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朝霞蒸腾了晨雾，暖橘色的日光穿过林梢，洒落山道，照亮前行的路。
上回二人并骑同行，还是陪着方多病一起赶回天机山庄。明明不过数日光景，李莲花却觉得此刻心境已大不相同。
江流策马在他半步之外，身后靛蓝色的披风迎风飞舞，马鞍上挂着包裹与一柄锃亮的黑金长枪。她骑马的姿势自在写意，单手拉着缰绳，颇有一股千里走单骑的豪迈气势。
而他呢？自重逢以来，本以为寥寥无几的平淡余生，便一路突飞猛进般拐了出去，撞破了那扇尘封旧忆的大门，将那个隐姓埋名的自己一把拉出，拍去风尘，抚平身上经年的伤痛与不得已，叫他能够重新握紧手中之剑，选择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她虽从未将心意言明，却无时无刻不是在说——你若愿做李莲花，那便做李莲花；你若愿做回李相夷，我也定不会让旁的什么，阻碍了你。
你自随心，我自随你。
但李莲花扪心自问，他又怎会不怀念那段仗剑天涯的日子？
虽说如今莲花楼里的生活也很好——喝茶、看病、酿酒、种萝卜，每一件也都是他真心喜欢。
他望着江流的背影，暖意自心间流淌。
这人给了他太多选择，分明是在说：你若是都喜欢，那便全都要，做人贪心些，又有何妨？
是啊，贪心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既想做李莲花，安安稳稳守着小楼，将他与她的一切打理妥当；也想做那李相夷，陪着这个永远火急火燎的江大侠，策马奔江湖。
总归，她去哪儿，他都跟着罢了。
去往金鸳盟的路，李相夷可谓轻车驾熟。
二人策马疾行一整日，竟是一路朝着海边而去。眼瞅着再走一段，便要抵达当年她捡到他的那处东海之滨了。
只是前方恐怕再无城镇，索性就近歇下。
这座不大的海边小镇中，有且仅有一间客栈。二人于客栈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殷勤迎上的店小二。
李莲花先行入内，掌柜的满脸堆笑，开口便是：“老爷、夫人，是要一间上房吗？”
随后而来的江流被这“夫人”二字惊得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李莲花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扶住。
他低头看向江流，语气里似有几分责怪的宠溺：“怎的这般不小心？劳烦掌柜了，就一间上房。”
江流隔着披风，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全然未觉自己此刻竟会如此的紧张。她愣愣望着李莲花，半晌才在心里冒出一句话——
什么时候开始，这人也能这般理直气壮地接话了？
那所谓天字上房，无非就是间略大一些房间。
店小二将人带上楼，放下钥匙与暖盆后，识趣地带上门离开。
江流始终被李莲花牢牢牵着，直到房门在身后咔嗒合上，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疑惑地抬起头，“你今日怎么怪怪的？”
李莲花并没有回答。他的指尖本被寒风吹得冰凉，此刻却悄然运起内力，烘得温热。他抬起手，轻轻捧住江流冻得通红的脸颊。
那一瞬间的暖意叫她不由自主地舒展了眉眼，下意识地往他掌心里蹭了蹭，像只在火盆边懒洋洋打盹的猫，翻着肚皮，安心又惬意。
她微微哼了两声，继续嘀咕：“怎么觉得你今天心情特别的好？总不至于是因为要去看笛飞声的笑话吧？”
她确实觉得，堂堂金鸳盟盟主接连两次在同一个女人手里阴沟翻船，实在滑稽。可笑归笑，终归得当着本人的面笑才有意思。如今离金鸳盟还有大半日的路，犯不着高兴的这么早。
李莲花只是轻轻捏了捏她脸边的软肉，“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嗯？”江流歪歪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乱想？”
他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她的情绪，在他眼中一向澄澈如泉，稍有涟漪，便能一眼看穿。
那是一汪清透见底的水，池底卵石、游鱼投影，纤毫毕现。只消她心念一动，他便了然于胸。
不过，要说他从未失手，却也不是。
就好比——在他们故事的开篇，他曾经没有勇气，也全无自信，去撩动她心底那一汪春水，分辨她的真意。
只是说来好笑，他尚在岸边犹豫不决，踟蹰徘徊之时，就被当事人一巴掌拍入水中，按着他的脑袋，非要他好好看清。
李莲花心下动容，手从江流的脸颊缓缓移开，向后一捞，将人带入怀中，珍而重之的安置在自己心间。
他披风里的寒意未散，带着若有似无的腥咸海风，在江流的鼻腔里留下久远又熟悉的味道。她将脸埋进他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闷声低语：“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事，竟让你如此高兴？”
