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圣帕特里克教堂,足以容纳两千人的横厅,此刻寂静无声,教徒们静息凝神聆听主教的祷词。
“我们奉主之名来助…万福玛利亚,蒙您圣宠……为我们罪人蒙受圣宠……”
祭坛深处挂有巨幅基督受难油画,圣洁的躯体高高在上,痛苦紧闭的双眼,仿若悲悯、仿若告诫。光洁的大理石瓷砖倒映着哥特式穹顶,同时倒映着祭台前的男人。
迈克尔一身黑色祭服,暗红金线的拜占庭刺绣在腰间、领口若隐若现,他强忍着腰背的不适,笔挺地跪在神明和教士们面前。
拉丁语祷词廓然回荡在教堂,他没来由地想起这也是二哥弗雷多死前颂念的最后一段话,由同船的安东尼转述。
他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那场杀戮,此刻,仿佛小船驶过水面卷起水底的淤泥,近二十年前的记忆在主教高昂的祝祷里浮现——
深秋的太浩湖面,子弹精准狙中了二哥,小船随之晃动荡出波纹,一个灵魂离开了人世。
他亲自制定的计划,亲口下达的命令。
权力历来建立在血与泪、杀戮与背叛之上。
他曾经深信不疑。
现在呢?
迈克尔跪着,膝盖、后腰石头般僵硬,视线掠过油画里神扭曲的肢体,掠过地区主教手握的牧杖,掠过轻轻落在主教金色冠冕,最后轻轻落在那枚躺在黑绒布上的闪耀勋章。
艾波洛尼亚.维太里。
她未出嫁时的名字。
“全能的主,请降福于殉道者圣塞巴斯蒂安的勋章……”
随着祷告接近尾声,主教取下勋章,在一片肃穆中,为迈克尔授勋。
勋章绶带贴住领口的那一刻,迈克尔目视前方,什么都没有想。除了——
她是勋章上一任的获得者。
*
仪式结束后的转场十分顺利,一辆辆黑色福特从五十街驶入第五大道,依次将观礼宾客们带至五十七街旁的科里昂大厦。
大厦内五台电梯轮番运作,勉强在一小时内将重要客人运至三十二层的科里昂宅。
要是以前,多半有客人抱怨不方便,还是长岛别墅、西西里的老宅好。可现在,这些爱抱怨的老头全都下去见撒旦了,仅存的一两位,康妮把他们安排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半点儿丧气话都讲不出。
——地道的西西里美食、上好的法国红酒、先进的麦克风音响和本地知名乐团,既欧陆风情,又不乏美式的现代豪奢。
迈克尔换下祭服、穿上待客的西装,来到充作主要宴会厅的起居室时,正巧看见康妮在中间唱西西里小调,轮椅上的恩里克老爷子大声应和,大名鼎鼎的歌星约翰尼.方坦替他们打节奏。
约翰尼的魅力一如既往,宾客们顺着他的动作,自发地拍起手掌、点动鞋尖。前妻凯和丈夫也在其中,与他遥遥对视了一瞬,互相点了点头,便当作久别重逢的问候了。
“爸爸——”
女儿玛丽绕过圆桌、乐队和人群,一手提着裙摆,笑着来到他面前。巧克力色的眼睛,像极了她的祖母。
迈克尔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紧张吗?”
她羞涩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托尼情绪有些奇怪,妈妈不敢问他……我想和他一起致辞。”
“他?”迈克尔眉毛下意识一皱,“他前天回纽约的?”
玛丽纠正:“今天凌晨。”
迈克尔清清嗓子,“那应该是没有休息好,晚些时候我看看他。”
“谢谢你,爸爸。”
眼睛一瞬间变得晶亮
二十岁的姑娘,分明还是个单纯的孩子。
迈克尔失笑着想要揉揉她的脑袋,但目光飘过在那头精心打理过的柔顺长发,手一顿,转而落在肩膀,轻轻拍了拍,“要轮到你了,玛丽主席。”
原来几句话的功夫,那头歌声暂歇。
长桌、圆桌围成的舞池中央空出来,康斯坦尼.科里昂介绍起基金会与基金会的主席,“下面有请玛丽.科里昂致辞——”
*
迈克尔在花房里找到了安东尼.科里昂。
几位小女孩嘻嘻哈哈地在摆满蕨类植物的花架下躲猫猫,见他来了,像小老鼠一样跑开,露出后面藤椅里的青年。
下颌冒着青碴,看起来像个男人了。
做父亲的这样评价道。
“今天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佣人搬来椅子,迈克尔在青年身侧坐下,“你如果不满意,大可以直接和我说。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总有东西给你的。股票、债券、酒店,甚至可以买下一间剧院……”
“不是因为这些。”安东尼轻声打断,揉了揉眼睛,“我很抱歉,玛丽一定很担心我。”
迈克尔这才注意到儿子眼里布满红血丝,刚准备放轻语气再问一问,康妮欲言又止地出现在花房外,见他暂无空闲,只能和卡尔.哈里森交代情况,率先离去应付那几位老朋友。
“父亲,”安东尼背对着花房入口,目光空空地穿过不染一丝尘埃的玻璃幕墙,望向象征着现代文明的天际线,“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
迈克尔朝门外的律师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是个姑娘吧,西西里的?你的同学?”
