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想想吧,托马斯先生——托米。”
希姆莱镜片后的蓝眼睛闪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光,他神情镇定地俯身,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茶香在这阴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随后他又极有礼貌地将茶递到托马斯面前,嘴角扬起一抹几乎称得上温和的笑。
“真幸运,我来的还算及时。我找您已经很久了。”
托马斯仍旧低着头,手指在膝上僵硬得像木头,茶香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起,氤氲得让空气都变得浓稠。
希姆莱不以为意地叹了口气,把茶杯轻轻放在托马斯面前,瓷器碰到桌面的那一声几乎温柔得过分。
“怎么了,托米?”他微微前倾,语调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别这么紧张。您和——外面那些人,可是不一样的。”
托马斯猛地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着冷光,像是从深井底部浮上来的冰。
他死死盯着希姆莱,长久的沉默之后,嘴角竟微微弯起,笑声低沉而短促,从喉咙深处溢出。
最终,他伸出了手。
“帝国欢迎您。”
“元首的好战士。”
“您就是托马斯·瓦尔堡博士吗?”
托马斯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个金发、身材矮小的少年。他的眉头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一皱,但下一秒他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平静。
“叫我先生,我还没有博士学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少年神情里一闪而过的紧张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于是那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上闪过一阵抑制不住的喜悦。山姆几乎是叫出声来的,动作有些笨拙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本子。
“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叫山姆。”他说,眼睛里亮闪闪的,像个终于见到偶像的孩子。
他双手递上一支笔,语气里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敬意,“我听说过您的事迹很久了,先生……能从集中营里逃出来——”
不过他没再说下去。那话在半途便被他自己咽了回去,因为托马斯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像一扇被风猛地关上的窗。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最终,托马斯还是伸出手,接过纸笔,在那页泛黄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先生,”山姆小声地问,“听说您能从橡树岭调来实验室,是被战略科学军团担保的对吗?”
注*战略科学军团(SSR),即神盾局的前身。
他犹豫了一下,又急急地补上一句,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您知道美国队长吗?”
托马斯沉默了一瞬,眼底的光微微暗了下来。然后他低声问道:
“谁告诉你的?”
山姆显然没察觉出异样,仍旧兴致勃勃地回答:“老师告诉我的呀!他和费米师兄之前提过这件事,不然我肯定不会知道的啦。”
“是吗?那你的老师——知道得可真多。”
“那当然啦,老师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山姆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纸笔收好,一边得意地笑着,“毕竟——嘻嘻,我的老师可是奥本海默。”
这是托马斯来到洛斯阿拉莫斯后第二次听到“罗伯特·奥本海默”这个名字。
以他的身份能从橡树岭越级调入实验室已经是极限——再进一步,就意味着要触碰核.武器的核心理论组。那样的安排既太冒险也太过明目张胆。
考虑到他在橡树岭时的职位是同位素分析师,实验室方面便将他安排进核材料特性与临界质量计算组。那是一份既不难、也合情合理的工作——安全、稳妥、无可挑剔。
尽管计算组名义上由奥本海默和汉斯·贝特直接领导,但托马斯能见到这两位科学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他们和托马斯,终究不是同一种人。
托马斯愈发焦躁。还不够,他想。离真相还不够近。
希姆莱起初并未催促他的进展。毕竟那时德国正横扫欧洲,势如破竹,纳粹的军旗在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飘扬。
对这样一个身处大洋彼岸、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希姆莱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兴趣去过问。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那年年底。隆美尔在阿拉曼战役中首次尝到败绩,随后是1943年初,第六集团军在斯大林格勒被全歼。
德军元气大伤,昔日不可一世的帝国开始崩塌,愤怒的斯拉夫人挥舞着红旗,乘着坦克一路向西推进——而就在这时,希姆莱终于再次联系了托马斯。
“窃取曼哈顿计划的资料,必要时可以了却那些核心理论物理学家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将上膛的手枪悄然揣入怀中,整理好通行证后,托马斯没有回头,迈出宿舍的门,消失在走廊的昏黄灯光里。
时间回到1939年,萨克森豪森集.中.营。
自那次被希姆莱亲自接见后,托马斯很快意识到自己被“特殊照顾”了。作为混血的二代犹.太.人,他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去搬运石头或修筑道路。
纳粹给了他正常的食物、干净的衣服,甚至允许他独自使用一间小小的图书室。于是,托马斯把漫长而沉闷的日子都耗在那间图书室里。
当然他也曾问过——“希姆莱先生什么时候会来?”
