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府衙的验尸房总飘着两股味:腐烂的刺鼻腥气,混着老秦常备的艾草香,在七月的暑气里发酵成黏糊糊的一团,沾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潮。
公孙策站在青石验尸台边,指尖捏着片干枯的桃花瓣。瓣尖泛着青黑,像被墨汁浸过,是方才从沈砚蜷缩的指缝里抠出来的。他想起沈砚前日还拿着这花瓣笑:“公孙兄你看,弃园的桃花落了,苏先生种的树,连花瓣都比别处香。”此刻那点余香早被尸气盖过,只剩股说不出的阴冷。
“公孙公子,您瞧这个。”老秦佝偻着背,用银簪小心翼翼挑起沈砚后背的伤口。簪头刚触到皮肉,就“滋”地泛出黑锈,“这毒邪性得很,混在朱砂里,寻常验不出来。昨儿我家那口子煮了点苋菜,汤汁滴在验尸刀上,倒显出点青气——这才想起是‘断魂花’的引子。”
沈砚的脸已经青得发灰,嘴唇却红得诡异,像抹了层劣质胭脂。他后背那道被狼毫笔刺穿的伤口周围,皮肤皱缩成蛛网样的黑纹,最中心凝着块暗红的血痂,老秦用镊子一挑就碎了,粉末落在石台上,竟“簌簌”往下渗,像活物在钻。
“他左手攥得紧。”公孙策忽然开口,声音在死寂的验尸房里格外清晰。老秦依言掰开沈砚的手指,半张撕碎的麻纸掉出来,上面只有个模糊的“柳”字,墨迹晕染处缠着根极细的红绳——线头上还沾着点金红色的绒毛,像阿九尾巴上的毛。
公孙策的指尖轻轻一颤。他想起昨夜破庙惊魂,阿九为护他挡在血咒前,尾巴被灼出的伤口里,也掉过这样的毛。那时他想替她包扎,她却炸毛般跳开,说“书生的布条糙得像砂纸”,转身时却故意用尾巴尖扫他的书袋,留了撮毛当“信物”。
“这布纹里……”老秦的镊子突然顿在半空,刚夹起的一点碎布突然冒起白烟,像被无形的火点燃。他慌忙去捂,却只抓到缕灰,“邪门了!刚还看见布纹里嵌着点银线,怎么就没了?”
“不是没了,是被藏了。”
门口传来声嗤笑,带着点桂花糕的甜香。阿九倚在门框上,红衣下摆还沾着点泥——定是又从后山翻墙过来的。她手里攥着块咬了半口的桂花糕,嘴角沾着点芝麻,看见公孙策望过来,慌忙用袖子擦,却蹭得更显眼。
“装神弄鬼的把戏。”她走进来,故意用肩膀撞了撞公孙策的胳膊,力道却轻得像片羽毛。尾巴从裙角探出来,金红色的毛扫过青石台,带起阵极淡的桃花香,“青云观的‘遮眼符’,能让实物在凡人眼里化成灰,也就骗骗你这样的书呆子。”
公孙策没接话,只是盯着她的尾巴。那里还缠着他用衣襟撕的布条,布条边缘渗出点暗红,显是伤口又裂了。他刚想开口问,就见阿九打了个突兀的喷嚏,金红色的尾毛猛地炸开,像朵受惊的花。
就在这时,奇异的事发生了:那缕飘散的青烟突然倒卷而回,在沈砚的伤口旁凝聚成一片完整的花瓣。比公孙策手里的那片大些,边缘泛着青黑,花心嵌着点碎银——是西域波斯银器上的纹路,庐州城里只有波斯商栈卖这种玩意儿。
“波斯商栈的断魂花。”老秦倒吸口凉气,手里的银簪“当啷”掉在地上,“去年有个胡商拿这花毒死人,还是我验的尸!这花瓣里掺了银粉,是他们的记号!”
