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头领这边话音刚落，大部分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慕容腰竟率先大步走上前意欲先挑，急不可耐的样子与之前的飘然俊逸实在大相径庭。
“想不到这名动京城的慕容花魁居然是个急色鬼，真是人不可貌相。”方多病眼含鄙夷，低声和李莲花八卦道，惹来对方白了这口无遮拦的小子一眼。
岂知侍卫头领此时却伸手将慕容腰一拦。
“慕容公子见谅。敝主有令，今年的香红请李神医和方公子先挑选。”侍卫头领吩咐侍从们往李莲花和方多病的方向上前一小步，“李神医，请。”
所谓“香红”，其实是这入宅的信物，大概用以启动后续的服务流程。李莲花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对这先于众人挑选的“殊荣”并不感冒，正欲谦让一句“在下无拘，还是请诸位先选”，可当他看到这六样信物中的其中一样之时，这句话便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吞回了肚子里。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莲花装模做样地将所有的香红都掂量一番，最终将那件他心中早已看定的物什拿到手中。
“在下选好了。”他笑得礼貌，但过快的手速又让其中好像有一丝说不出的尴尬。也难怪他如此，毕竟此物实在是过于奇特——一根干枯的树枝上挂着一个类圆柱状的果实，形态笨拙扭曲，其上布满了瘤状的青灰色突起。瘤突有的开放有的闭合，活像一只只或睁开或紧闭的眼睛。最要紧的是这些“眼睛”中各嵌着一个血红色的种子，一旦将枝条提起，这些种子便会从果实中掉出，可果皮生出的一根细丝又会将其吊住，总之整个场景比诡异还要诡异。
“可惜了，这怪模怪样的果实看着有趣，我还真挺想选。”陆剑池从一开始便游离在宴游的氛围之外，此时难得说了句投入的话。
李莲花既已选毕，方多病又十分礼让，其余人便也不客气，一一选定自己中意的香红。等所有人都拿完后，侍卫头领便领着众人鱼贯过桥，往另一边的大宅而去。
待到了那漆金雕梁庭院重重的大宅门口，头领行了一礼，道：“诸位，外男不可入女宅。接下来的路，便由管事碧凰姑娘引导吧。”
一位二十七八岁，身着碧色衣裳，姿容甚美的女子领一众俏丽丫鬟从缓缓打开的高门中走出，利落而不失优雅地向诸人福了福身：“小女碧凰，代敝主恭迎各位贵客。诸位，里面请。”
走在那宽阔的汉白玉铺就的主道上，方多病喟叹道：“别的不说，单看这流金延年松，得选天然树形圆润枝叶舒展的罗汉松，经百年时间不断培育修剪方成一株，连我家都没有，这里竟然当了迎客的行道树。我敢打赌，这里的主家至少有三代的底蕴。”
“三代，不正好和南胤四人来到中原的时间吻合？而且你看这玉楼春，不仅建设了随时可收起的吊桥，还严格管控外人外物进宅，比金满堂还要谨慎。咱们这趟没白来。”李莲花看了看周围的人，小声回应。
方多病点头赞同。只是既然提起了外物进宅，他自然而然想起了刚在吊桥入口处的小插曲，不禁好奇地压低声音问：“你那香囊装的到底是什么，这么爱不释手？你可别想像糊弄那个侍卫似地糊弄我。”
“拿去看。”李莲花却主动摘下香囊，随手向方多病一扔。方多病疑惑地拉开封口，将里面的内容物倒出，发现竟真只是一堆的药材香草。
“什么嘛，你这又是搞的哪一出！”大少爷怨声不已。李莲花笑笑，加紧步伐跟上前方大部队。
复行了半刻，穿过了起码三重门，他们才最终停在了一处名为“浣纱阁”的复式楼榭前，又有一群窈窕丽人在入口隆重接引——却只是服侍他们沐浴更衣，饮茶歇憩的。方多病好歹是个被儒学大家、端方君子教大的官家少爷，可不惯这莺莺燕燕伺候人的光景，立刻便从汤泉逃了出来。恰好李莲花也无心于此，两人接着来到茶歇处坐定，等待开宴。
慕容腰从干燥的西域部落而来，不爱沐浴，因此也一早在此坐等。只见他正襟危坐，连茶水也拒绝。而碧凰看茶歇处已有三位宾客，素手一挥，一名少女捧着茶壶低着头，快步走到几人跟前。
那少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贵气，却很有些毛手毛脚，颇与这任何一切细节都安排妥当的地方格格不入。既犯了错，她愈加的手忙脚乱，一旁负责监察的女子则愈加下笔如风，直到善良的方多病不忍心看到少女惊慌失措，向碧凰讨了赦免姑娘们在侍奉过程中过失的恩典。
只是那少女惊魂未定之余，看向方多病的眼神里又有些许愤懑，尤其是在听到他户部尚书之子的身份之后。
“李神医，方公子，敝主有请。”碧凰隐密地瞪了少女一眼使其赶紧垂首收敛，又似没事儿人一样引着两人去往玉楼春所居的峰顶。
这玉楼春又是主动邀约，又是给予方、李二人种种特殊待遇，自然不是做慈善，而是看中二人在元宝山庄的经历，想要打探金满堂死亡的真相，结果反被二人一唱一和地试探出他玉楼春对冰片的在意。
此间你来我往相互试探尚且不提，茶歇处另有一番小小的风波。自李、方二人走后，其余宾客也觉无聊，各自散去逛荡等待开席，而剩下的唯有几个奉茶的姑娘。
“晚音姐姐，刚才碧凰姐姐说今日监察可以免去，你，你怎么还在写！”见那负责监察的姑娘仍在记录，少女急切相询。
“碧凰不过是给那小公子装个相卖个好，你这傻妮子还当真了？”晚音撇了撇嘴，讥笑道，“但倒是有人比你更傻，愿意为别人承担扣罚。”
“算一算，就这短短的七天，别说第二个眼珠子，就是心肝肺腑，她也马上要抵不住所欠之债了。”在这女宅中的姑娘就没一个长得难看的，只是此时这监察仕女的面貌在少女眼中俨然变成了恶鬼修罗。
少女浑身一凛，赶紧爬起身，赶命一般拔腿向众女子所居的寮舍跑去。监察仕女并不阻止她逃跑，也不在乎对方是否真能听见，面不改色，仿佛这一切都如此平常。
“清儿——横冲直撞，毫无嘉仪，扣两钱。”她边说边在录簿上记道。
