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明明不觉风大，上了船却才发觉海上浪头高得出奇。江流与李莲花一左一右，宛如两尊门神立在舵手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操船。
话说回来，这几个月她几乎三天两头就有喜事要去，可每回都不得善终，喜事变坏事，也不知究竟算谁倒霉。
船上尚未装货，此行又是顺风而行，虽浪势汹涌，速度却快得惊人。未过多久，二人便已在海平线尽头，隐隐望见金鸳盟的轮廓。
与四顾门风流雅致的江南神韵不同，笛飞声的金鸳盟却是金碧辉煌，格局张扬大气，倒是像极了他本人性情。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几乎同时纵身跃起，凌空掠过甲板，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宛如两只破风而来的海鸟，轻盈落于正门空地。
许是深入腹地，这回倒是有人认出这两尊煞神的模样。几乎立刻，惊呼声炸裂而起——
“是江流！”
“还有李相夷！”
那声音犹如利箭破浪，顷刻刺穿了整座金鸳盟的喜庆氛围。本在为喜事奔忙的仆从顿时鸡飞狗跳，喜糖喜果撒了一地，场面一片混乱。
但也并非人人都这般慌乱。
只见两列持刀护卫身披软甲，叮叮当当冲将出来，分作两队一拥而上，挥刀便砍。
二人几乎在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各自扣住为首之人持刀的手腕，随后默契抬脚，双双将人踹翻在地。
动作整齐划一，倒不像是头一回联手御敌。
许是这一脚踹得干脆，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虽仍横刀在前，却已心生怯意，寸寸后退。
如今的金鸳盟虽表面风光，实则早已外强中干。真正能打的早被单孤刀调去天机山庄，在几日前的那一战中损折大半，眼下已是无人可用。
只是今日本是大喜之日，为何偏偏不见角丽谯踪影？
李莲花略感疑惑，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笛飞声。
江流抬手将最近一人拎起，像提小鸡仔般捉到眼前，语气冷淡：“笛飞声在哪儿？”
那人似还未回过神来，脖子一缩，半晌没吭声。
江流向来没什么耐性，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清脆作响，倒是把人扇得清醒了。
“在……在新房里……”
“那就带路。”
她手一送，顺势将人往前推去。
见那护卫叮铃哐啷地来，又叮铃哐啷地走，活像个被牵着的破铜铃铛。
他身后的二人却是闲庭信步，所过之处无人敢拦。方才在码头之上还真刀实枪地打了一架，这会儿光凭一张脸，便能在金鸳盟内横行无阻。
李莲花摇了摇头：“老笛手下这些人，也太不中用了些。”
江流笑出声：“他还有人可用？我我以为这金鸳盟早就换人做主了。”
“原也还有两三个可用之人的。”李莲花耸耸肩，“现在嘛……看样子也都交代完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颇为幸灾乐祸，如此瞧着，他们二人也算半斤八两，谁也没落着什么好。不过真要比起来，他倒比笛飞声略胜一筹，至少没人逼他成亲。
二人皆是头一次深入金鸳盟，七拐八绕之后，终于抵达一间宽大的寝殿。只是殿外守卫寥寥，仅有两人，姿态松懈，形同虚设。
江流与李莲花对视一眼，心头皆是一凛。以笛飞声的本事，如此薄弱的守卫，恐怕他早已无力反抗。即便不是重伤，也怕是差不了多少。
眼见江流抬手便要推门而入，李莲花心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线念头，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住。
“你在外头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江流一时有些不解，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乖乖背过身去，守在寝殿正门。虽说她向来不甚介意，可笛飞声好歹也算她的朋友，若真撞见什么不该看的，终归还是尴尬。
