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吗?”
纪迁千脱离了被自己埋藏的回忆,坐在小小的庙中,自言自语。
他已经死过一回了。疫病把他带到了此地,记忆将他变为那个十八岁的孩子——十八岁以前的日子真是恍若隔世,好不容易解封了,他却来到了这里。
他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经思考过自己会如何再度死去。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新时代大学生,或许会死在某场江湖斗争里,也或许会死在异族人的兵刃下。后来他阴差阳错被尹志平捡回全真派,习了武、学了道,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过去,谁曾想自己却拿了孙婆婆的剧本,死在自家师叔手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死生是无常,死生却也非常公平。
……明白这一点,和纪迁千不想死不冲突。
“不是说死前走马灯里什么都有吗?”他忍不住嘟囔,“尹太和呢?我都要死了,他却不来临终关护一下我?我与他那也是两辈子的孽缘了,竟然这般舍得我?”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纪迁千夜晚多梦。从小到大他的梦里都只有一个人,一个道士。
这道士早些年垂暮,后来是中年人、青年人。在纪迁千最后一次梦到他时,他是一副天高任我飞、海阔任我游的少年意气模样。
两眼一闭、一睁。梦中人就在眼前。
如果只读《射雕英雄传》,或许很多人都会和黄药师一个感受——尹志平虽武功平平心气高,却是个十分符合“少年”的角色。黄药师打断他的牙没能让他服气认输,他学了他师父好的那一面,嫉恶如仇,行事利落,且不动本心。
纪迁千是21世纪的“零零后”。他从小看的《神雕侠侣》就是世纪新修版,是故即使有人说过甄志丙不过是金庸填补之人,他也已经先有了自己的看法。在来到此界后,他更确定了一件事:尹志平不可能是那样毫无底线之人。
一个年纪轻轻就三次弃家入道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动摇道心的。纪迁千曾在很久之前提过,想去看看尹父尹母,尹志平却淡淡地乜了眼,说,尘缘已尽,莫回头。
尘缘已尽,莫回头。
纪迁千想到此处,忍不住轻叹一声。
你我今生尘缘尽啦。还望清和子莫回头,别让我的死成了你修行路上的坎。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你我都得往前走。
“敏则。”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这声音太熟悉,纪迁千不可能认不出。他当即起身四下查看,最后发现声音来自小庙的供台处、香炉里。
炉中燃着香。白烟升起,随风飘散,而尹志平的声音就在那烟雾中。
“……太和?”
纪迁千呆呆地念着那人的字,忽然踉跄两步,冲到了香炉前。
“太和?太和,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纪迁千有些激动,语气急切。
“太和,我被困在一座庙里,我现在——”
“我去找来了龙小云。他跟我说,救你只有一个办法。”
尹志平的语气非常平静。
纪迁千愣了愣,没想到尹太和还去寻了龙小云来。随后他听尹志平继续道:“以《怜花宝鉴》之法废你一身武功,再寻一人来,将全身功法传于你。此人会经脉枯涸至死,但你能活下去。”
“不行。”
纪迁千毫不犹豫地回道。
但尹志平听不到他的回答。尹志平继续平静地说道:“我问龙前辈,我的功法可不可以。他说不行。
“他说传功之人需康健。先前为了叫你体内经脉运转无忧,我已然亏空,传功于你只会和你一起死去。”
纪迁千:“……”
纪迁千失笑,摇了摇头,对着白烟道:“清和真人怎么堪不破死生虚妄,还这样折磨自己?”
尹志平继续道:“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敏则。我好像只能送你一程。”
庙里陷入了沉默。纪迁千站在供台前,抬头看着神像。
“……好吧,我的确不想死的。”
他喃喃自语道。
但是,他在心里想,你送我也好。可惜没能再见一面。
死亡虽然遗憾,不能道别却更叫人难过。
他正这么想着,身后的庙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了。
十八岁的纪迁千意气风发,拿着王后雄押题卷瞪着自己:“还不快跟我走!“
纪迁千一愣:“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年少的自己就冲进来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从侧面的窗子一跃而下。山很高,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刮得纪迁千吱哇乱叫。
“你不是想见尹志平吗!”
他听见少年人在风中大喊。
“快点跑——去见他最后一面。
“你醒来罢!”
-
尹志平为纪迁千理了理鬓边的发。
纪迁千双眼紧闭。他已经十分削瘦了,面白唇灰,仅有一丝气息在勉强维持那脆弱的生命。
屋内只有他二人。其他人皆在门外等候,等着他们作最后的告别。
出去前龙小云略带歉意地给了尹志平一根银针,与他说了个穴位。只一针下去,纪迁千就能在一刻钟里脱离人世、往生而去,绝不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把纪迁千抱在怀中,安抚似的在那处穴位轻揉。持针的手迟迟不下,他从纪迁千的眉眼看到双唇,忍不住道:“你不肯与我作别吗?”