“嗯。”颧骨泛起不合时宜的浅红,安东尼迟疑地开口,“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她像是不协和音程,两个音符之间相互挤压,只要一想起她,情绪会不由自主拉高,变得忐忑、紧张又紧绷。她违背了承诺,也许只是想戏耍我。我知道我不该想她……”
感情细腻纠结得像个小姑娘。
迈克尔暗自摇了摇头,伸手拍上安东尼肩膀,站起身说:“等下去卡尔那里拿一本支票簿,追女孩最花钱了。”
*
安东尼不止一次地听身边人讲起过维塔莱.维太里。
她是孔蒂夫妇唯一的孩子,八个月大时,她的母亲孔蒂夫人遭遇了一场意外,她被迫早早降世。出于对妻子的爱怜,路易吉.孔蒂未遵循传统冠以父姓,而是让她追随外祖父的姓氏。这在寡妇、遗腹子遍地的西西里,也算作旷古绝今的稀奇事了。
维塔莱自小在赫耳墨斯集团长大,办事员们行事风格狠辣护短,对她却近乎溺爱,曾有甚者远赴印尼带回新鲜的乳胶球,只因为她在书上读到,想要捏一捏。
这些只言片语,自然让他联想起一位娇纵的、纤弱的姑娘。她像温室里精心呵护的玫瑰,玻璃穹顶保护之下还要盖一层高级透明塑料膜,铺设花洒和水管,园丁悉心照料,保证湿度温度足够适宜,好让茎杆上长出让人害怕的刺来。
然而,维塔莱真正出现在面前时,却出人意料地俊美。
是的,俊美。
安东尼从未想过这个词可以放在女孩身上。
她的笑容如此照人,小麦色的皮肤,鼻梁和脸颊缀着几点斑,打着皱褶的衬衫以一种矛盾的宽松、熨帖地穿在身上,有着超越性别、超越生死的魅力。
热闹的沿河街市,青年在桥头拉着小提琴,露天餐馆里市民享用着晚餐。在此祥和的街景之下,几辆警车越过电车轨道,呜呜啊啊地疾驰而去,惊得路人纷纷比手画脚、怒骂起安东尼听不懂的俚语。
“你就是我爸去车站接来的人?”
她把那本写满笔记的小剧本往他怀里一塞,背靠上栏杆,大咧咧地侧勾着腿,欣赏来往的行人,“你不知道最近米兰很乱吗?不是所有的意大利像西西里那样。”
小步快跑带来的喘息尚未平息,心脏仍在狂跳。安东尼手肘搭在护栏,灯火浅浅倒映在那维利运河,水面几道随风晃动的光影,他看见自己微红的脸颊也倒影在水面,模模糊糊的,更像文静羞涩的小姑娘。
“我没想到会遇上袭击。”
他揉着剧本边角,刚才为了捡它,险些被乱飞的子弹击中,“还有一个月不到就要演出了,我总是唱不好、找不到状态。我想辞去男主角一职,让另外一位主唱约翰上,教授知道后让我来米兰面谈。”
“我还以为是他那些漂亮女主演。”
她小声嘀咕,略显中性的声线,有着夏日冲浪后痛饮一马克杯冰啤酒的少年肆意,一如他手腕处残留着的、她紧握过的滚烫触感。
“没想到是缺爱的小男孩——”漫不经心地继续调侃道。
“不。”安东尼平复呼吸与心跳,将视线从水面移动到她那轮廓舒畅的侧脸,认真反驳,“教授不是那样的人。”
她转过头,惊奇地打量他几秒,忽然兴致勃勃问:“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安东尼冷不丁与她四目相对,灯光和微澜的水色印在她的眼里,竟有太阳般的光辉。
才降下的脸颊温度,又有了上升的趋势。
“首、首先…”他磕巴了一声,避开她的目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教授他才华横溢,是、是杰出的男中音、歌剧演员和剧作家……”
她突然噗呲一声笑,像炸碎的肥皂泡。
却奇异地缓解了他的症状,好像丢脸尴尬到一种地步,破罐破摔、反而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握紧被揉成卷的剧本,说:“前面的算是废话。此外,教授他温和有耐心,愿意倾听一切想法,即便那个想法在我看来荒诞愚蠢,他也会认真去听,是位称职的老师。当然,他足够忠诚,非常爱你的母亲。老实说,他应该是我认识的男性里,最尊重、爱护妻子的人。”
维塔莱听到这里,鼻腔发出一声轻哼,在喧闹的街面,比轻柔的夜风还要捉摸不定。
“你只是崇拜我爸爸。他是优秀的演员,你就没想过这是他的伪装?”
