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参加四顾茶会的这种江湖盛事的,武功高低先不论,没一个是没眼力见儿的。这女子能做到碎棋盘而不伤桌面一分,自然也能隔着空气和骨肉把他们的脑浆打成豆浆。
大家齐刷刷地闭上嘴巴,给她让出说话的空间。
以(武)德服人后的莫辛:怪不得当年他那么不讲道理,原来是不需要讲道理。
她定了定心,朝何璋迈出一步:“何堂主,还记得我吗?”
“每月给我们发足薪俸粮饷,辛苦照料门中细务的人我自然是忘不了的,莫辛。”何璋对莫辛的印象还算可以,只是她刚才出人意表的举动又让他有些忌惮,“你倒是藏得够深啊。”
莫辛不理会他的试探,只冷静地:“您和我都是四顾门的人,甚至您比我更靠近李门主的身边,熟知他的为人处事,对不对?”
“没错,但世上多的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奸佞之徒。”何璋以为莫辛要与他掰扯李相夷往日的人品作风,于是率先把话堵死。
岂知莫辛并不以为意,反而点点头,道:“人心隔肚皮,确实是难以看透。但我想问的不是门主是否良善之辈,而是——”她的眼眸直视何璋,乃至于扫过在场所有人,“他是个蠢材吗?”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深感荒谬,甚至有心浅之人已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不管李相夷是品行高洁还是狼心狗肺,是表里如一还是奸性内藏,他七岁入门,十五岁出师,十六岁成天下第一,十七岁即创立四顾门,琴棋书画,天文地理,韬略刑名、术数机关无一不通,是真真正正望之难及的绝世天才,和蠢字更是半点边都沾不上。
何璋只觉被戏弄,怒道:“废话!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既不是个蠢材,单门主又对他毫不设防,只要他在密信中留下一句简单的‘阅后即焚’,早就死无对证,哪还有今日之祸呢?”
“这,这——”何璋被问得一时语拙,一旁的刘江川眼睛一转,反应倒快,“智者千虑,亦有一失。李相夷为何就不能一时疏忽给忘了呢?”
“刘兄所言不无道理。但依何堂主之言,此事牵涉正邪、朝野、门派三重局面,重重要命。一旦密信落到任何一方的手中,一石二鸟之计立马告吹不说,他自己也会身败名裂。以他的智计,难道不会对整个过程慎之又慎,细致推敲?”
“不错!门主当年即便是对付一般的盗匪山贼,都会要我们事先探查,抓舌头摸门路,再三复核方案才行动。要是他图谋这样大,肯定不会出如此低级的纰漏。”刘如京自己就是负责情报板块的,对李相夷的风格清楚得很。
“再有,这封信是他的笔迹不假,但笔迹对得上和是他亲手所写是两码事。据我所知,江湖中不乏能模仿他人笔迹的奇人异士,门主当年墨宝又受人追捧广为流传,要集齐他的字迹,伪造这样一封信并非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何璋,要安人罪名,先把自己脑筋捋捋清楚。这么多的疑点,亏你还攥着在手上那么多年,当什么惊天大秘密。”石水不屑地一笑。
“倒说得有些道理……”挺李一方你一言我一语,墙头草一样的群众又开始动摇了。
“那朝廷的信如何说,总不能也有疑吧?”刘江川眼看自己好不容易煽风点火的努力有功亏一篑的迹象,赶紧找补,“私自伪造,那便是形同谋反!”
