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风。秋风。
入夜后山间很冷。若是常日，这个时候都不会有人来。
可在店小二打了声长长哈欠后，门却吱呀一声响了。
寒风卷着落叶袭入了悦来客栈。似是被风一同带来的，一个戴了斗笠的年轻道人走进堂内，道：“店家，一间上房。再劳烦准备两碗热酒、两碗素面。”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布袋，数了银珠递过去。店小二赶忙堆起笑脸，道：“本店只有用羊肉酿的黄酒，道长可还要？”
道人啊了声，摇摇头：“那算了。烦请换成两碗热茶吧。”
店小二接了钱，又看了看道人身后，问：“道长只有一人？”
“不，”道人笑了笑，“他去给马喂草啦。”
话音刚落，一个白发人走入堂中。门关了，秋风被挡在外头，店小二这才看清，这是个手搭拂尘的中年道人，大概是那年轻道人的师长。
但那年轻道人却不带敬意，只回头对他笑笑，道：“坐靠里还是靠外？我想是要坐里头的好，没那么冷。”
白发道人颔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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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茶下肚，纪迁千才觉得身子暖和了些许。全真心法毕竟是道家功夫，以阴为主，若是像从前一般内力深厚也就罢了，如今纪迁千内力不过从前的四分之一，难抵寒意。他抱着茶碗暖手，略有些后悔道：“早知道就不把小九借给叶孤鸿了。”
那九尾灵狐经过这段时间与叶孤鸿的磨合，竟然意外相处良好。叶孤鸿起身去江南时，灵狐毫不犹豫地跳上他的肩，他也毫不意外，带着灵狐就离开了陆家庄。那时纪迁千还笑骂了两句小没良心，却也乐得看那一人一狐相处愉快。
尹志平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了一件厚衣，纪迁千连忙摇头：“不要。穿着又太热了。”
尹志平拿下他手中茶碗，把衣服丢他怀里，道：“那就抱着暖手吧。”
拿衣服裹住手，确实能很快回温。纪迁千等店小二把面上了，才把手抽出来，接过尹志平递来的筷子：“你们长春一门个个都是妖怪。当年丘师伯就爱穿着薄衣在大雪天里到处跑，你那时也敢冬天里就穿件袍子。明明大家练的都是全真心法，怎么你们一门这么独特。”
尹志平顿了顿，叹道：“大概是靠的一身正气。”
闻言纪迁千哈哈大笑，道：“那可是正得发邪了……哈哈哈哈哈……”
丘处机生性急躁，带得他门下弟子也个个脾气很急、心气极高。年少时的尹志平去蒙古送信，初见郭靖时就忍不住与他打过，后来更是一边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边破口大骂黄药师，急起来只有纪迁千拦得住他。一想到从前那个脾气很臭的小道长和面前一副修道高人模样的掌教是同一个人，纪迁千就忍不住想笑。
尹志平道：“年少轻狂罢。”
“少年人不狂，又怎么能是少年，”纪迁千马上正色，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说黄蓉以前敢一个人对峙欧阳锋？路小佳以前当着飞剑客面拔剑，他的剑还被敲断了呢，人活世上总得活得不知天高地大一次吧。不过你怎样都好的。”
不过你怎样都好的。
这话陌生又熟悉，从他们认知中的十七八岁说到了年过不惑，在长大后的每个阶段出现。尹志平忽然有些恍惚，不太确定地打量着纪迁千，看得后者心生好奇，转着筷子问：“怎么啦？”
“这四年，我时常做梦。”
尹志平道。
纪迁千的手顿了顿。他沉默片刻，问：“梦到我吗？”
“是。梦到从前之事。”
尹志平轻声说着。
“我总是梦到你和穆姑娘坐在一块儿。你同她说，死生不过是漫长一生中的分支，最后大家都会聚集在一处，杨前辈在终点处看着她。”
纪迁千夹起面来，却没有什么胃口。但再不吃，面就要坨了。尹志平见他不愿开口，便一同进食，待两碗面空了，他却听纪迁千叹了口气。
“那你呢。这四年来我不在你面前，你是怎么想的呢？”
客栈里很安静。店小二和掌柜后厨都打着哈欠准备熄火打烊，角落里的声音很小，不会为他人所知。纪迁千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也没有回避，只是静静地回望。
然后，尹志平开了口。
“我想，后山还是太寂寞了。”
“才不呢。“纪迁千反驳，”后山花花草草多，旁边就是山谷，有鸟雀又有走兽，龙姑娘有时还会弹琴，多好的风水宝地。”
“可你很爱说话。少年时就爱说，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让你空听着、干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你定是会闷。那时我还想过，不若学民间烧纸问卜，这样也算你有回应了。”
“还好没有，”纪迁千笑出声，却笑得有些勉强，“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不过也算平等了，从前总是我梦到你，也该让你梦到我。”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店小二却走了过来，说两位道长，还请早些歇息吧。于是未尽的话又咽下了。
