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来到这座独栋小别墅工作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他原本住在偏远的乡下。这份工作的原主是他的姐姐阿丽莎。阿丽莎受到了屋主人的恩惠去城里读大学,埃里克便接替姐姐,继续做着这栋小楼看家护院的工作。
他在这里只需要维护庭院,保持屋内基本整洁,给主人准备一日三餐,以及主人外出时要提前准备好需要物品。这栋小楼有些固执地伫立在别墅区几百米开外的空旷场所,周围连个邻居都没有,若是要外出采买需要提前给车检查电容量,这是比较麻烦的事。
对于他的雇主。埃里克很有职业道德,从不会过问主人家的事情,他只知道是屋主人给姐姐拨了资金,让她去读大学。埃里克打心里敬佩,毕竟他们在乡下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只能给富商们做一辈子仆人。
这天,主人难得地起了个大早,赶在埃里克还没起床做早饭时便坐在楼下大厅画画了。他将颜料盒摆了满地,桌面上也都是凌乱的纸张,上面有寥寥几笔画了一个头像的,也有简洁的速写。埃里克做了简单的早点,将一盘撒了海盐黑胡椒的鸡蛋培根放在桌面,桌上的面包框里放着几个加热过的面包,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做完这些他才对沉浸在绘画世界的人说:“要吃饭了,主人。”他还将座椅拉开,示意对方。
对方的画笔忽然停滞住陷在纸上,画笔上沾着的青绿颜料小范围晕染开来。他将笔放到一边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用手理了理有些乱蓬蓬的头发,边过来边说:“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叫我主人。”
埃里克手里抓着简易刀叉,那是家里给来访的客人准备的餐具。他有些磨磨唧唧地说着:“您是我的雇主,我必须对您尊重。”
“我不爱听。”他将煎鸡蛋切开,叉子上的培根就着流淌出来的蛋液裹了裹塞进嘴里。又看了一眼埃里克,让他把简易刀叉换掉。“你不用太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埃里克把简易餐具扔进垃圾桶,换上了正常餐具。“好的,弗洛伊德先生。”
弗洛伊德吃完了早餐又继续在大厅画画,埃里克将桌面清洁完毕后,给庭院里的花浇了水,把门口的树叶扫走,最后去看大铁门边上的信箱,信箱里有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
他将包裹交给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将包装拆开,是一本埃里克看不懂内容的书籍,上面一点图案都没有,竟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他那匮乏的识字量只能看懂“发表” “邀请” “尊敬的弗洛伊德先生”这些简单的词汇。
书背后是面向孩童学习的基础词汇表,上面有许多埃里克好奇的字。弗洛伊德见他感兴趣,便把书交给他。埃里克虽然识字少但很喜欢阿丽莎给他说的“大学里的故事”,只是每个月姐姐寄来的信他都看得一头雾水,想要与阿丽莎正常交流的心情促使了他学习的念头。
上午的工作不多,埃里克走到门口找来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就着温暖的阳光看书。他一个一个字地小声诵读,又找来记事簿抄下。
看了不知道多久,听到弗洛伊德在屋内呼唤,又急急忙忙地过去。弗洛伊德说下午要出一趟门。埃里克有些疑惑地去车库,他不太明白弗洛伊德的做法,采买工作昨天已经准备得当了,屋子里不缺生活用具。他还是抱着疑问的心情给车充了电,又把车辆清洗了一番。
他们从小镇开了半天的车才进入新哈林根主城,来到了城市中心的酒馆街。埃里克先打开车门下了车,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攥着一个用牛皮纸包装的画板。给后座的弗洛伊德开了门,三月还是有些未褪去的寒气,街边种植的樱树结了新花正迎着风张牙舞爪的悦动。踏进茶馆,埃里克有些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情,耐不住性子地四处观看。