李莲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沉的低笑：“你怎会……不知呢？”
余下的话语，便都化作唇齿间模糊的叹息。
江流仰着脸，指尖轻颤着将他腰侧的衣服抓的纷乱。
屋内静谧，唯余炭火零星的噼啪作响，伴着暧昧难明的婉转水声，将这凛冽的寒夜，烘烤如春。
潮汐海浪由远及近，将那十年来无人知晓的孤寂尽数冲刷。那一叶小舟自清河漂泊而来，终究还是停靠在了命中注定的港湾。
海浪翻涌，潮起潮落，一浪接着一浪地拍打着岸边沙石，前赴后继，将旧日伤痕轻轻抹去，洗出新生的轮廓。
寒夜难明。
半梦半醒间，江流仍是觉得，今日的李莲花，确实有些反常——可也温柔得，叫人无法拒绝。
翌日清晨，江流起了个大早，李莲花亦然。两人分明是仗着一身深厚内力，不论昨日如何奔波、夜里又做了什么，第二天依旧能精神抖擞。
江流掏出碎银丢给掌柜，李莲花先一步整理好马匹，在客栈门前，牵马而立。
眼下分明还未至海边，但潮湿的水汽已自四方弥漫而来，落在发梢与肩头，寸寸浸入，无声无息的将人打湿。
江流甩了甩背后的马尾，面上带着几分无奈。她始终不太适应这样的天气，哪怕当年也曾在那海边竹屋中，住过数年光阴。
“走吧。”李莲花将缰绳递给她，“再往前便是港口。要去金鸳盟，还得换乘大船。”
“哇——”
江流干巴巴地感叹出声。
“没想到他竟然把老巢安在了海上。”
索性李相夷本就是江南烟雨中走出的白衣剑客，惯于水路，也素来从容。换作旁人，与笛飞声约在海上一决高下，怕是人还没到约定地点，便已因晕船败下阵来。
李莲花抬手轻敲她额头，“别发呆了，抓紧上路吧。再晚些，搞不好都能喝上他的喜酒了。”
江流也不恼，甚至没有伸手去揉被敲得咚咚作响的脑袋，反倒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只是出发前仍不忘回一句嘴：“那可得赶紧，不然孩子都快满月了。”
话音未落，二人已双双策马扬鞭。那一深一浅两道身影疾驰而去，逐渐远没在霞光万丈的天边。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
李莲花带着江流，并未绕远行事，而是径直闯入了金鸳盟设立的港口。
这处口岸一看便知十分繁忙，岸边整齐停着三艘多桅帆船，周围密密麻麻点缀着数十只小船。几十名力夫在船间穿梭忙碌，一箱箱货物被抬上甲板。
二人并骑而立，相顾无言。
那三艘多桅帆船高高挂着绣有金鸳盟标志的鲜艳旌旗，原也算寻常。只是仔细再看，却见那船沿扶手之上皆缠了大红绸缎，灯笼高挂，喜气洋洋，而最要命的，是正中主帆上赫然写着一个硕大的双喜红字。
江流侧目看向李莲花。
只见后者神色一滞，略显心虚地动了动眉眼，照旧抬手摸了摸鼻尖。
江流不紧不慢地问：“你那张嘴，什么时候让无了大师开的光？”
李莲花神色淡定：“大约在冬季。”
“……”
二人容貌出众，气质清绝，又未曾刻意遮掩，此刻就这样大喇喇骑马立于码头岸边，自是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许是他们也没想到，竟有人敢擅自闯入金鸳盟的地界，更没想到，那两道身影，会是江流与李相夷。
所以此时此刻，众人都只当他们是两个找死的疯子，并未放在心上。
与江流不同，李莲花看得要仔细许多。此处港口确实隶属金鸳盟，船桅上悬挂的旗帜未曾更换，但在下头吆喝搬运的头目，腰间挂着的却并非金鸳盟的腰牌。
至于到底是哪派哪门，却也并不重要。左右待会儿都是要做他家江大侠的枪下亡魂。
二人一齐翻身下马。
江流径自解下马背上悬挂的黑金长枪，手腕一抖，三节长枪立刻合为一杆。
李莲花则不紧不慢地牵马栓好，将她随手脱下的披风与自己的那件叠得齐整，一并搭上马鞍。
旋即，他也解下腰间佩剑，执剑在手，步履从容，与江流并肩而行，缓步朝码头走去。
江流长枪直指，笑意恣肆：“你们笛盟主请我来喝杯喜酒，不知哪位能替我引个路？”
她并未报上姓名，总归这些杂鱼，也不配知她姓名。
只可惜这群人显然听不得好话，竟一言不发，齐齐拔刀亮刃，蜂拥而上。
江流长枪疾掠而出，枪花骤起，如雨倾洒；李莲花亦拔剑出鞘，剑光如虹，轻灵飘逸。
二人步伐默契，分进合击，使出的正是李相夷的那一招——明月沉西海！
同样的招式，落在不同之人、不同兵器手中，自成两处截然不同的瑰丽风景。
江流破空掠阵，锐气凌厉，宛若长夜惊雷，一往无前；李莲花回身横剑，光影流转，仿佛月下孤鸿，自在逍遥。
一人枪势如断浪奔雷，席卷四方；一人剑意似游丝穿花，缱绻灵动。
眨眼之间，敌人已是哀号遍地。
李莲花转腕收剑，信步上前，脸上是与江流如出一辙的表情：“现在——可有人愿意替我们带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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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风雪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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