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深处,有鸟雀嬉戏。
那是一对极为漂亮的黑鹳,黑羽红喙,长颈相交,正是恩爱夫妻。它们身后跟着一串幼小的黑鹳,显然是它们的子女。
夏风并不清凉,在这沼泽地里还带着几分湿意。芦苇被风拂过,层层荡漾像极水浪。在这芦苇浪中,那雄性黑鹳本十分惬意,却忽然伸长脖子、紧紧地盯着身前某处。
下一刻它大叫起来,张开翅膀挡在妻儿面前;而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芦苇荡中跳出,铺天盖地地就要将它扑咬在地。
“大九,不可以——”
一个年轻男人猛地拨开芦苇荡,冲那白影喝道。白影吓得脚一歪跌入水里,而黑鹳们见机赶紧展翅飞走。年轻男人见状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弯腰把那白影捡起来嘲笑:“叫你馋嘴——不是都说了吗,不准背着我和瑛姨去偷吃!”
那白影竟是一只九尾灵狐,生得小巧可爱。此刻它浑身湿漉,瞪着一双漂亮黑眸对年轻男人呲牙。男人哦呦哦呦地说着凶我呀,抬头又四下望了望,另一手作圈抵在嘴里,打了声长长的哨。
芦苇荡里立即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不一会儿,另一只九尾灵狐钻出来,扑进年轻男人怀中,热情地舔他的脸。
“小九,停下,哈哈哈——不对!”
男人本还笑着,忽然闻到了什么,面色一变,改抱为拎,瞪着新来的灵狐。
小九舔了舔嘴,一脸无辜地与他对视。男人凑近它嘴巴闻了闻,悲愤道:“祖师啊天尊啊——你吃了什么!滂臭!你也去杀雀儿了是不是!”
说完,男人转过头去,对身后芦苇荡尽头的小屋喊道:“瑛姨!大九小九又去偷吃啦!”
声音回荡在芦苇间,没一会儿就传遍了整片沼泽地。
小屋待了片刻就开了门,一白发老妇站在门里,对他道:“带它们漱口去,不洗干净别带回来。”
“欸,好嘞。”
年轻男人笑道,一手拎着一只灵狐,踩上了沼泽。常人入了这泥潭,一刻钟就陷入进去,他却踩得稳稳当当,原来是脚下各绑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树干。
“阿则。”
老妇忽然又唤。
年轻男人回头:“您叫我?”
“去河边摸两个鸭蛋,再摘点水菱。”
年轻男人笑了笑,脸上现出两个酒窝。
“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他身法熟练地在沼面疾行起来。两只灵狐在他手里挣扎,竟不动他分毫,没过多久他就滑到一处干净的河边,伸手把灵狐们丢入浅水滩里。
灵狐们炸起来,骂骂咧咧地冲阿则叫唤。阿则却笑眯眯地蹲下身子,道:“快点洗,不然等会儿瑛姑前辈生气了,我可不管你们。”
说完他伸了伸懒腰,看着周边的风景,觉得分外惬意。他取下脚底树枝,上了岸,一边散步一边找着野鸭窝。
斜斜的夕阳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极了被打碎的金子,一圈圈荡到远方。
河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呢?阿则忍不住想,脚步也慢慢停下。他站在河边望着远处,有一个瞬间他像是想要跑过去,一直跑、一直跑。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忽然面露苦笑,自言自语道:“瑛姨啊瑛姨,您啥时候放我回家啊?”
身后的浅水滩处传来狐儿们戏水的声音。阿则静默片刻,才继续迈步。
-
阿则——或者说,纪迁千,是在一年前出现于黑龙潭的。
毋庸置疑,他死了。尹志平遵从他的遗愿,将他的尸身埋在了重阳宫的后山、古墓前的林中。
他已经死了两次。四年前的死亡将他带至了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团能被随意捏揉的泥,又觉自己是滩变化万千的水:他没有固定的形态,只在虚无中飘荡。
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空间也毫无意义。在偶尔某些有意识的时刻,他会想起年少时看的《星际穿越》,想起多维度空间里的男主角。但显然克里斯托弗·诺兰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陷在这种情况里,不然他一定会扛着摄影机进来。
然后,纪迁千听到了声音。
那是某种撕裂声、破裂声。他昏昏沉沉地听着声音在头顶绽开,然后,他看见了光。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像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往外看,只见一看不清面容的少年人站在他面前,还伸手小心翼翼地要碰他。
“发芽了。”
他听到这少年轻声说。
纪迁千睁开眼睛,被满目的白刺痛眼眸。
这白是天光,其实已经透过了厚厚云层,并不是非常刺激。但这是纪迁千死后头一回有感官刺激,所以他用了很长时间来适应。
他的全身动弹不得,耳朵嗡嗡的,听不清任何动静。他就这样躺了多久?一天,两天……其实只是两个时辰,他就恢复了部分触感。
于是纪迁千惊恐地发现,自己像是躺在一片泥潭沼泽里。黏糊糊、潮湿的泥陷进他的指甲缝内,腥臭的泥水流过他的耳朵,浸透他的全身。
他想要挣扎着站起身,但身躯实在是过于僵硬,他失败了。
绝望慢慢地涌上心头。纪迁千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活了过来,但怎么会有人好不容易活了,却又要死了?
