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夜，深沉而粘稠。宿舍的窗户透出零星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只有田柾国均匀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响。
宇澈躺在下铺，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方时赫的话，论坛上那些“雪豹”、“拔刀”的标签，还有素描本上那只孤高的野兽和模糊的人影，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温度”……“真诚的流露”……这些词对他来说，比练习一个后空翻要抽象得多，也困难得多。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惊动熟睡的田柾国。拿起枕边的素描本和一支铅笔，他像一道影子般溜出了房间。走廊一片寂静，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散发着幽光。他下意识地走向了公司，那个此刻唯一能容纳他混乱思绪的地方。
深夜的公司大楼，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黑暗，只有走廊尽头那间属于制作团队的小工作室，还透出一线光亮。宇澈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
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暖黄色的台灯光芒下，闵玧其正戴着耳机，背对着门，佝偻在电脑屏幕前，指尖在键盘上偶尔按下一个和弦，发出沉闷的电子音。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音轨波形图。他整个人几乎要陷进椅子里，只有专注时微微耸起的肩膀显露出他的存在。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微苦和电子设备特有的气味。
宇澈的出现似乎并没有立刻引起他的注意。宇澈也没有出声打扰，他安静地走到练习室相连区域的角落，那里还残留着白天训练的痕迹。他放下素描本，没有开大灯，只借着从工作室门缝透出的微弱光线，面对着一整面墙的落地镜。
镜子里映出他模糊的身影。挺拔的骨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劲瘦和一种天然的锐利感。他尝试着，像金硕珍那样，扬起一个温和的微笑。镜子里的嘴角僵硬地向上扯动，眼神却依旧沉静无波，甚至因为刻意而显得有点奇怪。
他皱了皱眉，放弃。又尝试着模仿朴智旻在舞台上那种带着魅惑和力量的眼神。镜中的眼神努力聚焦，却透出一种生硬的审视感，毫无魅惑可言。
他有些烦躁地甩了下头，放弃了表情练习。他深吸一口气，身体下沉，摆出跆拳道的基础格斗式。没有音乐，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练习室里格外清晰。
他开始打一套最基础的品势，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每一次踢腿、每一次格挡都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精准、有力、冰冷。镜中的身影迅捷如电，眼神锐利如刀。
“力量很足，但节奏太死了。”
一个略带沙哑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宇澈的动作猛地一滞，收势，转身。闵玧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练习室门口，手里还端着一个马克杯，倚着门框，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玧其哥。”宇澈站直身体，声音平静，但心底那点被撞破秘密练习的尴尬还是让他微微绷紧了背脊。
闵玧其没回应他的招呼，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扫过宇澈放在地上的素描本，本子摊开着，正好是那只雪豹和模糊人影的那一页，又落回宇澈脸上。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深夜无波的湖水，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PD的话，听进去了？”他单刀直入，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宇澈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嗯。”
“在找温度？”闵玧其喝了口咖啡，目光落在宇澈刚才练习品势的位置，“用练武的方式？”
宇澈被问得有些哑然。他刚才的行为，确实像是在试图用练习的方式去解决一个情感表达的问题，显得笨拙而徒劳。他抿了抿唇，没说话。
闵玧其放下杯子，走到宇澈刚才站的位置，面对着那面巨大的镜子。他没有看镜中的自己，反而侧头看向宇澈：“你觉得，我舞台上的样子，和我坐在这里的样子，是一个人吗？”
宇澈愣了一下，看向闵玧其。舞台上的他，Rap时如同冰冷的风暴，眼神带着睥睨和不屑，气场强大而锋利。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闵玧其，穿着宽松的旧T恤，头发有些乱，脸色因为熬夜显得苍白，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倦怠，气场内敛得近乎无害。这反差……非常大。
“不一样。”宇澈如实回答。
“嗯。”闵玧其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转过身，背对着镜子，正对着宇澈，“舞台上的是角色，是我的一部分，但不是我全部。那个角色是武器，是态度，是我想要表达给世界看的棱角和愤怒。但闵玧其这个人，会累，会饿，会写不出歌烦躁，也会因为吃到好吃的而开心。”
