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罗斯
三十四小时。
这是一个具有欺骗性的晴朗早春,阳光充足却不暖和。
人行道的砖石不平,我小心地将体重压在右脚上,左腿那笨重的医用支具让我走起来像个机器人。拖着脚步,药房的塑料袋在我手上窸窣作响,里面装着非处方止痛药。
七点对于普通的上班族来说都有些早,街上只有布鲁克林到点准时开门的便利店和CVS,以及一些在没完全亮起的晨光里跑步或遛狗的年轻人。
我在这一片安静的生机中显得有些碍眼,毕竟单是用眼睛看,我的健康情况和精神状态都相当差劲。
一个风尘仆仆的长发男人——穿着厚实的深色外套——从对面走来,看到我的窘境,脸上露出些许关切:“需要帮忙吗,女士?”
“不用了,谢谢。我能行。”我试图再迈出一步证明这一点。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挺难的,对吧?”他的语气善意又温和。
“还行,”我听见自己说,“暂时还能适应。”
他没再坚持扶我。
留下句Have a good day,他便消失在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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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小时。
昨天的一场大雨并没能让公园里的植物完全活过来,空地上依旧是被一整个冬天折磨得枯黄萎靡的草皮。但如果你仔细看那光秃树上的黑色枝桠,也能发现一些嫩芽的微小凸起,像是一种沉默而固执的尝试。
用力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我坐在一张被风吹得干爽的长椅上,戴着灰色支具的左腿略略伸直。
我试着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几只麻雀在泥地里跳跃,吵吵嚷嚷地争夺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远处,一只乌鸦站在更高些的枝头,一动不动。
这是无疑一种假的宁静。但就这一刻,我允许自己假装它真实存在。呼吸着泥土味的空气,看着迁回的鸟儿飞来飞去,它们的目的简单纯粹——食物,生存,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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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小时。
在放空的状态里,时间好像失去了刻度。抬手扫了眼表盘,我已经在这儿干坐了两小时。
身体前倾,用手撑住椅子,慢慢地站起来。拿过靠在一边的拐杖,试探着朝公园出口走去。
刚走出不到十米,早上那个身影又出现了。
就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他就在小径的拐弯处,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还是那件深色外套,长发半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腿部的支具和拐杖上,脸上依旧是恰到好处的同情。
“又见面了,”他说。听不出是巧合还是等候多时。
“其实这的确对任何人来说都挺难的,对吧?”
他径直走上前,依旧重复着早上那句话,像在说什么暗号。
我看着前方空荡的小径和高亮的天空,忽然感到平静。
“是,”我答道,“确实很难。”
“女士,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吗?”他问。
“我不确定,”我竟然笑了,“最近找我的人有点多。”
他的手插进了上衣口袋,我能想象那里面是什么——枪,或者匕首,也许是镇静剂,也许是别的什么。他的视线从地面移到了我的脸上,甚至带有一丝近乎歉意的神情。
“我很抱歉,”他低声说,“不管你怎么想,但我们都需要你。希望你能配合。”
其实我早就没有了任何反驳的**。
不再由我同意与否,一只手已经扣住了我的胳膊。
“至少让我知道去哪。”我被带到一个顶楼的直升机前。
“拉脱维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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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小时。
说句不合时宜的,这是我第一次没用护照就出国了。
虽然全程都被蒙着眼睛,但其他感官都被放大了——比如下飞机时感受到的一些湿度变化,以及隐约听到一些拉脱维亚语掺杂俄语、英语的对话,大多是孩子的声音。我大概是被从一道远离人群的侧门带进了一栋建筑,这让那些说话声开始显得遥远,也让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显得很近。
椅子被拽到身后,身旁的男人按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坐。
眼罩被取掉后,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欧式装潢的房间中,陈旧的红色印花墙壁前,白色的桌子边——靠着一个红发女孩。
她站在我对面打量着我。固执的双眼,稚气未脱的面容,和新闻通缉令上的卡里摩根索完全重合。
“多维奇没弄伤你吧?”她问。
我摇了摇头。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没有真正落在任何东西上。“我知道这样做不妥,也算不上礼貌,”她停顿了一下,“我听说你的腿受伤了,不过现在还算凉快,有利于恢复。”
依旧沉默。
见我不回话,她拉过一个板凳在我对面坐下,自顾自说:“早在革命之前,我就在内格尔的研究日志里知道你了。他是个该死的小人——你大概会很同意我这么说——”
“我同意或不同意,这重要吗?”我忍不住打断她。
“当然。你很重要,一直都是。”
“Always?”我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他死了,对吗?”
