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时,终南山是个避暑的好去处。重阳宫后郁郁葱葱,树林幽静,草地柔软,全真教众弟子最爱在闲暇时来此清修。
清静散人门下的三个坤道在晒经书。她们小心翼翼地在草坪上铺开一张麻布,再把各自的经书摊开放好,而后躲到了阴凉处,小声嬉笑。
身材较高挑的坤道以手作扇,扇了扇风,道:“这草似是比前几日短了些。莫不是有人来修剪过?”
略有些削瘦的坤道应和点头:“是呀,短了好多呢。感觉躺上去会很舒服,要不傍晚咱们来小憩一会儿吧?”
另一个微胖的坤道闻言神神秘秘地冲她们招招手,压低声音:“你们忘啦?后山,后山。”
那瘦坤道眨眨眼,满脸疑惑:“后山怎么啦?”
高挑坤道似乎已经想明白了,恍然大悟:“莫非是……”
“……剪个草坪至于这么玄里玄乎吗?”一个纳闷的声音响起来,“三位师姐劳烦让一让,我要晒衣服啦。”
这是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像是正处变声期的少男。三个坤道吓一跳,回头看去,待看清来者是谁,那瘦坤道又气又笑,道:“杨改之,你怎么吓人呢!”
这少男——抑或说稚气未脱的青年男人,眉清目秀、俊朗非凡,身材也算高大。他抱着一盆白衫,面带无辜地看着她们,道:“我可没吓人,三位姐姐莫冤枉我。”
这人正是当年被郭靖送上重阳宫、又阴差阳错拜古墓派掌门小龙女为师的杨过。四年若流水东逝,眨眼便过,昔日的毛头小子也出落成了这般好模样,若叫故人见了,也该叹一声“男大十八变”了。
三名坤道让开道,杨过抱着盆道谢穿过,走到太阳底下的草坪上放下盆,从身后掏出一根麻绳,打量着要在就近哪两棵树上拉起来。微胖的坤道给他指了个方向,高挑的那位叫他丢过绳头帮他拉好,边系着边道:“杨师弟,你晓得是谁剪的草么?”
杨过在绷紧的麻绳上晾上衣服。那衣着一看便是白衣白裙,不必多说,定是古墓中那另二位姑娘家的。
“靠我们古墓一块的自是我们修咯,”杨过边晾衣服边道,“靠你们全真教一块的,是尹师叔修的。那日我与他忙了整个大白天呢。”
三名坤道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皆叹了口气。
“原来是掌教师兄。怪不得,怪不得。”
四年里能发生很多事情。孩子会长大,大人们会老去,而人寿不长,自也会有人离世。
马钰是在第二年仙去的。他离去后,长生子刘处玄暂接了掌教之职。又过半年,长生真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便由长春真人接任掌教。
如今余下的全真五子都已年高,轮流接任掌教绝非长久之计。于是又没过多久,代掌教清和真人尹志平正式接任掌教一位,自此,全真教正式渡入三代弟子掌事时期。
杨过晾好衣服后,三位坤道已晒完书,收拾收拾准备回重阳宫。他替三人把书包在布里,拎到了重阳宫后的小路上,再目送她们回去。待三人身影消失后,杨过把木盆一抱,转身就往古墓走去。
林中十分静谧,仙鹤在期间穿梭,有几只倚在树下小憩,被他惊扰了也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便继续睡觉。杨过哼着一首无名的曲儿,盘算今日练功事宜,待走到古墓前时远远地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怔。待看清是何人,他不由好气又好笑,决心要吓那人一跳。
那人站在“外人止步”的石碑前,面色踌躇,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他踱步几许,最后似乎终于鼓起勇气要把东西放下时,就听耳边一个声音幽幽道:“长春真人来了。”
甄志丙被吓了一大跳——字面意思,他真的蹦了起来,还一脸惊慌失措。他跳远了再看,只见原本站着的地方此刻站了个面色不虞的熟人,不是杨过还是谁?
“这是第几次?”