“明黄云锦,的确是朝廷之物。可这能证明什么呢?他们曾有过龃龉,有过理念和利益的冲突,可单门主能选择封存不再提及,为何李门主就不能包容和谅解?刘兄,请不要把世上所有人都当成你这样将私利置于情义之上的人。”
刘江川气得绝倒。
“莫辛,你这是要不分青红皂白死保李相夷?”原本十拿九稳的局面里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把自己的筹谋全部搅乱,何璋牙都要咬碎了,原先肃正的面目也变得扭曲起来,“好一个天下第一,好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死了十年了,居然最后还能靠迷惑女子给自己脱罪,真有出息。可惜人家到死喜欢的都是天下第一美人,并不怎么看得上你。”
这便是彻底的狗急跳墙了。莫辛倒吸一口凉气,石水手腕一抖长鞭舒展,准备随时把对方的嘴巴给一鞭抽烂,而一直拉偏架的肖紫衿听得火烧到乔婉娩身上,也是脸色大变。
“何璋!你说事便说事,牵扯无辜的人做什么!”他大声怒斥,眼里闪过一丝后悔。可惜这时后悔也无用,没有什么比男女八卦更能成为谈资,现场情绪再度被引爆,产生比以往任何一次讨论都更大更杂的声音。
此时,一道声音从肖紫衿背后的耳室中传出。
“何璋,我真替单门主寒心,他一世英雄,麾下竟会出你这样无耻之徒。”
乔婉娩缓缓走到主席之上面对众人,绝世容颜上挂满寒霜,语气更是凛然。
“当年先门主为报单门主之仇,率全门与金鸳盟决一死战,虽失于怒而致战,可他自己身先士卒力战而亡,无愧忠义其名;而莫辛姑娘,身为四顾门的财庶主管,不畏先门主的威权,犯颜直谏痛陈利弊,不失謇谔之风。他们二人光风霁月,在各自的立场上坦坦荡荡,不容任何人在此蓄意构陷,胡乱攀咬!”
她的话掷地有声,镇住了在场的所有流言蜚语,也让莫辛心中重新有了安定的暖意。此时,一群意想不到的人的出现,将今日的闹剧彻底终结。
“乔姑娘说得极好!”方多病跨进院门,高声赞同,同时身后跟着十几名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
“方多病,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说闯就闯的吗?!来人——”肖紫衿被乔婉娩暗挖了一眼,正一肚子憋屈,却在见看清方多病所带之人后一瞬间窒住。
“肖门主,这全都是四顾门的旧人,随你们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你也要驱赶出去吗?”方多病抱臂问道。
“欧阳、老陈、文彬,你们怎么……”刘如京看到昔日的兄弟一个个突然出现,心中万分感慨。
“刘前辈,大家近日听到江湖上的风言风语,于是一起约好到小青山来为李门主正名。晚辈方才在半路上遇到,这才一起上山。”
“门主仙逝多年,居然还有人编排他和单门主,大家实在是气不过,从天南地北也要赶来。”欧阳诚隐隐为众人之首,站出来解释道。
“是啊是啊……”
“你们!”何璋颤抖着手指指着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备受打击,“你们都被蒙蔽了!你们可是忘了当年李相夷是如何毁掉四顾门,如何毁掉我们所有人的人生了?!”
“何头儿,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但是我们知道,李门主对兄弟们极尽关怀,为我们费尽了心思,绝不会是你口中的残害同门背信弃义之人。”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信他?”
“因为银子。”
“什么?!”
“门主去世后,四顾门分家,大量的基层人员没了着落,有些拖家带口的连吃饭都成问题。莫管事这时告诉我们,门主有先见之明,早就备下了够每个兄弟一笔应急的钱,这才让大伙度过了难关,不至于冻饿街头或沦为草寇。何头儿,这银子确实是身外俗物,可难道不也是救命的本钱吗?”欧阳诚娓娓说来,何璋听得,一时没了言语。
在他眼里,一向心比天高的李相夷根本看不起任何人,怎么可能想起给普通的门人留什么应急金。但面对这十数个来自不同板块的人一齐现身说法,他更无法硬着头皮强说这是作假。
“看来,李门主真的是被诬陷的。”
“太悲惨了,人都走了十年,还被拉出来泼脏水,这安的什么心。”
“……”
事情已尘埃落定,挺李派大获全胜,而何璋、刘江川等则如丧考妣。尤其是前者,他这么多来一直坚信李相夷是罪魁祸首,而自己是忍辱负重的悲情英雄,如今一朝认知破灭,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被抽走了一样。
