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罗斯
和在医院楼梯间那次一样,被他找到时我坐在台阶上。当时他脸上也有伤,只不过这次似乎更糟,左半张脸全是青紫的淤痕。天呐,他的鼻梁还在渗血。
一定很痛。我单是看着,竟也跟着幻痛起来。
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要紧事,必然也有不少未受的伤。他不能,也不应该再多一层受伤或丧命的风险。我指的是,带着我。
所以被吓了一跳后,我如同遵循生理反应一样将那些话脱口而出。言外之意,我可以,我很好,别管我,你快走。
他突然开始发火。
我直接被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那张充满怒意又因布满血痕而令人倍感压迫的脸猝然拉近。整个过程突然到我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我有什么底气直视他一样。可是我没有。
他质问我凭什么不,告诉我他偏要原谅。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现在,”他吸了口气。
“两条路。要么你继续坐在这里,等着被不知道哪边的人抓走,或者冻死饿死,然后让我刚才说的所有话都变成放屁。”
“要么,跟我走。”
空旷街道传来模糊警笛,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我该死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该死。
我只是选择了好像比自己更重要一些的事情,选择了拒绝接受一切失控,选择了变被动为主动,我只是被无数个选择推向了这个最终选择。
我想活,我当然想活。如果可以,谁他妈不想好好活着。
所以在他第一次对我施以援手,送来心理医生名片时,我真的接受了。甚至耐心准备了材料,填了一堆复杂的表格,讲了些我曾抗拒说出口的故事。
雷诺说我们之间存在相似性,当时我没承认,不代表我真的不那么认为。
我们各自不幸的人生确实有相似之处,可那也只能称作不尽相同。他的不幸显然比我的糟糕得多。
但他可能自己都没学会如何组装被肢解的人生,却还总想着帮其他人。到底需要多强的生命力,才有余力如此这般向外投射。
怎么我开始觉得,自己如果不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似乎就是对他生命力的反驳。
我该如何反驳。
此时此刻,我竟生出一丝卑劣的侥幸。
为依然存在一个正当理由让我继续活着。
这样的侥幸令我感到有些难堪,毕竟我刚才还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所以我选择暂时将自己灌醉。
输家罚酒,我乱走一气,喝了好多。
过程中我偶尔会观察他的表情。没有表情,或苦大仇深,或在没有表情和苦大仇深之间徘徊。鼻梁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眼眶周围的血瘀也在恢复,只在皮肤上留下了像紫色墨点一样的痕迹。他的五官偶尔因棋局而显得专注静谧,即便有那样高的眉骨,灯光打下来还是会在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
可是我为什么要注意这些。
这很不正常。
意识到不正常的我很快感到别扭,掌心出汗,心率加快。于是输掉一局后又灌下一大口。
我是个成年女性,并且是个学生物的成年女性。我知道自己在观察他时传递到大脑杏仁核时的感官信号意味着什么。
我隐约察觉,抗拒他因自己再次陷入危险,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伟大,也不是认可“创伤奥林匹克”而认为他的命运更悲惨所以他的幸存就更有价值。
对他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不是我“如同”遵循生理反应,是我“就是在”遵循生理反应。
我被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控制了,血清素也在不断远离我。
这是种非理性迷恋,有些人会草率地称之为爱情。
我原不是草率的人。
......
无论如何,这样的情感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太不合时宜。不在计划内,是无法评估的变量。
我不知道它会将我们引向何种结局。所以,这大概率也是个坏决定。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如果你从来没管过我就好了。
如果我真的不在乎你就好了。
没有回头路了,我早就告诉你别管我。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尤其是你的。
我意外击中了他的船,却没来得及完成惊慌失措的完整反应,便被酒精一点点瓦解了最后的理智。我真的变成了力竭掉落的飞鸟,快速坠向大地。
但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有人接住了我。
-
我好像梦到他了。
-
我从一片剧烈的头痛中苏醒。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爬满霉点的天花板和一个孤零零的灯泡。我花了点时间才稍微厘清一团浆糊的脑袋,这里似乎是一家汽车旅馆,并且卫生状况堪忧。
掀开被子,确认了衣服和身体都完好无损的。
我大概知道是谁把我带到了这里。
尽管头痛难耐,我还是缓缓挪动身子下床,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无法忽视的霉味让疼痛加重,我在到飘窗站定。下层玻璃封死,只有顶部设计了一扇窗户。
够不着,我只能爬上窗台去开窗。
“你在干什么。”
门口响起熟悉的声音。我差点从窗台上摔下来,慌忙扶住墙壁稳住身体。
回头看去,巴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眉头微蹙地看着我。他已经换掉了昨天那身衣服,穿着一件深蓝色帽衫,头上戴着顶黑色鸭舌帽。
“如果你现在还想跳楼,我不会拦你。”
我依旧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卡在窗洞里,闻言瞥了一眼楼下。
“这里是二楼。”
“......”