杨过一反方才对坤道们的礼貌,语气十分生硬。他的眼睛很干净,盯着甄志丙时像是能把对方看透,生生把对方看得浑身不自在。
甄志丙有些心虚地后退几步,又像是找补似地说道:“杨过,我只是来为龙姑娘祝寿——”
“姑姑说了,不需要。”
杨过不耐烦地打断他,上前去把他手里的东西扯出来。那是封信笺,上写“恭祝龙姑娘芳辰”,下著“重阳宫小道甄志丙谨具”,杨过见了就想翻白眼。最后他强忍着面上难看,道:“两年前姑姑二十岁生辰,你在这儿放了一盒蜜饯蟠桃、两罐蜜枣,我和洪师姐奉命给你送了回去;我以为这就是拒绝了,你这人是没脑子还是不死心,逢年过节依旧三番五次来向姑姑示好,真不要脸。”
杨过丝毫不给他面子,说得甄志丙面红耳赤,无可反驳。二人僵持不下,气氛尴尬,就在此时,只听一女子不耐烦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
一个身着杏黄道袍的坤道从古墓旁一新建小屋中走出,臂搭拂尘,面色不好。此人虽生得肤白貌美、明眸皓齿,甄志丙见了却面色更白,后退好几步才稳住心神,拱手道:“李道友,无意打扰,实在抱歉。”
这坤道正是李莫愁。四年前她为了《怜花宝鉴》身赴无争山庄,却被蝙蝠公子原随云重伤,囚于庄内。黄蓉将她带回了全真教请龙小云疗伤,后又有小龙女以同门之谊前来求情,全真教便与古墓派约好,只要小龙女能看住李莫愁不让其作乱,让她留在终南山养伤也并非不可。
只是当年李龙二人的师傅已将李莫愁逐出师门,又念及李莫愁始终觊觎《玉女心经》,是故小龙女也不许她进墓中,只叫她在墓外建个小屋自己生活,每月依照龙小云所教之法为她疗伤。原先孙婆婆还能帮着照料这墓里上下,谁知她在两年前的一个清晨也寿终正寝,永远地离去,此后杨过和洪凌波便轮番做着墓中生活事宜。
洪凌波虽未改拜小龙女为师,这对师叔侄在这四年里却更像师徒,共住古墓中,心性愈发往好。她对李莫愁也仍有师徒之情,故四年来也一直服侍李莫愁左右。
……然而蝙蝠公子下手极为狠毒,所以哪怕四年过去伤已慢慢恢复,李莫愁却仍旧落下病根,依然在终南山修养。
杨过嘿了声,跳过石碑,一手抱着盆一手拿着信笺,递给李莫愁:“李师伯你瞧,他又来向我师尊示好啦。”
甄志丙见自己的一腔爱慕之言落入李莫愁手里,脸煞白又红,转身就要走。
“站住。”
李莫愁看着信上的落款,冷笑一声喝道。
李莫愁一生心系陆展元,谁料痴心一片抵不过陆展元移情别恋,于是这些年里愈发妒忌小龙女,羡她收了个一心一意以她马首是瞻的男弟子,又妒她除此之外竟还有男子为她念念不忘数年。但她并非只有妒恨。
她一转脸上的狠毒,作了个甜美的笑,道:“好师侄,你说这人害不害臊?”
杨过虽与她互相看不顺眼,但这二人一唱一和来只怕没谁能说过。他捧哏似地接道:“我只道他脸皮厚,三番五次扰姑姑,怎么现在脸红成这样啦?敢做不敢认?”
“修道修成这副模样,我看这道还是别再修的好,你干脆还俗去罢!”
这师伯侄二人把甄志丙说得面红耳赤,节节败退。他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不悲不喜的轻唤:“志丙。”
霎时间,一片安静。古墓派二人停了嘲讽,杨过把盆放下,朝着甄志丙身后行了个弟子礼,道:“尹师叔。”
来人一身掌教道袍,一头白发用偃月玉冠簪好,臂怀中搭着一根紫竹拂尘,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必多说,自是清和真人尹志平。甄志丙浑身一僵,继而立即转身行礼,道:“掌教师兄,志丙知错。”
这四年来尹志平心性愈发冷淡,于修道之事上大有进展。眼下他闻言只目光淡淡地看了眼甄志丙,道:“自行回去领罚。”
“……是。”
甄志丙低头应着,忙不迭地离去了。杨过看他跑得那般快,啧啧称奇,而后听身边的李莫愁冷哼一声。
“全真教护短果真名不虚传。”李莫愁语气不善,“他次次都是去领罚,却怎样都屡教不改。真人不打算大惩吗?”
尹志平不看她,只对杨过点点头,又提气将声音送出:“贫道尹志平,敬祝龙姑娘芳辰。”
古墓里安静片刻,穿出了两声铮铮弦音。杨过与李莫愁皆是面色一顿——那是琵琶的音色。
古墓里的琵琶,只有那一面。
他从袖袍中掏出一瓶弦油,递于杨过:“这是先掌教丹阳真人留于阁中的。你师伯祖仙去后,清静师叔将琵琶弦划断,此物于重阳宫也再无用。带与你师尊罢。”
杨过闻言一愣,看着那弦油沉默片刻,接过叹道:“那是面好琵琶。”
四年前他还在重阳宫时,萌生想与小龙女交流的心思。马钰知道后,便将俗世妻子清静散人的琵琶借与他弹过。马丹阳是个极好的人,杨过虽与他交集不深,想起那时的画面,仍旧感慨万分。
尹志平仍是情绪淡淡,道:“它不会再响了。不必再响了。”
他说完,对杨过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去。李莫愁气他忽视自己,故意要刺他一刺,冲他高声喊道:“说的好听,那你怎么不放下、不悟无明、不往前看?”
尹志平没理她,走入林子中。杨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林子更像古墓,而清和真人愈走愈深,像是要把自己埋入墓中。
这林子也的确埋着人。埋着谁呢?
古墓中又传来弦声,这次是琴音。杨过回过神,对李莫愁敷衍地行了礼,收起弦油抱起木盆,往墓里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喊道:
“姑姑......纪师叔又给你送生辰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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