只是少女还是没来得及回到寮舍。玉楼春因李莲花和方多病的一通搅和而决定提前开宴，于是今日一干上值的姑娘也被迫马上集合开始准备。
“今日都是主人所请的贵客，你们都得好生伺候着，不得他们惹一丝的不痛快。不若，你们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就别想了。”碧凰毫无面对主人和宾客时的温柔耐心，只有永远的冷面冷语。
在这里，银子不仅仅是银子。姑娘们只能唯唯诺诺地称是。
在这个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女宅中，有令人沉湎不已，神魂颠倒的无限温柔，也就有用以换取这温柔的沉重的血与泪。十几年来，无数的青春、健康、尊严、自由、生命被无声无息地葬送，而那些还残存一丝生念的，则在玉楼春软硬兼施的手段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碧凰在这个金玉制成的魔窟实在过得太久了，久到她都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常人的悲伤痛感。但当看到那个缩在人群边上，沉默、鲜嫩、偶尔会出神的姑娘时，她还是忍不住走上去。
“欣欣，如果不是飘絮儿、西妃卧病，你这个才来几日的新人原没有侍宴的机会。若这次做好了，尚且还有翻身之可能；可若再犯一点错，你的命就没了。”碧凰压低声音劝道，“好在你今夜的客人看着是个温文的，你只须多多小意奉承……”
那名叫欣欣的姑娘抬起头，圆眼睛里满是清澈：“碧凰姐姐，我差四钱又十二文才要被拖去做花肥，算起来应该还可以犯一次言语不周，一次衣饰不当之错。”若不是她语气神色十足认真，碧凰真会以为对方是在挑衅自己。率直的言语甚至让一旁同样直肠子的清儿都紧张起来。
“总之小心些！”好在碧凰终是没有计较，她只是挖了对方一眼，便没好气地结束了对话，并率众女前往筵席所在的沁红殿。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可山水之色终究远在天边，如何能比得上怀中的温香软玉？姑娘们，就让这漫山红开始吧！”预先候在殿外的她们听得玉楼春之令，纷纷而入，一时娇声笑语，满室生春。
“各位在入宅时所选的香红，分别来自在座的一位姑娘。冥冥之中，良缘天定，各位可千万不要辜负才是。”玉楼春控场的能力和风度都极佳，说得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陶陶然，像李一辅、施文绝等浪荡的，都忍不住与身边的姑娘调笑起来。
除了还是个方多病和李莲花。
“莫，莫……”方多病起码用了一百二分的力气才没有在看到那张熟悉但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时惊叫出声。
好个不要脸的下流胚子，一上来就要摸！清儿心里痛骂一万句，只是顾忌又被记录“不当行为”，只好耐着性子走流程：“方公子，烦请将我的香红还我。”
“清儿姑娘，不好意思，那只鸡爪我闻着有点臭了，所以就给扔了……”方多病明白这可不是熟人相认的好时候，于是硬将注意力扯回到自身上，老实回道。
“公子是闯荡江湖的大侠，自是恣意洒脱，想如何便如何的，我又能怎么办呢！”清儿冷笑一声，阴阳怪气。
而另一边，有人却是一言不发，成为这欢乐海洋里的异类。
李莲花面目上虽然看不到什么波澜，甚至微微带着笑，却是看不都看身边人一眼，光是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速度比那酒痴陆剑池都不遑多让。而女子则从一开始看见李莲花时的面露喜色，逐渐变得拘谨无措，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那个，李神医，此酒虽好，可空腹饮太多终归伤身，还，还是适可而止吧……”
“多谢姑娘指点。‘适可而止’这词用得极妙，在下愿与姑娘共勉。”
她缩手缩脚地坐着，是一句也再不敢多言了——真生起气来的李莲花，面上看着还是温温柔柔的，实则身上每一寸都在长刺。
动作间，在袖中藏着的入宅香红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这果实其实结自紫玉兰树，又称辛夷树。这树甚奇，秋日里结的果实殊为丑陋古怪，味苦带毒，而春天开出的花却硕大华美，芳气清新——
恰就是当年被李相夷匆忙折下，以搪塞那支被遗忘的梅花的那一种。
那女子，也就是莫辛，将紫玉兰果实摘下充作香红以吸引李莲花的注意，说有心，正是有心。
李莲花望着这果实，暗叹一声，将其捡起，放到莫辛的手上，胸中的气闷也随之莫名减少。他调整了一下心情，目光也松弛不少，道：
“姑娘的香红，在下完璧奉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欣，欣欣。”
原还想装得若无其事，与大多数人一样玩笑几句的李莲花觉得这两个字像是卡在喉咙里一样，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只是他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只因有人已提前闹将了起来。
“玉楼主，我想问问，这漫山红的规矩还作不作数？”东方皓“刷”地一下站起，脸上大为不满，“我今日入宅时明明挑中了碧凰的香红，怎地却不是她来作陪？”
一时之间，欢声窒了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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