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不是不明白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能在第一时间想到所谓“阻止南胤危害中原”的说法疑点重重,何况是他这个长久浸淫的局中人。
可局中人有局中人的困顿。
一旦接受这个推测成为一种可被探究的可能性,他一以贯之的,甚至赖以生存的某些认知就将土崩瓦解。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感性再一次战胜理性。
看,他的选择也和当年别无二致——下意识愤怒地伤害指出问题的人,哪怕明知对方一心为他着想,是这世上最真诚的人。
从市集上买了吃食紧赶慢赶回来的方多病,一进门就见到李莲花蹲在一片狼藉之中怔怔出神,狐狸精则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守着自己的主人。
“这,这是?”
“桌子年久失修,一不小心就塌了。”
“哦,那莫姐姐呢,天这么晚了,还是荒郊野外的,她还能去哪儿?”
“她……咳,方小宝,能不能问你个问题?”李莲花忽然咳了一声,吐出一句。
向来都是他追着李莲花问问题,想不到有一天还能反过来的方多病精神为之一振:“终于知道正视本少爷的本事了吧。快问快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因为口不择言,惹恼了一位对自己很好的朋友,那应该怎么致歉才算比较有诚意呢?”说罢,李莲花有些扭捏地别过脸去,然后开始假装寻找打扫用的笤帚和簸箕。
方多病年少俊俏的脸上露出玩味笑容。李莲花的这一面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新奇,他忍不住多欣赏了几秒,但就是这多出的几秒——
“杀了她,或者娶了她。”
李莲花不可置信地回头,紧接着他看到了同样不可置信的方多病:“我发誓,这不是我说的!”
他们身后,高大魁梧而又蓬头垢面塞在不合身喜服里的男子在床榻上支起身子,眼睛里透露出狩猎者的凶狠本能,同时又梦呓着不谙现状的混乱迷茫。
莫辛一怒之下,也就怒了一下,支撑到她全速前进回到扬州城已经是最大限度。
有时,她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没有长进,或者干脆就是以触怒他来彰显自己的骨鲠本色。
但这些又都不重要了。四顾门早已不复存在,李相夷变成了李莲花,而他们还是做不成朋友。
“姑娘,前两日有人送来了这个。”说话的正是刚从灵鹫宫满师出山,被分配到扬州分号轮值的梅剑。她与莫辛年纪相仿,性情活泼,说话间自然更随意些,“好像是一个什么茶会的请柬,看着还挺有意思的,您会去吗?”
“四顾茶会”。莫辛只感觉这请柬上的金字刺眼得紧,连打开瞅一眼都欠奉。她的确不喜欢以前他办的那些撒钱入大海的豪宴雅集,但不代表看到有人鸠占鹊巢就能高兴得起来。
她刚想扔下一句“不去”,话到嘴边兜了个圈又咽回去,转而换成一问:“是谁送来的请柬?小青山的慕娩山庄吗?”
“非也非也,是一位叫石水的姑娘亲自送来的。哦,差点忘了,她还附了一封信,说请姑娘一定要看。”梅剑一拍脑门,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
无语地瞄了这个马大哈的姑娘一眼后,莫辛将信拆开,从中抽出一张薄纸来,纸上只写着短短一句话。
【一道来,我要砸场子。】
莫辛隔着纸张都能感受到石水的杀气扑面而来。难免石水如此,先是重启四顾门,后又是四顾茶会,莫辛有多不爽,她石水只会在此基础上不爽多一万倍。
“梅剑,替我备礼,我要去这茶会。”
“是。那姑娘想备什么礼物,奇药,珍玩还是宝刀宝剑?”
“都不是,”莫辛深吸一口气,无奈之中又带有那么一丝畅快,“赔偿金。”
很快莫辛就知道为什么恨不得对肖紫衿眼不见为净的石水会一改常态,主动上门找事儿去了。
自肖乔婚宴后,江湖上忽起了大量的风言风语,高度一致地将矛头对准李相夷,言其生前就与四顾门的副门主单孤刀不和,甚至揣度单的死是其一手策划。虽然说法拙劣,前后矛盾,但因而引起的议论实在不少,人心更是惶惶,甚至出现了倒李之风。
“门主当年曾说过,如果一个流言短时间内大量爆发,而且说法几乎统一,那就必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散布,推波助澜。”莫辛低调地坐在远离主席台的下首,看着熙来攘往,形形色色的人群,压低声线对旁边的石水说。
“肖紫衿这茶会办得虽然乌烟瘴气的,但好说不说正当其时。门主和二门主已故去十年,我今日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胡言乱语,打搅他们安息。”一旁的石水咬牙切齿道。
“诸位,诸位!”一声包含了内力的喊声突然响起,众人纷纷噤声站定。盛装的肖紫衿意气风发,站于主席之上,略微朝下行了一礼,宣布道:“四顾门沉寂十年,一朝起复,已是得天之幸。今日能与众豪杰再聚一堂,更是肖某与四顾门的荣耀。还望今后能常来常往,多增情分才是。”说着,
“可不是要常来常往嘛,大门主逼杀二门主的宝地,多有趣啊。”一干瘦男子席间突兀发言,马上引得众人侧目。
“啪!——”石水拍案而起,指着男子怒道,“有种再说一遍!”
男子却丝毫不惧:“说就说,李相夷害死单孤刀,这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了。石院主想杀人灭口,可杀得完嘛!”