“是的。”她点头。
“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我猜不止我们在找你,已经有人告诉你了。”
“对,那个权力掮客还是他妈什么的——”
“——当他活着并偷走我东西的时候,没有人在意我。现在他死了,你们想起了我,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来很合作,是吗?”
“听着,这对我们很重要,这对你来说也一定是个机会——”
我哧地笑出声。
她被我的态度弄得有些不悦,双手交叠,抿着嘴看了我一会儿。
沉默了几秒,她换了个话题。
“冬妮亚妈妈——将我养大的人,不久前去世了。”卡莉垂下眼睛。
“她给我衣物、食物和爱,她不仅仅从寒冷和饥饿里救了我,更从孤独里救了我,她告诉每一个孩子——我们不必如此。”
“可食物永远不够,药物永远不够,有的只是对那些官方承诺的无尽等待。我们心知肚明,其实我们都是随时可以被利用和抛弃的人。”卡莉站起身向我走近了些。
“We all know that feeling,don't we?”
“你好像挺了解我啊。”我对上她的目光,“我猜内格尔的日志里并不会写我的个人**。”
她缓缓蹲下,将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马德里坡是个信息集市,只要你想,什么都能买到——况且,在很多人眼里,我们从来不是什么恐怖分子,我们是选择抗争的人,是革命者,有大把人支持我们。”
“所以这就是你绑架我的理由,革命者?”
“我是在确保我们的合作,我们需要你。”她纠正说。
“我们需要你的加入。”
“我不明白。”
“别装傻,罗斯。内格尔死了,和这些血清相关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了。我也知道权力掮客在找你,而他绝非一个好雇主。”
“我们在马德里坡的支持者从内格尔实验室废墟里修复了一份电子文件,上面显示血清仍存在稳定性的缺陷,而我知道那是你的领域。所以完善的关键依旧在你。就算他还活着,关键还是在你——”
“——加入我们,罗斯。”她放在我膝盖上的手收紧了些,语气非常认真。
她看起来像一个草食动物幼崽。
从颧骨铺向脸颊的一片雀斑让她看起来既倔强,又天真。
“给我一个同意的理由。”我说。
“——那不仅仅给了你机会、给了我们机会。”
她的眼睛很亮。
“也给了这个世界机会。”
“革命成功,我们的结局便会为手段辩护,任何流血牺牲都是值得的。”
“而你——你才是让军队力量扩充起来的关键,你会是最卓越的军需官,最杰出的创造者。”
“Ok,马基雅维利——”
我笑着低下头,又抬眼和她对视。
“——如果你们还有血清,告诉我它在哪儿。”
她疑惑地眨眼,没回答我突如其来的问题。
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一缕头发,站在旁边的人迅速按住我抬起的手。
“——也许你本该知道,如果连最简单的基础贮存都无法保证,那空谈扩充军队就完全是胡扯。”
“假如温度波动超过37华氏度,蛋白质就会不可逆地降解,而我需要优质样本做参考。”
“我们每浪费一分钟,都是在加速革命的失败。”
我微微伏低上半身,视线和卡莉齐平。
“所以。”
“血清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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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小时。
她和冷藏柜一同被安置在难民营的地下室,安静,缺乏光照,稳定的低温环境。正是伊莎贝尔刚刚要求的。
卡莉的人动作很快,迅速就安排好了一切她需要的实验仪器设备。不过任谁面对这样一个完全称不上熟悉的外来者都不会全然放心,能把她和血清单独放在一起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她将试验台上的试管依次小心码好,抬头瞅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男人——那个叫多维奇的长发男人。他正靠在冷藏柜旁边抽烟,烟雾缓缓在空中铺开。
几年前她是吸烟的。那不是什么好习惯,于健康和外表都不利,所以她戒了。
“你通常抽哪种?”