但每一次得到的都只有模糊的沉默,或是士兵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当能量足够高时,真空不再是空的,粒子与反粒子可以自发产生……”
托马斯放下笔,这才注意到窗外天色已暗。灯光昏黄,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收拾那几张早已翻得卷边的笔记。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水晶之夜之前——那段在英国求学的日子。那时他拥有导师、实验、论文,还有一个清晰的未来。
如果没有战争,他想,也许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博士。
他忽然停下脚步,似乎听见了什么异样的动静。
托马斯皱起眉,循声走向角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砰——一声巨响,图书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名身着守卫制服的男人闯了进来,目光凶狠,气息混杂着烟草与汗味。他们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最后盯住托马斯那双惊愕的蓝眼睛。
“先生,”为首的人低声吼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逃跑的犯人?”
托马斯的喉咙动了动,随即摇了摇头。
那几个守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为首的人点点头,说了句:“打扰了,托马斯先生。”
随即他们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托马斯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外面动静消失,直到四周重新陷入寂静,他这才缓缓转身,回到先前听到声响的那个角落,轻声说道:
“……没事了,他们走了。”
书架的帘子后,躲着一个小女孩。
托马斯直到死都还记得她的模样——那是个名叫米莉安的孩子,传说中被上帝偏爱的人,她有一头柔软的黑发,一双漆黑的眼睛,瘦得像风一吹就能折断,不会超过八岁。
她就那样怯生生地藏在帘子后,露出半张小脸,偷偷打量着他。
“没关系。”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面包,递过去。
米莉安迅速抢过,狼吞虎咽般大口嚼着,吃得满脸是粉末,她低声地对他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像夜里的絮语。
这件小事在托马斯心中刻得清清楚楚。
他想:当希姆莱的枪口已经对准你的额头时,人会做出什么选择——或许,终究会选择开枪,扼杀一个无辜的生命。
托马斯之所以能离开集中营,是在他亲手杀死米莉安之后。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指尖仍能感到那具瘦弱身体的余温。然后他睁开眼睛,眼神里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夜色笼罩的围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悄无声息地攀上高墙,像影子一样融入黑暗。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每一次探照灯的摆动频率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等到他轻轻落地时,岗哨的守卫才刚转过头,喉咙就被一把小刀无声割开。
潜入理论组办公室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或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托马斯一边想着,一边俯身在门锁上轻轻转动工具,听见那一声几乎不可察觉的“咔嗒”,他便迅速推门而入。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几台运转中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仿佛在黑暗中呼吸。桌上散落着计算纸、铅笔、烟灰缸和几张写满推演公式的草稿。
空气中弥漫着墨水与金属混合的味道——这正是天才聚集的地方,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帝国的勇士,帝国的卫兵——他们是这样称呼托马斯的。在他离开萨克森豪森前的那段时间里,希姆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两人常常并肩走在集.中.营的广场上,脚步在碎石路上发出干脆的声响,直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
有时押送犯人的警卫队会从一旁经过。那些面黄肌瘦、步履蹒跚的囚徒低着头,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托马斯注视着他们经过,希姆莱也注视着他——在那片诡异的寂静中,连风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托米,”
“帝国需要你的时候到了。”
这就是“陨星计划”——一项几乎从未出现在任何档案或记录中的秘密行动。由希姆莱亲自牵头,阿勃维尔负责执行,旨在窃取美国的核试验资料,并在必要时——暗杀曼哈顿计划的核心科学家。
他蹲下身开始翻找那些抽屉与文件柜,每一份文件他都仔细翻阅,再一页页拍下,直到胶卷几乎被耗尽。
忽然,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嗯?”托马斯低声自语,从厚厚的一叠资料中抽出一份文件,纸页上印着醒目的抬头——席内瓦将军与艾森豪威尔的通话记录。
“盟军……计划在加来登陆?”
“……您在做什么?”
托马斯猛地转过身,手几乎下意识地摸向枪,山姆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与悲伤,正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托马斯的呼吸骤然一滞——他应该杀了这个孩子,这是显而易见的选择。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山姆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无力反抗的学生,奥本海默的学生。
然而山姆的眼泪在昏暗的灯光下滑落,砸在地面上,他“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而颤抖:
“您不必这样的啊!”
