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月翻窗进来的时候,傅泉正在擦刀。
斩月心说嚯,将军不愧是将军,一头让人查着相好,一边能淡成这样,当真定力十足。
接着她就看到傅泉反反复复狠擦着一块不存在的污渍,磨得寒刃快要磨出委屈的火星子来。
斩月:“......噫。”
傅泉心思烦乱。
娘的,隔壁那点死动静......真藏了个人?
前世血火里并肩的情谊,临到末了,竟也瞒着她;若他真的有问题,那前世今生,这笔烂账怎么算干净?
抬头看见斩月站在跟前不吭声,没好气地搁下脸子:“如何了?”
斩月:“回主子,确有人一路随行,是洋人。”
傅泉的手微微收紧,冷着脸重重搁下刀。
果然。
斩月看她脸色,忙道:“是男子。”
她冷哼一声:“男子女子,关我屁事。”
斩月小心翼翼道:“主子,那人虽进了那洋人房间,可没呆一会儿就出来了。”
傅泉:“暗通款曲一事,在精不在多。”
斩月瞪大了眼睛,赶紧捂耳:“哎呀,我还是小丫头呢,主子好下流。”
傅泉一脸莫名其妙:“我说他们若是要叛,互通有无快得很,哪里下流了?”
斩月会错意,讪笑着摆手。
“不是主子想的那样,属下听到的都是些闲话......听着那人倒像是洋人会里的。”
斩月跟了傅泉多年,她嘴一张傅泉就知道对方心里琢磨什么脏东西,懒得理她这点小心思:“你确定?”
斩月道:“主子放心,发现不了我听墙角,大抵是没差错的。”
傅泉还是冻着一张脸:“可有谈......”
斩月赶紧道:“没有,那人只是确认了那翟潜的处境。”
傅泉面上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仿佛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松动,挪开一个劫后余生的缝。
还好。若真是自己人接头,虽然鬼祟了些,倒也不算背叛。
至少......不是最坏的那种可能。
她重生回来本就带些愧,心底翻腾怒气得到一点安抚,马上败下阵来。
她缓了缓心神,转头问:“你听墙角?他们都谈什么了?”
斩月支支吾吾:“呃......”
斩月脑中天人交战。
透露那小王子疑似对主子有意思......?
可万一那洋人是无真心,主子岂不是会有危险?
......但看着傅把自己活成个铁疙瘩,斩月又实在心疼。
思索半天,最终她一咬牙,还是决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赌一回。
就算翟潜真有问题,主子也定能明察秋毫——两人关系密些,反而便宜主子查他。总比现在这样强。
至于好处......万一成了,找定然阔绰的小殿下讹点封口费,总比指望将军这铁公鸡靠谱。
于是她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他说你凶。”
傅泉:“......嗯?”
斩月开始绘声绘色地编起一出......洋媳妇在婆家遭冷眼对娘家哭诉的苦情桥段,把早年在江南看的话本中最可怜兮兮的话术,一股脑全安在翟潜身上。
“小殿下可委屈,”她绘声绘色,“说您白日摸他腰占便宜时手上好用力,人后就凶他,连件厚实的裘衣都不给添!主子您细想,他那金尊玉贵的小身板,北地这刀子风......”
傅泉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咬着牙坚守底线:“......这是我故意要摸的吗?”
斩月添油加醋道:“主子,人家身份尊贵,在您这儿受着委屈,还挨着冻,心里能不难受吗?”
傅泉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娇贵。”
斩月看她反应,知道事成了一半,最后拱了一把火:“我看他冻得发抖,都委屈哭了。”
傅泉愣住。
他......哭了?
因为自己吗?
傅泉心里有点酸涩,要命的愧疚一个不防又冒了头。
自己重生回来,对大成的运和小王子的命,满心都是不安。落在他身上的冷漠,确实有失公允,几乎是冷酷。
明明是自己欠他,怎么这两天倒做得像做的像躲着负心汉的怨鬼?
北原侯一面难得地检讨起自个儿,偏在这时,被编排的翟潜在隔壁狠狠哆嗦了一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喷嚏声。
傅泉一惊,手上虚虚握着的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真冻病了?
傅泉愣了一会儿,也没管被摔在地上委屈巴巴的赤泉刀,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干涩。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像试图封印一个远古神话里的妖兽似的,拼命将那不合时宜的软弱摁回去。
没成。
今日不劳动自己亲自去看一眼,怕是睡不好了。
她认命似地深吸一口气,弯下腰,一把抄起地上的刀,道:
“去取件最厚的裘衣来。”
架势像是在要斩月取个项上人头来给她盘着玩儿。
斩月满面春风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抱着一领滚白边暗红绒袍来。傅泉让她跟着,心烦意乱地走出去,敲开翟潜的门。
小王子很快开了门,随意披着件单薄的中衣,领口微敞。见是她,显得颇疑惑。
“将军,您......”他眼睛一眯,看清对方脸上古怪的神色:“怎么了?”