你念着我，我很欢喜。但——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呢，你也要学穆念慈说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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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偏僻地方的客栈，即便是上房，也是略显破旧。床其实不小，但容纳两个成年人还是有些许勉强，不过二人并不在意。
纪迁千慢慢地给他讲起四年前重伤后的经历。他讲起梦里的高山庙宇，讲起自己遗忘的过去，讲起父母，讲起那块变质的牛肉。他向来有些注意力不集中，于是他一边讲着，一边用手指绞起尹志平的白发。白发缠了一圈又一圈，他忽然默了片刻，又道：“他们走的时候头发还没你的白呢。”
“后来……难熬吗？”
尹志平问。
“浑浑噩噩，说难熬吧，其实时间就从发呆和学业里溜走了，眨眼便过去；但说不难熬，又怎么可能呢？”
纪迁千说着，忽然凑近了些，与他讨了个一触即分的吻。这吻是潮湿的，尹志平感受到自己的鼻尖有些湿润，唇齿间也慢慢有了眼泪的咸涩。
“我怎么能忘了那段时间，怎么可以忘了那段时间？”他像是在寻求一个回答，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忘不掉明明街道上空荡荡，火葬场却排了很久才排到。我忘不了因为不能聚集，所以亲戚们只能匆匆地过来走一圈，然后只能把我一个人留下。后来——2022年的最后一个月。那个冬天就放开了，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是救护车的声音，那边准备过年这边唱着丧曲。我也没熬过去。
“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怎么可以忘记呢。一家三口全都没能逃出来，给我处理后事的人会是谁？我姑姑？我小姨？我表姐？”
说着他忽然莫名笑了声，用力地环抱住了尹志平，声音愈发颤抖。
“我也说诳了。我对穆姐说诳了，太和。我死后根本没有见到我爸妈——什么死生是分支，终究会汇聚，放屁。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为什么我会一十六年里对我父母的死毫无记忆？”
尹志平没有回答。他低头轻吻着纪迁千的额头、眉骨、鼻梁，最后他们接吻了。
这个吻很漫长，唇齿间交换的却不止是悔与爱，还有四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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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迁千——这个名字的意思？”
昏沉中，他好像听到一个女人说笑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好小，被人抱在怀里，往前看时他看到了一本摊开的书。
书上写着：“阿不思·西弗勒斯，你的名字中含有霍格沃茨两位校长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斯莱特林的，而他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注）”
女人笑道：“迁千啊，是越走越远的意思。我和爸爸希望你以后能展翅高飞，走向远方。”
“那不就离家很远了？”他听见自己说，”不就离你们很远了吗？”
一语成谶。
你走啊走，家愈来愈远。你再也无法回头。
迁至千里。迁至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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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迁千是被马啸声惊醒的。他睁开眼睛，撑着床板起身，身上的被子就滑了下去。屋内只有他，窗是关好的，但天光隔着窗户纸照进来，想来已经不早了。
茶桌上是一盆打好的水，一旁还放着一帕干净的巾。水是温的，他简单洗漱后推门而出，便见尹志平在与店小二说些什么。
“幽灵山庄——哎呀，道长，可不敢说。”
店小二惶恐地回道，又压低了声音。“这儿是晋南郊外，倒还没什么；晋中可就怪了，成天都有人传说那什么幽灵山庄，里头都不是活人，半夜要抓人去替死的！”
纪迁千笑了，靠在二楼扶手上道：“小二哥，我二人可是道士，就是要去除恶鬼的。”
“道士？道士也不成啊。不是小瞧二位道长，只是那幽灵山庄有去无回！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那里头的鬼怪都抓不尽！”
民间总是容易夸大奇闻怪谈，纪迁千倒也不意外。他撑着栏杆一跃而下，落在了尹志平身边，道：那我得看看，那鬼皮底下究竟藏了个什么人。”
说完二人出了客栈，小二来送客，见他们共骑一马不由愣住：“道长，你们——”
尹志平已策马离开。迎面而来的是秋风，纪迁千微微侧头，道：“往晋中去。”
“嗯，”尹志平回道，“往晋中去。”
他们骑马上了官道。马蹄踏起烟尘，带起的风晃乱了路边枯花。
花在摇动。马渐渐远去。
注：出自《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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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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