他看起来是那样悲伤,那张尚未褪去稚气的脸因痛苦而微微扭曲,泪水一行行滑落,却没有丝毫的怯懦。
他不顾托马斯手中那柄上了膛的手枪,只是猛地上前,一把抱住他。
“您现在在美国!您安全了!”山姆几乎是在哭着说,“托马斯先生,您不必再听他们的命令,也不用再受纳.粹的威胁——您不是那样的人!”
托马斯突然觉得自己被抽空了一样,手里的枪沉得像铅,指尖微微发抖,却始终扣不下扳机。
——爸爸妈妈的性命还在希姆莱手里。
“您不是那样的人!”
米莉安坐在他旁边,嘴里塞满面包和水果,含糊不清地说着,眼神却格外认真。
“您为什么要替这些坏人做事?”
托马斯的笔在纸上顿了顿,墨迹洇开了一点。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只是轻轻摆摆手,示意她小声一点,然后低下头继续在笔记上写着什么。
米莉安很快就忘了刚才那个让人难堪的问题,她探出小脑袋去看托马斯正在写的东西,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对一个孩子来说显然很难理解。
于是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问:
“您是博士吗?”
托马斯愣了一下,过了几秒才低声答道:
“……我不是。水晶之夜那天打断了我的学习。”
“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博士的。也许——等战争结束以后。”
他终究等不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了。
托马斯这样想着,手一松,枪就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嗒,空气像是随之塌陷了一瞬。
他抬起头,声音嘶哑:“你要告发我吗?”
而年轻人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在痛苦与犹豫之间反复挣扎,沉默良久,山姆才低声说道:
“这一切……都是战争的错,先生。”
这一切,终究都是战争的错。
大多数人不过是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行,毫无选择,只能在巨大的洪流中沉浮。母亲辛苦养育二十年的孩子,生命却能在两秒间被一颗子弹终结,于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生穷凶极恶的人?更多的只是被逼到绝境的凡人罢了。
山姆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默默地替托马斯捡起那把枪,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托马斯重新拿出那台发报机,静静地坐在桌前,盯着那一排冰冷的按键,良久无言。
——如果没有战争。
这个念头像幽灵一样盘旋在他脑海中,缠绕不去。如果没有战争,他本该在英国顺利完成学业,拿到博士学位;没有集.中.营,没有谎言与枪声,没有那双无辜孩子的眼睛;也没有今天的他——满手血污,背负着帝国的命令。
托马斯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他想他本来可以成为像奥本海默那样的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
山姆没有带走那些被拍下的胶卷,说他有恃无恐也罢,说他天真也罢,总之他没有那么做。
托马斯仍然可以坐回那张桌前,照旧敲击电码,把曼哈顿计划的核心数据、加来登陆的情报一字一句传回柏林——帝国依旧会奖励他,希姆莱依旧会称他为“帝国的英雄”。
但他没有。
他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黎明的微光透进窗户,照亮那张蜡黄的脸。
然后托马斯亲手点燃了那一切。
胶卷在火焰中蜷缩、扭曲;发报机发出最后的金属哀鸣;带走他的过往,罪孽,欲.望和痛苦,那对跪在地上的父母,风雨飘摇的祖国,坍塌的家,被时代碾碎的青年时代——
通通烟消云散。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宿舍外那片密密麻麻的特警阵列再也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声,只剩微微闪烁的红蓝灯光。
席内瓦将军站在车边,指间的烟早已燃到尽头,他长久地盯着那栋没有任何动静的宿舍楼,终于摇了摇头。
“...托马斯这条线失败了。”
旁边的山姆神色复杂,额角的汗早已凉透。
“收队吧,”席内瓦说完转身上了车,“坚忍行动还得劳烦其他部门了。”
近代史小贴士:
1:“坚忍行动”是诺曼底登陆前盟军实施的一项大规模战略欺骗计划,其目的是让德军误判盟军的真正登陆地点和时间,从而分散德军兵力、掩护真正的“霸王行动”
2:海因里希·希姆莱,德国最重要也最臭名昭著的高官之一。他是SS全国领袖,同时担任德国警察总长,后来还成为内政部长。他是整个体制中除了元首之外权力最大的人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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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潘多拉魔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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