他往嘴里送烟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万宝路。”他转向她。
“红标?”
“嗯。”他发出模糊的鼻音,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Nice choice.”她用手撑住下巴。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只抽那种带薄荷爆珠的,我一直觉得那味道很奇怪,又凉又辣。”皱了下鼻子,略带嫌弃。
像是找到一个罕见的共识,他哼笑着又吸了一口。
“是不怎么样。”
放下试管,目光落在他夹着烟的手指上。
“我能蹭一支吗?”
很显然他犹豫了,他的职责是看守,不是提供便利。
“Just one.”她的声音很小。
“It's kinda stuffy here.”
这儿有点闷。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最终,慢吞吞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递了过来。
伊莎贝尔接过时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指,一触即分。
烟被衔在嘴里时她抬起眼帘。
“Could you light my cigarette?”
他顿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
火苗蹿起,她微微低头将烟尾对准火焰,深吸了一口。烟雾涌入肺部,带来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眩晕和灼热。她透过袅袅升起的灰色烟雾看他,轻声道了句谢。
他突然感到耳朵有些热。
安静地抽了半支,伊莎贝尔像是被呛到,咳嗽了两声,顺势将烟摁灭在台面上的一个废弃培养皿里。
“我需要去下洗手间。”她撑起伤腿摇晃着站起身。
多维奇的警惕片刻复位,伊莎贝尔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所以她接着说:“请你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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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小时。
多维奇把她带到了洗手间门口,提醒她尽快。
伊莎贝尔点点头,扶着墙一瘸一拐往里挪,隔间的门半掩着,她在伸手推开前,选择先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
水流哗哗地涌出来,撞在池底。
“Why are you doing this?”
她背对着他,声音放得轻了些,带着些不自在:
“...这地方不隔音,”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些许尴尬的笑容,“有水声,方便些。”
多维奇沉默了几秒。这个荒谬又的确符合女孩儿羞耻心的理由,成功让他闭了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流声一直没停。
多维奇的烟抽完了,又用脚尖碾了碾烟蒂,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至少过了十分钟。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就敲了敲隔间的门:
“喂,你好了没——”
水声依旧,没有回应。
“Are you ok?”他又敲了敲门,暗感不安。
无人回应。
职业本能最终压过了那一点点因短暂闲聊而产生的松懈。他不再等待,猛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踹向这扇门。
门弹开。
两声枪响瞬间尖锐地撕裂水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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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小时。
她坐在地上,也坐在雨里。
十分艰难地移动身子,她将自己拖到了公寓大门的台阶上,头顶终于有了一小片可以避雨的遮挡。
直到腿上的钝痛有所缓解,她才尝试着缓缓站起来。等待回血的过程有些痛苦,但这条左腿在一阵麻木后还是成功恢复了知觉。
过程并不容易,但她最终回到了公寓。
移到卧室,从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
木质的握把,银色的金属外壳。
这是一把柯尔特左轮。
这是她今年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她曾在某个失眠的夜晚用它抵住自己的喉管,可最后连保险栓都没敢打开。
走回客厅。摸索着拆解,零件散在电脑桌上。