一楼不仅有茶还提供酒水和食物。
弗洛伊德跟吧台的调酒师打了招呼,往楼上去了。来了二楼是一间间整齐排成一列直达尽头的雅室,入口处摆着盆景,仔细闻还能闻到舒心静气的薰香。
跟着弗洛伊德一直走到尽头,打开了一扇雕刻着龙凤爪牙衔玉珠的木门。室内正堂席地而坐一位老人,他看到进来的弗洛伊德,招呼人送来了茶饮。埃里克记得弗洛伊德不喜欢纯茶,送来的饮品是清淡的梅茶。
“你也喝吧,不要在一旁看着。你姐姐阿丽莎也很喜欢我们的梅子茶。”老人说话时能听见明显的笑意,他浓浓的胡须会随着说话的语调摇摆。
酒馆的梅子茶有着馥郁扑鼻的梅子清香还略带着一点点桂花香味,入口顺滑有些许自然的甘甜。
“这家伙是茶馆的主人,叫林。”弗洛伊德跟埃里克介绍了老人。埃里克恭恭敬敬地给林问好,并把手中的画呈上来。
牛皮纸在三人视线注视下被一点点打开,里面的画是埃里克见过一眼的画,那是一幅完成许久的风景油画,虽然他不懂艺术也毫无对美的认知,却能感受到画作的独特和价值。
林接过画,命人收进库房。他的眼神柔和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味无穷的记忆。
弗洛伊德撑着下巴,倚靠在一旁的小茶几上,原先有些平淡的情绪再一次变得深不可测,他的视线转到别处,没有回答林的问题。
林的眼神中原本慈祥温和的神色散去,换上了忧郁的神情。房间内悄然无声只剩下门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以及其他房间内谈话的声音,林身边的侍者送来一张支票,看起来面额不菲。
“愿你一切都好,弗洛伊德。”林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对了,从前那些和你有交情的年轻人都来打听过你的事情,特别是那位阿什葛洛德。”
林从一边的小柜里拿出一只雕着海螺纹样的圆形挂坠,弗洛伊德看到有些心领神会,他接过挂坠打开滑盖。那是一只华美精致的怀表,上面的指针仍在走动着。
“这块表原来被我摔坏了,没想到阿祖尔把它修好了。”
“没什么能难倒阿祖尔,你应该明白。”
他们离开时侍者送来了茶馆特制伴手礼,那是装着四支梅子茶的手提箱。林说那是给埃里克的礼物。他们驱车返回小宅,返程路上下了雨,弗洛伊德还在车上睡了一觉。车辆驶进住宅区一半便看见屋子延伸出来的通道上停着一辆款式别致的商务跑车。车前站立着一个穿灰色大衣的人,正直勾勾地朝他们这儿的方向望。
弗洛伊德下了车与灰色大衣的男人对上视线,他的目光很快又游走,有些逃避似的不去理会面前这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埃里克好奇地打量这个穿着体面的男人,他的服饰价值不菲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手腕上精致的腕表看起来能抵姐姐三年的学费。
他们在缄默中僵持许久,最后是那个男人先开了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他扫视了一番矗立在房屋前与其融为一体的弗洛伊德,完全失去生机,变得像一口干涸的井一样深。 弗洛伊德没有回答,他靠在铁门框上,铁质金属摩擦得吱吱作响。
“乔吉娜女士十分担心你的状况,是她特意拜托我过来看你。”
弗洛伊德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动容,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如初,眼神很快就疲惫下去,仿佛丧失了斗志的木偶。他摇了头“跟妈妈说我很好就可以,我想一个人待着。”
那个固执的男人有些恼怒,他一把抓过埃里克装有钥匙的小挎包,几顿翻找,二话不说地打开了弗洛伊德的家门。他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进小院,弗洛伊德露出了一些慌张的神色,急地跟上前,慌忙中埃里克听见弗洛伊德称呼那个男人阿祖尔。
大厅还是像出门时那样,小桌边放着弗洛伊德未完成的画作,此时它们渐渐有了雏形,就像沐浴在春雨中的苞蕊吸收天与地的气息使短暂的盛放达到近乎完美的效果。阿祖尔进了门环视了这间房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好像就赖着不走的样子。