他指了指工作室的方向，“就像现在，我在那里，想的是编曲的细节，是音色的冷暖，是这首歌想传递的情绪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希望多一点。那是闵玧其在工作。”
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说教的味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PD让你找温度，不是让你变成金硕珍或者朴智旻。”闵玧其的目光直视着宇澈，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是让你找到属于田宇澈的舞台表达方式。舞台上那个精准、有力、甚至带着杀气的Snow，它就是你的一部分，是你性格里直率、专注那一面的放大。这很好，别丢了。”
宇澈的心头猛地一震。方时赫的话让他觉得自己需要“改变”。但闵玧其却告诉他，那个冰冷的Snow也是他，是他力量的源泉。
“但是，”闵玧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有根，没有枝叶和花，树也活不成。田宇澈不只是武术和力量。你喜欢画画，喜欢那些不同国家的音乐，喜欢看书，喜欢旅行看世界……这些也是你。你的温度，可能不是金硕珍那种温暖的笑容，也不是朴智旻那种魅惑的眼神。它可能是……”
闵玧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在绝对的力量和控制之下，偶尔流露出的、对音乐本身的沉浸？或者是对某个队友动作完成后的一个认可的眼神？又或者，是在歌词唱到触动你的地方时，眼神里那一瞬间的放空或共鸣？甚至……”
他指了指宇澈的素描本，“是你用画笔记录下的，后台某个疲惫却真实的瞬间？”
“不要想着表演温度。”闵玧其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想着你站在舞台上的时候，除了完成动作和输出力量，你还在感受什么？感受音乐本身，感受队友的存在，感受台下哪怕只有一点点为你亮起的灯光。让那份感受自然地流露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它就是你田宇澈的温度。观众不傻，他们分得清什么是演的，什么是真的。”
宇澈静静地听着，闵玧其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困扰他心门的锁孔。他不需要变成别人，他需要的是在属于Snow的强大框架里，找到属于田宇澈的。
“就像你画的那只豹子。”闵玧其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素描本，“它捕猎时当然要冷要凶。但也许，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它舔舐自己皮毛的时候，眼神也会是放松的，甚至有点……慵懒？那也是它。”
闵玧其说完，拿起地上的咖啡杯，似乎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他拍了拍宇澈的肩膀，力道不重：“别想太多，也别练得太晚。身体是本钱。”说完，他转身，慢悠悠地踱回那间亮着灯的工作室，重新把自己埋进了椅子和音轨里。
练习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宇澈站在原地，看着闵玧其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素描本上那只雪豹。镜子里，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带着少年特有的锐利感。
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他不再刻意去练习微笑或眼神。他走到镜子前，重新摆开架势。这一次，他闭上眼睛，没有去想动作的精准，而是去回想《No More Dream》里金南俊那声充满力量的质问，去回想副歌旋律中那种不甘的反叛感，去回想田柾国后空翻落地时眼中燃烧的光芒，去回想黑暗中八只手紧握时传递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随着脑海中音乐的节奏，再次打出了那套品势。动作依旧精准有力，带着破风声。但在某个转身定格的瞬间，当他随着意念中音乐的鼓点猛地抬头时，镜中的眼神，除了那熟悉的锐利，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浸其中的……专注的炽热。
那不再是纯粹的杀气，更像是一种全情投入、与音乐和自身力量融为一体的存在感。
虽然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沉静，但宇澈清晰地捕捉到了镜中那个眼神的不同。
他缓缓收势，胸膛微微起伏。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松动的自己，宇澈的嘴角，第一次，不是因为练习或模仿，而是发自内心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找到那个平衡点，似乎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而是一个需要他用心去感知、去尝试的旅程。而闵玧其的一席话，为他点亮了旅程的第一盏灯。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素描本，指尖拂过那只雪豹冰凉的线条。也许，他该试着画一画，雪豹在阳光下打盹的样子？或者，画一画它守护着什么东西时，眼神里那份不易察觉的专注？
夜还很长，但宇澈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试着睡一会儿了。
闵玧其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宇澈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驱散了笼罩心头的浓雾。他看着闵玧其重新埋首于电脑屏幕和音轨波形的背影，那佝偻的身影在暖黄的台灯光晕里，显得异常专注，也异常疲惫。