“…只是透透气。”我按下把手,推开窗户后缓缓爬了下来,指了指屋子里面,“有霉味。”
他没说什么,走进房间,将纸袋放在床上。
“换衣服。”言简意赅。
我疑惑地走过去,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件宽大的褂衫,绳结,针织花纹,典型的波西米亚服饰。
掏出衣服,居然还有一顶长长的金色假发压在下面。
“这是什么意思?”万圣节不是刚过去五个月吗。
“伪装。”他双手插兜,朝我手里那堆东西扬了扬下巴,“我们需要换个身份离开拉脱维亚。”
我没有问他离开后去哪儿,只是沉默地走向床边。拿起那件褂衫,布料厚实,花纹交错。又拎起那顶假发,夸张的金色,像是一团混乱的合成纤维。
在我准备把褂衫直接套在衣服外面时,巴基却制止了我。
“你最好把别人的衣服脱下来。”哦。他指的是泽莫给我的爱马仕。
“领子,会露出来。”
半颗头已经钻出领口,我用露在外面的眼睛扫了他一眼。
他的表情有点严肃。
“..或许我们可以拿它去换钱。”我在衣服下提议。
“我们暂时还不缺钱。”他说。
“如果你继续穿着它就不一定了,因为从绑匪那赎你会花光所有钱。”
我们在欧洲。
...好吧。
我走进洗手间换衣服。
“为什么你可以穿得像个正常人,我就只能穿得像个会在车站偷别人钱包的吉普赛人。”
我绝望地看着镜子。
“现在你看起来比刚刚更安全。”他抱臂斜倚在门框上,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被提防总好过被惦记。”
我又把假发套在头上试了试。
谢天谢地,我现在看起来像条偷穿吉普赛人衣服的阿富汗猎犬。
我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但我发誓绝对不会戴那顶假发。
“没人会注意看。”他的声音又飘过来。
但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滑稽的自己,冒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思索片刻,我忽然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把大概是之前房客留下用来拆信的小剪刀。
几乎没有再多犹豫,我伸手拿起了它。
在巴基疑惑的目光中走向垃圾桶,我摘下假发,然后将自己的真头发沿着下巴齐齐剪断。
“这个就不用了。”
我把那顶假发扔回纸袋,转身看向巴基。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表情古怪。我们又一次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停滞中沉默地对视着。我们总是这样。
也不知道我如此脱线的行为在他眼里是接受与妥协,还是彻底的自暴自弃。
我猜两者对他来说没差别,反正他也不会允许我离开。
他默默递过来一沓证件,我伸手接过。
“收好。路上如果遇到盘查,我来应付。你尽量别说话。”
护照上的照片是我的照片,名字却不是我的名字。
“我能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索科维亚。”
我可能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在被泽莫从卡莉那救下十分钟后,我想起了他是维也纳爆炸案的真正凶手。
但我不想过问,更不会干涉。我也不介意成为他平衡现实抉择和道德抉择路上的目击者。
没有接他的话,回头看了眼窗外,我只是说希望不要下雨。
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解释说如果下雨我可能会变成一颗西兰花。他更加疑惑。
于是,天空真的在我们出门的几分钟之后落下雨点。他现在可能明白了,因为我是个沾水就炸的自然卷。
我现在真的很像一颗西兰花。我说。
他没有发表评价,只是摘下鸭舌帽扣在了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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