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光。
那是一豆灯火,它正飘浮在漆黑的林中,不快不慢地往深处移动。
灯火摇曳,本就十分诡谲。偏偏它还闪烁着萤光,一闪一闭,更似鬼火——也无怪他人见了会尖叫了。
崔志方提着灯,看着不远处山野小道上被自己吓跑的村姑,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一叹气,手里的灯就又开始摇曳了起来。
“咱们身上都没有火折子了,”他身边那人幽幽地说道,“若是这一盏被你叹灭,回到山庄我可要告你一状。”
真是岂有此理,这人自己不带灯还有理了。崔志方心中念叨,却还是用手遮了遮火,开口好声好气道:“明明你知道今日轮到你我巡查,柳姑娘,你为何不打灯出门?”
灯火照在他身边,打亮了那人的脸。那是一个极为俊朗的年轻女子,约莫廿岁出头,虽说相貌堂堂,眉眼间却莫名带了股寒意,崔志方每每与她对视都不免在心中念叨“祖师在上”。
“你既然有灯,我又为何要打?”柳如颜道,“我为庄主省灯火钱,崔道长,这难道不好吗?”
这分明是借着没打灯的由头好跟紧自己。崔志方不语,把目光移向前处,决定继续巡查。
林间起了风。月亮与星星被树木的枝叶遮掩,是故唯一的光源只有崔志方手中的这盏灯火——而秋风带起的落叶便在灯影中穿梭、游荡,像极了一个又一个藏在暗处的幽魂。
“这林中若是有鬼,也不比你我更吓人了,道长。”
柳如颜在他身后轻声地说。
然后,灯灭了。
风过密林会呼啸,会带着枝叶沙沙作响。崔志方站在黑暗中,却没有恐惧,而是思绪一飘远,想起来了终南山。
秋天的终南山也会有这样的声音。漫山遍野的树木在黑夜里沙沙作响,像极了谁在笑、谁在哭。有些重阳宫弟子会借此吓唬新来的师弟师妹,说是终南山谷中有鬼怪在抓小孩儿,以此来警示孩子们不要乱走——但崔志方记得年少时,每每听到有师兄师姐这么恐吓自己,孙不二师叔就会看向终南山谷的方向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叹一口气。
那不是鬼怪,他记得孙师叔这么与弟子们说。那是一位了不得的前辈高人,困于自身的情与心气。或许也不止那一位——你们重阳祖师大概也在这山林里。
孙师叔说起这件事时,目光就会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年纪更小的弟子会扯着崔志方的袖子问,师兄师兄,孙师叔在看什么?
而少年尹志平坐在崔志方身边,顺着孙不二的目光看去,道,师叔在看掌教师伯的方向。
掌教师伯在闭关,在云游,总之不在孙师叔身边。少年夫妻老来有别,共拜重阳门下称兄道妹,孙师叔当真放得下?马师伯当真放得下?
“道长,灯灭了。“
崔志方听到柳如颜在自己身后道。他把回忆从少年往事里拉出,头也不回地说道:“柳姑娘,你怕吗?”
“我只怕回去得晚,庄主要怪罪。”
柳如颜说道,抽出了自己的双刀,轻轻拍了下崔志方的肩。
“我试试看能不能用刀打着火吧。道长,你转过来。“
崔志方依言提灯转身。柳如颜自握双刀,猛地相击,刺耳的摩擦声响起,蹦起的星火一瞬间照亮了二人,却还没来得及点燃灯烛就暗了下去。
但柳如颜没有再动。她沉默了片刻,道:“道长,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崔志方提着灯的手微微攥紧了几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震耳欲聋。
“旁边有个人,对吗?”
-
纪迁千在风中隐隐听到了刀剑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在朝他们而来,马儿惊得嘶鸣作响,他赶紧安抚起来,拍着马脖子轻声道:“不怕,没事儿的。”
马儿显然不这么想,瞪大眼睛,嘶鸣愈来愈惨烈。最后是尹志平提着灯贴近马儿,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马儿才平复了下来。他把缰绳从纪迁千手中拉出,又拍了拍马儿,道:“去吧。”于是马儿踩着小碎步,很快地跑出了树林。
纪迁千背着包裹眨眨眼,夸张地吹了声口哨:“这是四年不见,你是学了马语,还是说你成了公主?”
“何意?”
“几百年后的玩笑。要是你拥有术法,或者需要男人的拯救,或是会和蛇虫鸟□□流,那你就是个公主。”
尹志平听不懂,但他早就习惯了纪迁千胡言乱语,是故也没有什么反应。这种时候等纪迁千自己乐完了便行。
纪迁千笑完了,便敛了笑意,皱眉仔细听着风中的刀剑声。那刀剑相斗声愈来愈近,他们也勉强分辨出那战局:竟是有四个人在打斗。
“这四人的功夫各有高低,还像是分成了两派。”纪迁千分析道,“我听着有三把刀剑,许是三人持械。”
尹志平却细细聆听,扬了扬拂尘道:“许是二人持械。有两道刀剑击声极近,应当是一人双刃。”
闻言纪迁千也更加仔细地听了起来,果然有有两把刀剑声音所隔时间极近。那打斗声也愈来愈近,纪迁千吹灭了尹志平手中灯火,拉着他躲在了树后,慢慢地探头适应在黑暗中示物。
刀剑相击,在林中蹭出星火,像是打斗极快。只听得一个女声喝道:“道长,接刀!”,下一刻便像是那女子将手中的刀丢向了谁,随即响起了石击刀剑声。
另有一个女声诧异地“哎”了声,道:“好一手飞蝗石,可惜出手虽疾,却不够狠。你倒是个人物。”
“不敢当,”原先那个女声道,“阁下的剑好生快,剑意秀气,下手却直往要害。我看你倒是个狠人——”
一道剑锋破空而出,而纪迁千与尹志平当即变了脸色。纪迁千低声骂了句,拔过尹志平的剑便冲了过去,正巧与那剑锋合二为一,直直朝那使剑的女子刺去。
那女子完全没想到还会有人偷袭,虽是惊诧,却也马上回神,提剑阻挡。另一女子虽不明情况,却也马上以飞蝗石辅助,将那女子击得节节败退。使剑那人惊喜道:“是哪位师兄弟在此助阵——”
然后纪迁千手里的剑不动了,那人的剑也不动了。第四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面前,用了什么法子制住了二人的剑。
“这剑意有些熟悉。”第四人笑道,“来的可是全真之人?”