李莲花轻咳一声，推门而入。只留江流与那三名侍卫大眼瞪小眼。
几人心知肚明，别看他们这会儿人数占了上风，但若真敢轻举妄动，只怕脸上那还在火辣作痛的印痕，很快就会多一边对称。
殿内，龙凤呈祥，铺张艳丽。
屋内陈设比起何晓凤几日前的新房也不遑多让，红烛金器，穗帐流纱，自天井之上层层垂落，缀着缕缕金线，在喜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只是不知为何，这等繁华布置却叫人头晕目眩，仿若置身幻梦。
李莲花心念一动，立刻封住周身要穴，屏息凝神，随即快步走动，将殿内门窗一一推开。
海风自外扑面而入，穿堂而过，吹散了四周艳俗的香气，也令眼前扭曲景象通通归位。
他拾级而上，穿过重重如血的纱幔，终于在帷幕深处的喜床上，看见了笛飞声。
那人仅着一袭中衣，浑身染血，琵琶骨被两根细细的金链贯穿，牢牢锁在床榻之间。可他却盘腿而坐，神色沉静，分毫不似坐以待毙之人。
“你来了。”
笛飞声仿佛早有预料，掀开眼皮，望向李相夷。
“我来了。”
李莲花走近细看，笛飞声的伤势虽重，所幸尚不致命。万幸，他没让江流直接闯进来。
这人与那角丽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仅着一身皱皱巴巴的中衣，衣襟大敞，看着委实狼狈。
李莲花未敢擅动琵琶骨上的伤，只是先上前一步，以扬州慢为他梳理体内混乱的内力，顺便化解熏香残留的影响。
待内息稍稳，他将笛飞声散开的衣襟拢好，又从一旁叠得整齐的大红喜服中抽出一条裤子，丢到他身上。
“将就穿吧。这红色……挺衬你的。”
笛飞声虽知此刻并无选择，心里却仍有些排斥。但一想到被角丽谯扎穿琵琶骨、捆在床上逼着成亲、险些洞房花烛……穿条红裤子似乎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之事了。
只是他行动受限，裤子穿得格外吃力。
李莲花看了半晌，实在看不下去，认命的上前抓住笛飞声的裤子，替他拉了拉裤腰。
“你跳一跳试试？”
笛飞声冷着脸，沉默不语。也不知他最终是如何说服的自己，总之，他真的，配合地跳了跳。
偏偏就在此时——
耐心耗尽的江流推门而入。
她脚步极轻，李莲花与笛飞声又神色肃然、专注非常，压根没察觉到屋中多了个人。
直到江流在他们半步之外站定，二人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两人靠得极近，李莲花的手还搭在笛飞声的裤腰上。
江流脚步一顿，飞快倒退三步，语调微妙：“打……打扰了？”
笛飞声：“……”这就把她杀了。
李莲花：“……”这就杀了我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莲花话一出口，便觉得越描越黑。索性闭嘴不言，两眼一闭，气急败坏地狠狠拽了一把笛飞声的裤子。
只听笛飞声闷哼一声，若非他现在行动不便，怕是早就一掌拍上李莲花的天灵盖了。
总之，两人谁都没个好脸，倒有点十年前你死我活的那个味道了。
江流看够了笑话，才慢悠悠上前，替笛飞声检查伤势。她小心掀开衣襟，看了看他两侧被洞穿的琵琶骨，又探了探他腕间脉搏，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搞得笛飞声与李莲花也跟着一惊一乍。
“如何？”
李莲花率先开口。
未等江流回答，笛飞声却已冷笑出声：“你直说就是。就算这身武功废了，哪怕从头再练，我也定要角丽谯付出代价。”
“急什么嘛。”
江流轻轻戳了一下笛飞声的伤口，那人倒也能忍，只是额角微微一颤，强撑着未曾出声。
“问你个事。”
笛飞声额头沁出一层冷汗，本就难看的脸色如今已是煞白，却依旧勉力稳住声线：“你问。”
“你练的内功，可是至刚至阳一路？”
笛飞声微怔，倒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却也不曾隐瞒，如实说道：“我所修悲风白杨，确是此类。”
“难怪。”江流若有所思，目光却已移向李莲花，“你们两个，真是奇怪——就像两个本该携手共进的朋友，却被命运推向了相反极端。”