弗洛伊德脸色有些难看。撂了句你想干嘛就干嘛,离开了客厅又回到卧室里,带上门的动静哐当一声,整栋屋子都抖了抖。阿祖尔还念叨他“改不掉曾经的坏习惯”。
他自来熟地跟埃里克搭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渐渐地熟络起来。后来才慢慢从谈话中得知,阿祖尔是弗洛伊德的朋友 他此番前来是为了让弗洛伊德出门走走,毕竟他除了卖画就没有别的事儿做了。
弗洛伊德家鲜少来客,所以屋子里不常备待客茶水,埃里克在厨房翻了许久才找到一盒未拆封的铁盒子,里面是红茶茶叶。他给阿祖尔沏了茶加热了一些烤炉里的点心,这期间弗洛伊德居住的二楼不时传来砸东西的声响。
“阿丽莎是你姐姐?”阿祖尔接过递来的红茶,他有些迟疑,那个香味让他沉思了好一会。
又问了埃里克年纪,以及为什么来照顾弗洛伊德这个难伺候的主。埃里克回答得十分诚恳,与他姐姐的回答十分相似。
“你姐姐下个月就要放假了,她应该会来这里看望你,也可以借这个机会给自己休息”
埃里克点了点头。他的眼神飘忽,手里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阿祖尔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他笑着问:“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家伙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他为什么盘踞在这栋小房子哪也不去?对不对。”
埃里克不语,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要说不好奇是绝不可能的,他听姐姐说过弗洛伊德先生的事,那个人在一段时间性情大变,曾经像风像火有着用不完活力的一个人变得足不出户,沉默寡言,终日与灰蒙蒙的天花板度日。
阿祖尔说起某段过往时眼中浮现出些许遗憾,他拿起沙发旁的一个相框,上边的痕迹证实着曾经放过什么照片,只是现在都不复存在了。“弗洛伊德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人。”
那是他的另一半,生命中联系最深的人。那个人与弗洛伊德如出一辙又有着独特的性格,是与弗洛伊德气场完全相反的,文质彬彬气质出众的青年;那个人叫杰德,是弗洛伊德的孪生兄弟。
他只说了这么多,却让埃里克了解到了屋主人性情越变越无常的原因。阿祖尔在屋内用过茶点后,起身要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若无其事地放声说话,好像故意要上边的人听见似的。
“既然他不愿意见我,我也不好打扰,我只能如实告诉乔吉娜女士了,她听到了一定会非常伤心……”阿祖尔轻轻叹了口气,在眼角处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告别了阿祖尔,埃里克用吸尘器将地毯上的灰渍吸干净,又给客厅换了新空气。做这些事时楼上一点动静都没传来,他看了眼立在客厅一角的画架,那幅未成形的画作看不出来是什么内容,只看得一点朦胧的绿色,他猜测是森林和溪流。默默瞻仰了画作后,他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内。
隔天弗洛伊德独自一人出了门说是去克拉波拉家的庄园参加撞球派对,临行时让埃里克看家。这栋屋子的晨间清扫花不了太长时间,清扫完屋子又给后院的水池换了清水,水池里的小鱼游来游去,赏心悦目。那是半个月前弗洛伊德添置的新景观,只是过了几天他就没兴趣了,随手扔给埃里克玩。
邮差在他看小鱼儿的时候打破了这惬意的平静。又收到了阿丽莎的来信,这一回埃里克能看懂的字眼多了一些,依稀能了解姐姐在城里过得很好,跟其他同学们出版了植物学刊物。他把信件小心翼翼地收集好。院子里有一株疏于照料的植物,他找来铲子将植物移植到新的盆栽内,想要找养料时却想起来屋子里不常备这些玩意。
埃里克想起前一周采买物资时商场季度大酬宾赠送了一袋作物养料,弗洛伊德当时看到神色十分冷峻,直接就扔进仓库里了。