肖紫衿适时插手劝架,却怎么听怎么都更像是在挑拨:“哎呀,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如此动气。石水,这种谣言听过也就罢了,何必理会。”结果惹来石水怒目而视。
“谣什么言。老子当年在漕帮,可是亲眼所见单门主好容易做成的联合漕帮对抗金鸳盟的态势,叫李相夷一夜间毁了个一干二净。可见二人是早生嫌隙啦。”
莫辛一听,拳头猛地攥紧。当年是因为李相夷担心金鸳盟被逼迫太过狗急跳墙,直接在长江沿岸民众中大开杀戒,于是这才散了漕帮之盟以徐徐图之,想不到今日竟被人拿出来嚼舌根。
她看向肖紫衿,希望他这个知道内情的人能出面阻止,却只见对方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干瘦男子仍不罢休,见众人议论纷纷更加兴奋:“可你们知道他们这对本该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为何会撕破脸?那是因为这李相夷自小流落街头,原是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儿,他爬得越高,就越对知道自己当年卑贱的单孤刀心生忌惮,能不除之而后快嘛!”
此等污蔑之论一出,莫辛彻底坐不住了,石水更是手都摸上了腰间蟒鞭,只是这时有人比她们更快。
角落里一名粗衣男子掀开草帽,露出一张伤痕遍布,右眼残缺的脸。正是乔装改扮的刘如京。
“刘江川!你一个漕帮花名册都没上,只知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小瘪三,也配对李相夷、单孤刀这样的英雄大放厥词?!小心老子把你舌头勾出来腌成腊肉!”刘如京将干瘦男子的身份叫破,手上尖利的钩镰也蠢蠢欲动。
“虎头银钩,你是四虎银枪刘如京!”他的标志性武器被认出,瞬间周围人群就像羊群一样骚动起来。
刘如京作为中高层人物,又是单孤刀的亲信,他的话自然很有分量,一时间那些刺耳的议论消失不少,莫辛也算把心放回肚子里。
但安定下来不到几秒,新一轮更大的波澜又起。
“你是四虎银枪之一,说话作数;那不知何某这个首领,说的话又算几何?!”一名面目肃正、黑衣劲服的中年大汉推开人群,厉声问道。
在场的四顾门老人望着此人,纷纷瞪大眼睛———竟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四虎银枪之首,何璋。
“何某手上有两个物证,足可证明李相夷对单孤刀行残害手足之事,戕害同门之事。第一,是一封命单孤刀去往金鸳盟秘密总坛扬沙谷的密信。就是这封信,让单门主孤身陷入金鸳盟四王的重围之中,最终有去无回。”他从怀中拿出一封陈旧的信,当着所有人的面扔到地上,“信是我从单门主遗体上发现的,你们之中不乏熟知李相夷字迹之人,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刘如京颤抖着捡起地上的信,一看之下,果然就是李相夷那一手铁画银钩的字。众人见状,疑惑之声骤然又大了起来。
“其二,昔时朝廷欲招揽四顾门,被李相夷拒绝,于是又转而向单门主伸出橄榄枝,支持他取李而代之。可单门主顾念兄弟情谊断然拒绝,并将朝廷发来的函件封存于他珍藏的一青石棋盘之内。肖门主,不知此物何在?“
“这……此物还在单门主屋内原封未动。”肖紫衿一边面带难色,一边却半点不犹豫地着人去取棋盘。
待棋盘取来放于庭中,何璋抬手将棋盘表面敲开,一个薄薄的物什从中露出。
朝廷的专用函件。
莫辛看着那明黄色的云锦封皮,记起从前拿到御药房的专供权时,那封交到她手的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信函。
“所以李相夷将单门主引到了扬沙谷,借金鸳盟之手除掉了他,还以此为借口与金鸳盟开战。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何璋自顾自地做了结案陈词,笃定这就是全部真相。
何璋转过脸去,问质刘如京:“在落雁岭的那晚,你不也听到他们二人因此事争执?怎么,不敢承认吗?”
刘如京被激得脱口而出:“有何不敢承认的,我确实时听到了争吵,可是——”
“这就是他们二人兄弟阋墙的明证!乔峰是个契丹贱种,李相夷是个弑亲的卑鄙小人,什么大英雄大豪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刚被刘如京按在地上一顿喷的刘江川兴奋得手舞足蹈,从而带动了整场的议论声彻底如滚油般沸腾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李相夷滚出天下英杰殿,李相夷滚出天下英杰殿!”人群竟开始嚷叫着要将李相夷的牌位扔出供奉武林英灵的天下英杰殿。石水的蟒鞭早已出鞘,却不知该当先挥向汹汹人言中的哪一个,而肖紫衿还在一边假意安抚实行纵容之事。
莫辛不是一个爱出风头,喜欢成为众矢之的的人。相反,她更习惯于沉浸于事情本身,把属于个人特质部分尽可能的掩藏,不去与任何人产生任何不必要的冲突。可在这样无休止的吵闹、攻讦、谩骂和猜疑中,她的烦躁和愤怒急速地累加,直至让她不由自主地从人群的阴影中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到最前列。
“诸位,请听小女一言。”
声音不高不低,并不能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离她最近的何璋只轻瞄了她一眼便冷哼一声转走眼神,而正专注撺掇众人的刘江川则索性推了她一手:“谁啊你,谁要听你说话。”
莫辛并没有把任何恼怒放在脸上,只顺势退后一步,刚好退到那棋盘之侧。随后,一掌拍下。
青石做的棋盘发出了一声并不剧烈的闷响,仿佛只是受了很轻微的干扰,连原先被何璋击碎的部份都没怎么移动。但接着,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
庭中微风拂过,方正厚重的棋盘在碰触到风的一瞬间化作了像是被细细研磨过一样的齑粉,然后又随风成了一片青白色烟雾,而棋盘其下的茶桌安然无恙,连划痕都没留下。
现场一下子变得死寂。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莫辛面无表情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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