阿九别过脸,往嘴里塞了口桂花糕,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看什么看?”她含糊不清地嘟囔,耳尖却红得像被烛火燎过,“本狐只是……只是打喷嚏时灵力没稳住,不小心把幻术破了而已。”话虽如此,她藏在裙下的尾巴却得意地晃了晃,扫得地面的灰尘“沙沙”响,像在邀功。
公孙策捡起那片幻术凝成的花瓣,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握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碎冰。他忽然想起柳文昭书房里那方端砚,砚池边缘总沾着点青黑色的粉末,当时只当是陈年墨渍,如今想来,竟是掺了断魂花的朱砂。而柳文昭的表舅,青云观主,上个月刚从波斯商栈买了批“香料”——这几条线缠在一起,像张密不透风的网。
“多谢阿九姑娘。”他故意拖长了“姑娘”二字,眼角余光瞥见她瞬间竖起的狐耳。
“叫谁姑娘呢!”阿九果然炸毛,爪子差点戳到他的鼻尖。她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粉,是今早偷偷用桃花汁染的,“本狐是青丘九尾狐族第九代嫡传,跟你们这些两脚兽不一样!”话虽如此,她却没真的动手,只是用尾巴尖卷走了他书袋里的蜜饯,往嘴里一抛,“算你识相,这颗话梅就当谢礼。”
老秦在一旁看得直咂舌,手里的验尸刀都忘了放下:“公、公孙公子,这狐仙姑娘……倒是跟画里的不一样。”他年轻时见过画舫上的狐妖图,都是些搔首弄姿的模样,哪像眼前这只,明明护着人,偏要摆出副凶巴巴的样子。
“她是我的朋友。”公孙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将断魂花小心地收进锦盒,盒底垫着片阿九留给他的狐毛,“秦仵作,劳烦再查沈砚的书房,尤其是他常看的《天鸿书院历代山长手札》,里面或许还有线索。”他顿了顿,补充道,“记得带桃木符,防幻术。”
阿九的尾巴悄悄勾住他的袖口,像条撒娇的小蛇。“喂,呆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你真要去查柳家?他们的后台可是吏部侍郎,你一个书生斗不过的。”她的尾巴尖扫过他的手腕,那里还留着被锁灵符灼出的淡红印记,是昨夜在破庙留下的。
公孙策低头看着她露出裙角的尾巴,布条下渗出的血染红了一小片金红的毛,像雪地里开了朵小桃花。“总要有人查。”他想起青云观主临死前攥着的半块桃花玉佩,想起沈砚耳后那颗与苏清沅一模一样的桃花痣,“何况,我不是一个人。”
阿九的耳尖更红了,猛地甩开他的袖口,转身往门外走。红绸扫过验尸房的木架,带落一串铜铃,“叮铃”声里,她的声音飘回来:“去不去戏台?听说柳家昨晚包了整个‘凤仪班’,唱的还是《桃花扇》,鬼鬼祟祟的。”
公孙策望着她故作嚣张的背影,忽然笑了。阳光从府衙的朱漆门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被红绳缠在了一起。他拿起锦盒,快步跟上去,心里清楚,这只傲娇的狐妖嘴上说着不掺和,其实早就把柳家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就像她总说“才不要你的桂花糕”,却总会在寅时准时出现在书院后厨的房梁上。
戏台在庐州城的南锣鼓巷,是座百年老戏楼。刚到巷口,就听见锣鼓喧天,戏班的伙计正往楼上搬酒坛,坛身上印着“长安醉仙楼”的字样——那是吏部侍郎家的产业,去年沈砚还说这酒贵得离谱,寻常百姓根本喝不起。
“看,我说什么来着。”阿九蹲在戏楼对面的茶摊顶上,尾巴卷着根糖葫芦,山楂上的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她忽然指着二楼的雅间,“那个穿绿袍的,是庐州通判,上个月刚娶了柳家的二小姐。还有那个戴玉冠的,是长安来的商人,我在波斯商栈见过他卖断魂花,他袖口总别着支银簪,跟沈砚伤口里的银粉一个样。”
公孙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雅间的窗纸上映出个熟悉的影子,正举杯向柳文昭敬酒——是天鸿书院的山长!那个总在课堂上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老夫子,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桃花戒指,与柳文昭的玉佩纹样相同。
茶摊的老板是个瞎眼的老婆婆,正摸着竹篮里的桃花酥:“客官要尝尝吗?今早刚做的,用的是弃园的新桃。”她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与杂役老周颧骨上的疤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疤上涂了层香粉,像是刻意遮掩。
公孙策心里一动,刚想开口,就见阿九突然捂住他的嘴,尾巴死死缠住他的腰。她的毛根根倒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别说话!这老婆婆身上有锁灵符的味!她的香粉里掺了朱砂灰!”
雅间的窗户突然开了,柳文昭的目光扫过茶摊,嘴角勾起抹阴恻恻的笑。他举起酒杯,往楼下洒了点酒,酒液落在地上,竟燃起幽蓝的火苗——是断魂花的汁液,遇空气即燃。
瞎眼婆婆摸索着从篮底掏出张符咒,符尾缠着朵干枯的桃花,正是锁灵符。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不再有半分苍老:“公孙公子,柳公子请你上楼看戏呢。”
阿九的尾巴瞬间展开,将公孙策护在身后,金红色的毛根根倒竖:“老东西,装得挺像!你是柳家豢养的‘符奴’吧?”她的红绸如灵蛇窜出,直扑老婆婆的面门,“本狐撕了你这张假脸!”
符咒与红绸撞在一起,发出“滋啦”的响声。老婆婆的脸在火光中扭曲,竟变成了杂役老周的模样,只是眼睛里没有瞳仁,全是符咒的朱砂红:“抓住他们,柳公子有赏!”
戏楼里的打手突然涌出来,手里都举着缠着符咒的刀。公孙策拽着阿九往巷尾跑,却见巷口不知何时多了道符墙,上面画满了锁灵符,朱砂符文在砖上扭曲游走,像无数条吸血的虫。
“呆子,抓紧我!”阿九的瞳孔泛起赤红,尾巴暴涨数尺,金红色的毛发间燃起火星,“本狐带你冲出去!”
可她没注意,雅间的窗台上,柳文昭正举着张泛着黑光的符咒,符尾缠着朵新鲜的断魂花,嘴角挂着势在必得的笑。那符咒在空中划过道弧线,直扑阿九的后背,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大字:
“灭狐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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