他找来了钥匙,进仓库寻找那袋随便扔进仓库的养料。尘封许久的房间重见天日时一股压抑沉闷的灰屑打了个照面,他拉开了窗户试图给房间换气。做完这些他开始在房间内寻找,一边回忆物品的样子一边搜寻着相似物件,很快就让他在一处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那袋被物品压瘪的养料袋,埃里克企图用手将它拉出来,却发现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那是一个狭长而扁平的绒布包裹着的物体,形状与弗洛伊德常用画板相似,绒布上的针织看起来颇为昂贵,角落用字符编织着他看不明白的文字。他轻手轻脚地挪开重物,想要移开压住养料袋的物件。
移到那个绒布包裹的画板时,许是绒布扎太久在不经意触碰时打散了。丝滑的布料失去了限制它的阻力,轻而易举地从画板上滑到地面,也是这时画板上的内容误打误撞地被埃里克注意到。
他吃了一惊,屏住呼吸地看着这幅画作,他的到来无意间敲响了沉寂的门扉,使得这幅画作重见天日。
阳光恰好闯进仓库,透过积了灰的窗子使得照在画上的光线不这么刺眼,反而蒙上了一层似烟似雾的光影。画面上是一个坐在公园长椅上的青年,偏着一点头,神情自若地绽放笑靥,双眼里像是蒙了水雾一般晶莹剔透,柔软的光线与画中人物的气质相得益彰。画中青年与弗洛伊德如出一辙,细看却又能发现他们的不同之处,画中青年的气质要清雅一些,脸色却看不出一点疲惫,充满活力。
这应该就是阿祖尔先生说的杰德。埃里克有些恍惚地看着画,有些被画面吸引了一般,他这才意识到阿祖尔说得不假,两人的相似程度令他大吃一惊。
他在余震过后久久不能忘怀,将绒布重新包裹将画放到平台上又担心脆弱的画像再一次被重物碾压,又转移到仓库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张弃置圆桌,埃里克将画放上去,又把窗户关上,带着养料袋离开。
用养料给植物施了新肥,他回到宅内。这时大门处传来弗洛伊德到家的声音,他赶忙上前迎接,出了一趟门的弗洛伊德看起来心情难得不错,还哼起了歌。
埃里克有些仓皇不定地在屋内来回走动,企图找些什么事儿做,因为他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无意间触碰了弗洛伊德藏起来的关于杰德的画。但他还是整理好心情去迎接这位变化莫测的雇主。
果不其然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弗洛伊德就询问是不是进了仓库。简直是过于明显地鲁莽,埃里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上面全是仓库内的灰渍,也许是挪动物件时蹭上的。
他不敢狡辩只得点头,见弗洛伊德没什么情绪波动,又支支吾吾地交代了画作的事:“先生,我在仓库里寻找养料袋时,无意间发现了压在杂物里的画……我想那一定是您珍藏的,所以把画放在仓库里的圆桌上了。”埃里克说完,低下了头静静地等待审判。
只是弗洛伊德并未对他的鲁莽做出任何惩戒,他问埃里克那幅画在哪。
推开刚合上不久的门,发出陈旧木头摩擦挤压的声音,在看到弗洛伊德拿起画沉思时,非常识趣地离开了仓库。
那天过后弗洛伊德再一次闭门不出,他又一次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裹在被褥里睡觉,不做其他事,只有吃饭时才会来到客厅。只是杰德的肖像画重新被他收在二楼的卧室里。
即便是阿祖尔来了也无济于事,这期间阿祖尔曾造访这里几次,结果总是同往常一样弗洛伊德不愿意见任何人。有时阿祖尔会带来一些弗洛伊德的熟人,他们都想要见弗洛伊德。
最后一次,阿祖尔留下了一封未拆开的信件,嘱咐埃里克交给弗洛伊德,随后连阿祖尔也离开了。这栋小楼再一次回到了乏味无趣的时间里,隔绝外人沉浸在虚无中,直到永远。
按照阿祖尔地嘱咐把信件连同晚餐一起呈到弗洛伊德面前。
起初他并不在意那封雪白无瑕的信封,只是机械地拿起食物进食。最后才去看那封信件。他撕开信封,将信纸抽出来,洁白的信纸被撰写者仔细折叠收入这几寸地盘里,静待收信人开启。
他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恢复了原有的颜色,在阅读到写信人的名字时,纸张上赫然写着“致亲爱的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我从未想过,我们有一天也会像俄狄浦斯一般沦陷在命运的齿轮里。”那是信件开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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