她反复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掌心开始充血,直到终于能闭着眼摸对零件的位置,她举起枪仔仔细细地端详,然后拉开保险栓,再次将枪口指向自己。
她神经质似的笑了一声,一滴眼泪掉在腿上。
柯尔特又重新变回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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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小时。
她把窗帘连同铝合金罗马杆一起拆了下来。
拿卷尺量了左腿膝盖到脚踝的长度,用马克笔在罗马杆上画了几依道线。角磨机插上电,按住金属杆,切出三段。
子弹一颗颗裹进剪开的棉麻布,又紧接着缝好,再将拆成零件的枪身滑进罗马杆的空心夹层里。
支具扣在腿上,她试着走了一会,又塞了几块布防止柯尔特零件磕在管子上有声音。
然后她又坐回电脑前。
碎旗者的支持者论坛藏在一串乱码域名后,页面跳出来时,满屏都是煽动性的言论。但她要找的不是论坛里明晃晃挂着的帖子。
她要的是被刻意删除的旧帖。
调出程序,屏幕上断断续续跳出残缺的文字和代码。过了近十分钟,才拼凑出二十多条被彻底删除的旧帖。
定位到最初发这些帖的三个注销的账号,依次回溯。
敲下一行冗长代码,进度条缓慢地走了十多分钟。账号绑定的原始信息最终被调出。
一个绑定了停用的手机号,一个留着虚假邮箱,只有第三个账号,在紧急联系人栏填了个加密的即时通讯号。
复制那串字符,扔进解密工具,片刻后,一串protonmail的邮箱号跳了出来。
她将自己的IP地址修改成马德里坡。
选中文件,上传。
To Whom It May Concern,
我方已截获并修复来自Wilfred Nagel最后已知研究片段,内容涉及血清迭代版本。
核心发现:确认存在结构性不稳定缺陷。Biological Dynamic Response核心模块缺失导致不可预测的代谢衰减。
关键人员:Isabel Bianchi Ross被识别为唯一可能稳定/复制算法的资产。其原始研究为算法基础。
位置:Brooklyn,New York.
威胁:Power Broker已知晓上述情报并积极行动中,争夺态势升级。
行动建议:立即部署,抢先接触/获取资产。
One World,One 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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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小时。
他还在抓我的脚踝,我挣脱不成,反倒被他一使劲拽倒在地。
我一脚踹向他的头,他发出一声闷哼,却丝毫没松手。
你他妈的。
直起身把柯尔特死死压在他的太阳穴上,愤怒和恐惧让我浑身都在发抖,声音和眼泪一起掉出来:
“别动...别动...Fuck!!我真的会杀了你!”
惊恐地扣动扳机,子弹直直射进他钳制我的胳膊里,我手脚并用地从他双腿涌出的大片鲜血里爬了起来。
手中的左轮已经转了半圈。
一共六发,用掉三发,还剩三发。
我踉跄着跑回原来的房间,第四枪直接轰在冷藏柜门的锁芯上。金属门应声弹开一条缝,用胳膊肘狠狠撞向残余的玻璃,碎渣扎进皮肤,涌出热流。
血清被一瓶接一瓶摔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熟悉的吼声从门口传来。
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我猝然看向门口。
卡莉站在那儿。
还剩一瓶没解决,但此刻我只能选择后撤。
抬枪指向冲过来的卡莉,扣扳机的瞬间却偏了方向,子弹擦着卡莉身边钉进墙里,我被后坐力震得歪向一边的桌子。
眼看她红着眼要扑过来,我攥着枪往后缩,却无处可退。
我要被抓住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
突然响起一声枪响。
卡莉猛地停下,腹部涌出的血染红了衣襟。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躲到桌子后面,抬头看向门口时,眼里多了几分惊惧。
一个穿长外套的男人站在我斜后方,枪口还冒着烟。
卡莉捂住肚子,咬了咬牙,看了眼男人手里的枪,又瞥了眼地上的血清残骸。
看到接应的同伴后,她最终没再恋战,转身从后楼梯匆匆逃走。
我瘫坐在地上,耳鸣不止。
呆楞地看着门口。直到说话声响起,我这才想起身后还站了个人。
“Isabel Bianchi Ross?"
我猛地转身。
“你是谁?”
沉默对视的几秒钟里,地下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应激反应让我下意识举起枪对准声音的方向。
握枪的手却在看清来人时僵住。
一双灰蓝的眼睛疑惑又震惊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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