宇澈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素描本被重新合上，握在手中。他走到工作室门口，没有进去打扰，只是停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闵玧其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注视，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表示他在听。
“哥。” 宇澈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
“嗯？” 闵玧其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视线依旧停留在屏幕上跳动的波形上。
宇澈看着闵玧其熬夜后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轮廓，还有眼下的淡青色阴影。那句“身体是本钱”似乎还在耳边。他顿了顿，用韩语清晰地说道：
“早点休息。身体……很重要。”
这句话很简短，甚至有点干巴巴的，是宇澈一贯的风格。但其中蕴含的关心，却像他舞台上的动作一样，直白而有力。
闵玧其敲击键盘的手指彻底停住了。他微微偏过头，这次目光真正地投向了门口站着的宇澈。
少年背光而立，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和认真，不再是之前的困惑迷茫，而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清明，以及此刻真诚的关切。
闵玧其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他转回头，重新面向屏幕，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
“知道了。这就弄完这一点。你先回去睡。”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谢了。”
只是简短的几个字，像交换了一个默契的暗号。
宇澈得到了回应，不再停留。他点了点头，虽然闵玧其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拿着素描本，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工作室门口，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闵玧其盯着屏幕上复杂的音轨，几秒后，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得他皱了皱眉。
他看了一眼时间，确实很晚了。宇澈那句“身体很重要”莫名地在耳边回响了一下。他移动鼠标，保存了工程文件，然后干脆地关掉了电脑屏幕。
工作室的灯光暗了下去，只剩下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
宇澈回到宿舍时，田柾国睡得正沉，发出小猫般的呼噜声。他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回床上。
这一次，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方PD审视的话语，而是闵玧其平静却充满力量的开导，是那句“找到属于田宇澈的舞台表达方式”，是“感受音乐本身，感受队友的存在”。
还有闵玧其熬夜工作的疲惫侧脸，和自己那句干巴巴却真诚的“早点休息”。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田柾国熟睡的方向。黑暗中，少年的轮廓模糊而安稳。宇澈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被角，仿佛还能感受到通道里八只手紧握时那份滚烫的温度，以及田柾国掌心传递过来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温度……
原来它并不遥远，也不仅仅存在于刻意的微笑和魅惑的眼神里。
它存在于队友疲惫时无声的陪伴，存在于笨拙却真诚的关心，存在于黑暗中彼此紧握的手心，存在于舞台上共同呼吸、共同燃烧的瞬间。
他不需要去表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外壳。他只需要在属于Snow的强大、精准和专注之中，允许那个真实的田宇澈——那个会为队友担心、会为音乐沉浸、会珍惜这份并肩情谊的田宇澈，自然地流露出来。
就像闵玧其说的，让那份感受自然地流淌。
宇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颈线条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困意如同温柔的潮水，终于涌了上来，将他包裹。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模糊地想，或许明天，他可以试着在练习时，在某个卡点的间隙，给旁边累到脚步踉跄的智旻哥一个支撑的手势？或者在硕珍哥完美飙完高音后，递过去一瓶水时，眼神里多一点真诚的赞许？
他带着这个模糊却不再沉重的念头，沉入了睡眠。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而宿舍里，只剩下少年们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昭示着新的、充满未知却也孕育着希望的一天，即将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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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工作室的夜与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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