何璋失魂落魄地向大门走去,只是没走几步,便被莫辛叫住。
“何堂主,稍等。”
何璋连说话都没有力气,只沉沉地向她看去。
莫辛并没有多言,只是从袖中抽出一卷宝钞,塞到何璋的手里。
“何堂主,你是四虎银枪的首领,是四顾门的中流砥柱,当年的遣散费和安家费你没来领,今日我把它交还给你。一共三十两,你数一下。”仿佛刚才声嘶力竭的争吵都不存在,她还是那个兢兢业业坐在账房,点检钱粮的小会计。
何璋看了她起码十几息之久,然后低头苦笑一声,将她手上的宝钞推开。
“分给更需要的人吧。”说罢,虚浮着脚步而去。
接下来就是那些明显带着任务来混淆视听的泼皮游侠儿。莫辛与乔婉娩耳语了几句,又互相交换一个心照的眼神,她便告辞了众人,先一步离开了慕娩山庄。
莫辛走后,刘江川等人也想顺手开溜,却被乔婉娩一声叫住。
“今日茶会,原只是想提供诸位一个喝茶叙旧的场合,没成想却成了对我四顾门先门主口诛笔伐之地。这里的确是四顾门的旧地,可十年前已被我买下,是我私宅的一部分,肖门主未曾向我借用,我也没有邀请过诸位。如今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当我慕娩山庄无人吗?”话音未落,一群武婢手持利刃,从庭院两侧纷纷而出。
“婉娩……”肖紫衿自觉颜面尽失,想说些什么挽尊,却被乔婉娩一个冰冷的眼神给镇住。
“你,你待如何!”刘江川还以为对方要对他们动手,吓得赶紧将武器举于胸前。
“近日江湖上流言四起,意在攻击先门主,挑拨故旧情义,乃至于影响四顾门的重建。诸位在江湖上颇有人脉,也说得上话,不若行个方便,替我向澄清这谣言如何?”
“好说好说!举手之劳!”刘江川与众泼皮嘴上满口答应,内里却早在盘算等从这里脱身,如何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让这谣言变本加厉。
“可相反,若是谣言不消退,我就会把这记到诸位的头上。不知诸位听过天南春没有,我与它有些渊源,届时无论是丸药还是诊疗,天南春都绝不会做诸位哪怕一文钱的生意。”
“你!”众泼皮这下是彻底目瞪口呆。他们都是社会闲散人士,明的暗的虚的实的什么都干,受伤害病的几率比一般的武林中人大,可囊中又不丰裕,失去天南春便宜的医疗资源对他们而言和失去半条命基本没有区别。乔婉娩这一手,可谓蛇打七寸了。
刘江川此时肠子都快要悔青了,早知就不贪图那点小利来趟这趟浑水了。谣言是他们传出去的没错,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那么简单就能消停。他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肖紫衿,却被肖身边的亲信极有眼色喝骂住,意有所指:“东想西想做什么!乔姑娘既如此说,你便如此做,难道还要我四顾门举派来请你不成?!”
刘江川只能面如死灰地勉强应下。
等一干人等告辞的告辞被逐的被逐,全部都离开了慕娩山庄,之时,乔婉娩和肖紫衿两人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心情是一个胜一个的沉重。
“这都是你安排的吧。”乔婉娩先开口,语气中充满疲惫。
“婉娩,你说什么?”
“那个棋盘,我记得早年间就不见了。怎么这么巧在今日出现,还恰好落到了何璋的手里?”
肖紫衿本就难以解释此事,再加上他面对乔婉娩根本无法说谎,只得破罐子破摔地承认:“不错,是我干的。但所有事情不都是真实存在的?我就抛个引子,何错之有?天下人对李相夷就是那么多的不满,难道这也怨我吗?”
一连三个毫无悔悟的反问,听得乔婉娩是又惊讶又失望。
“且不说相夷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即便他真做错了什么,他是四顾门的缔造者,你是如今的门主他的后任,你用如此没有余地没有底线的手段自曝其短,只会将门派根基毁得一干二净!你还拿什么重建四顾门,紫衿!”
“婉娩……”肖紫衿这时才后知后觉,他想去拉乔婉娩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掉。
“你知道吗,有一个人曾经问过我,嫁给你是不是我真心所愿,我斩钉截铁地回复了她,因为我是真的爱你。”乔婉娩的眼中慢慢蓄满泪意,“可紫衿,你的心结已经重到让你走都走不动。你总说我放不下过去忘不了相夷,可明明最放不下过去的人,是你。”
“我们的婚事……就此算了吧。”
乔婉娩的话随着她的转身和肖紫衿的心碎,散入那一地的狼藉之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