但凡有个人能路过拉他一把——
一只布满沟渠的手用力拽住他的小臂,竟然轻轻一提就将他从泥沼里拉出。他跌在地上,僵硬扭曲地坐起来,努力抬头。
纪迁千看到了一个老妇人。一个眉目间尚留美人踪迹的老妇。
浑身**、沾满泥水的他呆呆地看着这妇人。沉默弥漫在他们之间,谁都没有动,最后他沙哑地开了口:“多谢前辈搭救。您怎么称呼?”
-
瑛姑。
凡是熟读《射雕》与《神雕》的读者,都会对此人印象深刻。有人会记住她曾是一灯大师的妃子,有人会记得她与老顽童周伯通的“私情”,而纪迁千想起这个名字,第一反应自然也是“四张机”。
金庸引用了《九张机十一首》中四张机一词,来道尽瑛姑的闺怨情深。但众所周知,自古以来闺怨诗词十之**都是男人写就,凡是人都不可能只有一种形象。瑛姑也绝对不只是一个充满怨恨的女人。
纪迁千一年前被瑛姑从黑龙潭的泥沼里挖了回去,化“敏则”二字为阿则,以此为名。那时他手脚尚未恢复,瑛姑照顾了他半个月他才勉强下地。
但——为什么这位前辈要这样对自己?
瑛姑究竟是怎么想的?纪迁千不敢猜。
须知瑛姑生下与周伯通私通的孩儿后,裘千仞将那孩儿重伤,彼时的段皇爷又不肯施救,那孩儿也就丧了命,瑛姑自此白头。纪迁千自是不会想当然地觉得瑛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个婴儿,可他也看到了这位老妇人眼中偶尔带上的慈爱。
他就这样在黑龙潭住下了。起初他想走的,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仅内力武学全无,更是直接变回他二十岁的模样;再有瑛姑始终不肯放他离去,他也打不过这位老前辈,也就只好待到了现在。
纪迁千捡了两个漂亮的大鸭蛋,小心放在腰间麻袋里,随后打了声长哨。
两只灵狐闻声从水里钻出,奔到他身侧,用干净但湿哒哒的毛蹭了蹭他的裤脚。他嫌弃地说了几声去,然后指着河面菱角,道:“去,扯过来。就要那一片。”
小九乖巧地叫了声,投身入水,没一会儿就叼着一连串的菱角回来。纪迁千满意地撸了一把狐狸脑袋,随即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待他回到芦苇荡后的小屋,夕阳更红了些,照得整片泥潭金碧辉煌。他推开门,两只灵狐从他脚边钻了进去,扑进床边老妇怀中。
“瑛姨,鸭蛋和水菱我都带回来了。鸭蛋加点葱炒一下,水菱我直接煮了,如何?”
瑛姑把两只洗干净还未晾干的灵狐放到床上,闻言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吧。”
纪迁千应了,正要去做饭,却忽听身后瑛姑道:“你今日踩泥用的是什么功法?我怎么没见你之前用过。”
坏了。
纪迁千心里咯噔一下,僵在原地。
在能够自如使用这具身躯后,纪迁千就开始从头修行全真教玄功心法。周伯通是他师叔祖,他小心不在瑛姑面前展露,可前不久他正好重修到了身法口诀一句,一时疏忽,竟叫他用了出来。
纪迁千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想打个哈哈昏过去,却在看见瑛姑平静的目光时说不出半句话。
这不是敌人,也不是坏人。这是救他一命的瑛姨。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
“姨,我先把饭做了。咱们等会儿一边吃,一边说罢。”
-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死而复生一年,纪迁千好想回到终南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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