纪迁千挂起来的心落了地。
火光忽然亮起。尹志平打着火折子,点亮灯笼,再持着拂尘对那第四人与女剑客颔首:“陆公子,孙姑娘,许久不见。“
只见那第四人有着两撇极为漂亮的胡须,而他双手正牢牢地夹着一刀一剑。此人正是那位“四条眉毛”陆小凤;再看那女剑客,明眸皓齿英姿飒爽,却是万梅山庄的女主人孙秀青。
陆小凤看看尹志平,又看看纪迁千,叹了口气。
纪迁千把剑收回来,道:“多年不见,你一看我就要叹气。”
“如果尹掌教不叫我‘陆公子’,或许也就不会叹气了。”
纪迁千正想笑骂回去,却觉身边有视线紧盯自己,转头看去。一张熟悉又多了几分沧桑的脸此刻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崔志方手里的刀握不住了。他踉跄几步,念道:“……师弟?”
“你们认识?”
那原使双刀的女子问。众人不语,她略有些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便道:“不如坐下聊聊。我打累了——那位姐姐,你不累吗?”
-
且说几月前,崔志方被派来晋中调查幽灵山庄一事,却意外被幽灵山庄中人察觉。无奈之下崔志方假借全真教叛逃弟子之名加入幽灵山庄,就此与全真教断了联系,以上皆为前提。
虽说他有准备,知道掌教师兄会派人前来寻自己,就是亲自前来也极有可能。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尹师兄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位久别的故人。
已故的故。
感慨万千,惊愕万分。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山庄之人柳如颜就在身侧,不好直说,只好幽幽地看着两位师兄弟,要他们给个回答。
柳如颜拿着尹志平的火折子点了篝火。众人围坐火边,她一边擦刀,一边审视着四个不速之客。她先看向了陆小凤与孙秀青,道:“早有听闻灵犀一指陆小凤,但你为什么会和西门吹雪的夫人在这里。”
自是因为尹志平与纪迁千托甄志丙等人传信去了江南。陆小凤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那厢孙秀青却擦着剑,淡声道:“如你所言,我是西门吹雪的夫人。”
柳如颜道:“哦?”
孙秀青道:“而我把陆小凤睡了。“
柳如颜道:“哦……等等?“
除了陆小凤,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孙秀青。而孙秀青面色不乱,仍旧是平静地与他们对视,收剑入鞘:“我没说错。所以你们也知道,为何我们在这儿了。“
纪迁千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又捂住了脸。他终于想起来原作中,陆小凤是用什么理由潜入幽灵山庄的了。
在古龙的原作里,陆小凤与西门吹雪演了一出戏,假借与孙秀青通奸,而后被西门吹雪追杀,不得已才加入幽灵山庄避难。
这自然对孙秀青不公平,但——也没人说纪迁千这只蝴蝶挥动了翅膀,会让孙秀青也加入这场卧底之旅。
“不必这样看我,我早就有与西门吹雪和离之意,睡个其他男人不算事儿吧?“
孙秀青平静地问。
如果丘处机在这儿就真有事儿了,还好在场诸位,除却一脸呆滞的崔志方,竟是无一个遵礼守法的。纪迁千诚恳地点头:“当然不算。“
柳如颜好一会儿才从惊天大瓜里回过神,又有些疑惑地看向纪迁千与尹志平:“那姑且算他们被西门吹雪追杀,两位道长呢——我听崔道长喊你师弟了,想来你们也是全真门下。”
就等着这一关呢。纪迁千抹了把脸,露出个害羞的笑——学叶开的——抬手指向尹志平:“请容我介绍,这位是我们全真教的掌教,我们的师兄尹师兄。”
柳如颜一怔,又皱了皱眉道:“尹掌教大名,我早有耳闻。你与窝阔台汗有过交集。”
全真教因与蒙古交往过密,在汉人的江湖上自是褒贬不一,其中尹志平继丘处机后更是多次与蒙古人交涉,自然也会引起不少人的不满。
“对,就他,”纪迁千借着重生后这张颇为年轻的脸展现自己的无害,“我与掌教师兄……在被长春真人追杀。”
这下崔志方都看过来了。柳如颜不明所以,疑道:“为什么?”
尹志平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纪迁千十分愉快地说道:“因为我把掌教师兄给睡了。”
崔志方:“……”
重阳祖师在上,今天这番话可千万不要让丘师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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