人生在世怎可能真的毫无牵挂?佛道讲究放下,但谁能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他下不去手。
尹志平忽然觉得这很荒谬。他很想问问重阳宫里的神像祖师,为什么纪迁千要死得如此儿戏。人生终有重重意外,但为什么这意外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送不走他。
尹志平持针的手在微微颤抖,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绝望。呼吸急促,心脏发紧,他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白头啦?”
微弱沙哑的声音从他怀里响起,却若惊涛骇浪,震耳欲聋。
尹志平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对上了纪迁千睁开的双眸。
纪迁千眼睛不大好,看人时总习惯性眯起眼睛。此刻他却已经没有气力,瞳孔也比往常大了些。尹志平看得出,这是行将就木的预兆。
“……白发也好看,”纪迁千无力地笑了下,“你成……练霓裳了。”
尹志平看着他,像是怕惊扰他般轻声回道:“你可不是卓一航。”
昔年纪迁千与他讲梁羽生,曾讲过《白发魔女传》。纪迁千其实很不喜欢梁羽生,但说起练霓裳时,他总是难免怅然。
“若我做卓一航……那也好极呀。”
纪迁千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愈发虚弱。
“我宁可……你留一点未了之情,和我……相忘江湖。”
尹志平放下银针,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声音出奇平静:“你要离我而去了吗?”
这已不算个问题了。答案就写在面前。
纪迁千轻叹:“你说过……生日无明重。你盼世人……速悟无生,怎么自己却……”
难悟无明。
屋内很安静,能听到屋外悉悉索索的动静。纪迁千费力地想扭头,最后是尹志平轻轻把他扶在怀里,面对那半掩的窗。
“听到了吗?”纪迁千无力地依在他怀里,低声惊叹着,“下雪了……重阳宫后……那片草地,肯定落满雪。大雪纷纷何所似?”
尹志平道:“撒了盐,雪就化了。”
“那别撒了,”纪迁千微弱笑笑,“我是南方人。死在雪天……特别开心。”
他忽然像是用尽全力,努力一动,微微仰头自下而上地望着尹志平。
“送我走罢,太和。为我念往生咒,为我超生。”
一个璀璨的生命晦暗了、枯萎了,只剩最后痛苦的残躯。尹志平低头看着他,在那双眼里看见了十六年前的相遇。
过了许久,他轻声说好。
他把纪迁千抱在怀里,拈起一旁银针。这次他的手很稳,很快就找到了穴位——他将银针刺入进去。
“……我年少时爱读金庸。”
纪迁千轻叹一声,忽道。
“幼时极恨杨康欧阳锋。现在也恨。”
许是死前回光返照,他忽然面色红润几分,声音也有力了不少。
“后来我读莎翁……读《理查三世》。暴虐的国王经受悲惨的童年,变成冷酷无情之人。他把真心和良心拿去换了王位,死前却想用王冠换一匹马——莎士比亚呀,多会写这结局。”
他把头抵在尹志平怀中,听他念往生咒。
“欧阳锋……恶毒贪婪,最后混沌疯癫了大半辈子,死前清明,和洪七公一笑泯恩仇,相拥而亡。这结局写得真好。可惜我不是理查三世,也不是欧阳锋——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哪有那么戏剧性的结局。”
他的瞳孔愈发散大了。
“哈姆雷特思考生存还是毁灭,保尔·柯察金想把生命奉献理想。可我只想在终南山上唱经修道。这一十六年多好呀,太和。虽有失去,虽有别离,但什么苦恨爱都叫我尝过了。”
脸上的红润慢慢褪去。他呼吸急促,觉得眼前愈来愈黑:人在死亡时,最先失去的都是视觉。
“……我妈为什么不来见我呢?“他的声音慢慢虚弱下去,”还有我爸。前生不见,今生也寻不着。他们恨我吗?”
他已经无法感知自己身在何方了。眼前一片漆黑,世界空空荡荡,唯有尹志平的念经声依旧在响。
咚、咚、咚。他听到体内的血管搏动,心脏在拼死挣扎却最终慢了下去。
“……埋在后山古墓前。”
纪迁千最后说道。
“记得来看我。带半斤半熟的花生。”
-
怀中之人彻底没了声息。尹志平念经的声音顿了顿,他低头,对上了纪迁千彻底散瞳的眼睛。
他沉默着,用力将其抱入怀中,在那人的耳边轻声道: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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