他一愣,“怎么可能?哪怕是演员,也需要有坚定的信念才能演绎角色。如果你父亲不是百分百爱你的母亲、不是百分百尊重她,他不会、他不会让你姓维太里。”
这话一出口,仿佛某种本能,青年意识到不妙——这是一个错误的例子,赶忙找补:“您别计较,我实在不了解您父母,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们十分相爱。这让我羡慕。”
“羡慕?”
安东尼飞快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仍照拂在他的脸上,既没有因刚刚的话生气,也没有被夸奖了父母感情的自得。只有纯然的好奇,仿佛自己是什么稀奇的、与她思维迥异的物种。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母亲无法忍受父亲的专断残忍,而父亲认为她在蔑视自己引以为傲的传统。我相信,这不会发生在教授身上,他总是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妻子,一如孔蒂夫人支持他。”
他深吸一口气,好似勇气填满了胸腔——
“我也希望得到这样的感情。”
“你的意思是,你的妻子需要供养你,从各方面支持你的歌剧事业?”她努努嘴,“我们可不愿意。”
天呐。
积攒的勇气非但没有因为这句不愿意消散,反而愈加充盈,像是紊乱的气流,在胸膛里乱撞,让安东尼想说一些十分意大利的话。
“我没说要像您母亲一样。事实上,刚才混乱的情况里,您愿意拉我一把,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我最近过得很糟糕,嗓子眼像粘了一块糖稀。今天却觉得幸福,我是说在遇袭之前,没有人认识我,边走边哼唱,感受到久违的放松……然后我遇见了您”
维塔莱笑眯眯地注视着青年,瞧得他自己住了嘴,才慢悠悠地说:“不愧是我爸爸的学生,感情真细腻丰沛。”
简直是奚落。
安东尼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偏偏意大利语不是他的母语,不知道该如何反击,只好收回搭在护栏的手,直挺挺地答:“你学校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就生气了啊?”
维塔莱笑着一把揽上他的肩膀。
安东尼这才注意到她个子不矮,几乎和他一样高,胳膊不轻不重地压着他的斜方肌,像搂着他一样。
太阳穴突突跳动,脸烫得能煎蛋。
“好啦,我送你去车站,”她一边推着他过马路,一边抬手看了眼腕表,“现在还能赶上末班车,坐到底就是你的住处。”
“你呢?”
“我当然是回学校呀。”
站台很简单,一根时刻表、一条大理石长椅,缩手缩脚地藏在酒馆咖啡馆的灯光、遮阳篷之间。
她把他往长椅上一按,“我明天大概会去宾馆找爸爸。他睡眠不好,一点事情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想让他担心,别和他讲今晚的事,好吗?”
“好。”
*
迈克尔从花房出来,一路上不断有客人打招呼、道喜,他一一回应,因而走得很慢。等来到书房门前,舞曲已然结束,约翰尼在众人的期待中接过话筒,没有立刻开唱,而是停顿了片刻,像在寻找什么人同台演唱。但看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找到那位歌喉动人、身份独特的后辈,最后只好独自唱起了那首经典的《各有所爱》。
缱绻的歌声仿佛流动的水,温柔地淌过每一个人的心间。迈克尔步履微顿,回过头静静地凝望了宴会中的众人。
他的血亲、他的朋友、他的资助者。
他半生的收获都在这里。
片刻之后,他推开书房门,对跟在自己身后进入房间的律师说:“卡尔,帮我订今晚飞罗马的航班吧。”
迈克尔:我可不是追女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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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背上车贷啦,刚提车那几天每晚都梦见漫无目地快乐开车(虽然依旧走路通勤且被厂家降价背刺了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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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Chapter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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