她说着，忽而一笑，“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若我说，你们俩的内功正如太极的阴阳两仪，相辅相成，可愿意换着学学？”
李莲花与笛飞声同时一愣。
他们两个，虽为多年对手，却从未探问过对方功法。倒是江流这人，在武学之事素来百无禁忌，哪家功夫都敢顺手牵来。如今被她这么一说，仔细回想，竟也确有几分道理。
就比如方才，李莲花以扬州慢替他疏导内息，他本以为只是因对方内力奇特，未曾深究。此时再细细探查自身经脉，却真切察觉那原本滞涩之处，如今竟隐隐多出一线生机。
未等两人作答，江流便接着说道：“我虽能取下琵琶骨上的锁链，但链子落在那处会造成什么后果，想必也不用我多说。可若你能学会扬州慢，再辅以你的悲风白杨，两者相济互补，虽损几成功力，却也不至于武功尽废。之后要再拾起，亦是事半功倍。”
如此看来，倒是笛飞声更需要这扬州慢。
他没开口，只是看向李莲花，静静等着对方的态度。可不论最后如何，以笛飞声的性格，断不会开口讨要，也绝无半句怨言。反倒因为武功尽失，更加激起他的斗志。
若是半年前，李莲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将扬州慢传给笛飞声。可当那心法口诀出口的刹那，他却忽然觉得，心间的又一处执念尘埃落定。
这笛飞声的天赋，倒真比方多病强上不少。当初李莲花教他苏州快时，还花了好几日；到了笛飞声这里，不过区区一个时辰，便已能让扬州慢配合着悲风白杨在体内流转自如了。
他凝神调息，内力流转周天不止，一口气坐了许久，久到江流与李莲花把这大殿里剩下的喜糖吃了个干净，牙都有些黏了，他才终于睁开眼。
只见他双目炯炯，神采飞扬，起身时甚至顾不得琵琶骨上还拴着链子，动作大开大合，气势十足。
“我已将悲风白杨突破至最高重。”
江流颇为捧场地拍了拍手，而后转头看向李莲花。她一时间竟也形容不出他脸上的神色，既像笑，又似佛见众生时那一眼慈悲渡尽的温柔。
可也许正是这样的李莲花，才最叫她心生喜爱。
“别愣着了。”李莲花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臂，“替老笛把那链子解了罢。倒是奇怪，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见角丽谯出现？”
他这一开口，二人才猛然察觉不对。
笛飞声低头回想，连他都已有大半日未曾见过角丽谯了。换作往常，那女人恨不得一日三番守在屋中与他说话，今早自始至终未曾露面，确实反常。
江流也不耽搁，立刻动手。她身上未带麻药，连迷香都无，琵琶骨上的两条链子只能硬取。方才她也伸手试过，笛飞声确实能忍，想来只要她速度够快，这点痛他应该扛得住。
李莲花在旁协助，江流点穴止血，用一把拇指宽的小匕首将伤口扩开两分，随后左右手同时开弓，眨眼间将两侧圆环一并抽出。李莲花立刻洒上伤药，又将一瓶千金饮灌进他嘴里，毫无半点对伤者的怜悯之心。
笛飞声被呛了个不轻。可这会儿刚学了他的扬州慢，正是吃人嘴短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一反常态地只是瞪了李莲花一眼，没在口出狂言，抓着人就要打过一场。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笛飞声终于缓了过来。
只是这殿中如今只余一套大红喜服，二人对着那衣服皆沉默不语，唯独江流笑得戏谑：“愣着做什么？裤子都穿了，不差这一件了。李莲花，还不伺候笛盟主把外衫也套上？”
笛飞声：“……”
等我伤好，就把你们都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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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风雪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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