也不问。什么也不问,我也不乐意问他的。
可能因为现在这条街实在太热闹,好像除夕的夜晚。
“不。”我这次答得很快。我从不过年,也不回家。
梓渝不出声了,余光里他在很认真的在我手机上翻阅菜单。
“这儿就是我家。我家大门常打开……北京欢迎你……”我又说,说着低声唱起来。
梓渝扭头看我,眼睛不见眼仁儿,笑得花枝乱颤。
“这个,你们两个分分吃掉哇。”阿姨走过来放下袋东西就进了后厨,梓渝没叫住。
“是小饼干。南瓜头,魔法帽,糖啥的。”梓渝说。
我看了眼,就是那种街头巷尾常见的老式饼干,顺应即将到来的节日印了这些,看着挺精致。
“谢谢阿姨。”我对着这袋子饼干默默说。
梓渝愣了愣,又乐了起来。
他笑点不高,又很奇怪,我已经习惯。
“巧克力冰?”
我嗯了一声。菜单太花里胡哨了,每次如果想尝试新的,就得看很久。最后累个半死,还是点了巧克力冰。
梓渝不一样,他好像乐在其中。就跟他可以忍受每天听音乐软件的日推歌单一样,令我敬佩。
“……有微信消息。”梓渝顿了顿,把手机还给了我。
而我仍旧沉醉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放空感中,根本没看。
冰特密,料特多,且不甜。这好像就是对一个绵绵冰最高的评价。
我俩快把兜儿掏烂了,也只能用几个卡通周边还阿姨的盛情。梓渝卡通人像的亚克力小牌儿,还有大吉大利心想事成的冰箱贴,六七个叠成一摞放到了柜台边上,我俩就蹑手蹑脚的出了店门。
“下回我看看带点什么有用的来给阿姨吧。”我说,“疫情期间,实用至上。”
梓渝拉上衣服拉链点了点头,“也就这条街热闹点了。”
我和梓渝顺着人流混进小吃街,说是小吃街其实什么也有,小摆设小玩意儿,手套帽子。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就戴这个,类似的。”梓渝指了指一个水晶小摊。
“少不更事,乐意戴点。”我看了看光秃秃的手腕。
“进点货吧帅哥。”正好前面就是一五金铁链子铺,个个儿模样花哨。
“上次戴着给我脖颈都干绿了。”梓渝嘟囔,学着我摸手腕一样摸了把脖子,“所以我现在不拍照坚决不戴。”
“你怎么带一堆冰箱贴出来啊。”我问。
“刚买的,就买冰糖葫芦旁边的小摊。倒是那几个小牌儿是在兜儿里放了有一阵忘掏出来。”
“粉丝做的?”
“是也不是吧,粉丝送的我不小心弄裂了,我自己照着原样找diy网店重新做了。”梓渝说。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现在像情窦未开的小屁孩,这世上也挑不出几个。稀有品种,又傻又愣。
“你呢?真的不回前公司了吗?”梓渝的声音盖在口罩下,有点儿发闷。
整个世界都罩在什么底下似的,憋闷。
我想了想,很认真的。但最后还是吊儿郎当的开口:“钱花完了可能就回去了,谁还不为生活折腰啊。”
“有人赏识挺好的。”梓渝小声说,我听见了。
“但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更好。”他又说。
我没说话。
我们似乎都好像希望被看见,祈祷着最好就是明天。
“今天拍摄的对接,你……记得跟。”梓渝说。
“嗯。”我这才想起那条被我忽略的微信消息。
极速尾(微)鱼横空出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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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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