傅泉突兀地开口:“你冻着了?”
翟潜眼里全是茫然:“啊?”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微敞的衣襟。
北地夜风是凉,但他天生不畏寒。
翟潜有点无措地往她身后一瞥,正看到冲他挤眉弄眼的斩月。小丫头拼命使眼色努嘴,神色跃跃欲试。
翟潜收回目光,看到傅泉一张冰块脸真有点要化开的意思,仿佛有点着急。
于是他心里一动,福至心灵地说:“嗯。”
斩月在后面直点头。无师自通啊。
翟潜看着傅泉越发紧绷的神色,心里没底,但再看斩月,小姑娘已经眼观鼻鼻观心,被中途抛弃的小王子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话说:
“不过这点寒意,惯了的......”
傅泉沉默了一会儿,从一边斩月怀里拽过袍子,劈头盖脸地砸到他身上。
“抱歉。”她生硬地说,眼睛偏向一边,没有看他。“我......”
她憋了半天,本来想说“不是故意让你受冻”,但觉得暴露自己找人偷听墙角的确不厚道,话在嘴边一转:
“你......你眼睛怎么红了。”
翟潜:“呃......”
其实是刚才洗浴完的热气烘的。但是这时候不解释似乎效果更好。
翟潜选择了沉默,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眼角微红,在灯下以假乱真地显出楚楚可怜的意味。
傅泉一咬牙。
果然哭了,都哭红了眼。
不知为何,看着他一副沉默垂眼的样子,傅泉心里更堵了,比刚才在屋里摆脸子给斩月看时还要心塞百倍。
“好了,别......”傅泉不知所措,“等回京了刀借你玩行不行?”
翟潜明显动摇了一秒钟,但还是异常坚定地选择演下去。
他抱着那暖烘烘的裘袍,眼里还红着,反而着意上前半步,微微倾身,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惊喜:
“将军挂念此等微末小事,还亲自送来暖衣……” 他抬眼,目光清亮澄澈,仿佛蕴着一点光,“我好生喜悦。”
傅泉:“......”
一股热气猛地冲上耳根,又被她强行冻成冰霜,凝在脸上。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愣是没憋出一个字。
对死缠烂打,傅泉有经验得很。毕竟上一世,此人一直是这个招数,像块甩不掉的膏药,黏糊又烦人。
但对这种清清澈澈的信赖眼神……她就彻底手足无措了。
于是威震四海的北原侯见了鬼似的猛地一转身,几乎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
等到隔壁传来轰的关门声,翟潜才哭笑不得地转向一边的人:“斩月姑娘?”
斩月笑道:“殿下不谢我,还和我也作起戏来了?”
“方才送水上来,听到殿下说冷,就提了一嘴。”小姑娘眼里带着一点锐利,笑里直勾勾的探究:“殿下,莫拂了将军一番好意。”
翟潜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想着这小姑娘看着不靠谱,还挺护主:“您不怕我......”
不怕我心怀鬼胎?
斩月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屑道:“你试试?”
翟潜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他抖开那件暗红的裘,慢条斯理地披在身上。
嗯,厚实妥帖,果然暖和。
“是啊,” 他散漫地拢了拢宽大的袍袖,雪白的风毛衬得他面如冠玉。“我可不敢在傅的眼皮子底下作妖。”
“机会难得……甚好。”
“姑娘若信得过,往后就多劳斩月姑娘了。”
紧赶慢赶,还是被几场大雪耽搁了行程。傅泉在路上往京中连发了几道告罪的折子,最终大年初六,抵达城外。
她未直接入城,反倒带着众人在京郊几处不起眼的庄子外头兜了好几圈。马蹄踏过覆着薄雪的枯草地,留下杂乱的印子。翟潜裹着那件厚裘,懒懒散散,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萧索的田庄,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蠢样。
最后,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前。
宅子不大不小,青砖灰瓦,瞧着干净利落。
傅泉利落地翻身下马,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她只侧过身,下颌朝那宅门方向微微一抬,声音冷冷的没什么起伏:
“过来。”
翟潜依言。
傅泉依旧没看他,目光落在紧闭的宅门上,言简意赅,不容置喙:
“你往后就在此处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最终依旧口吻冷硬:
“醒世会要的东西,待那边传信来了再议。你就在此处,莫要给我添乱子。”
赶他走?
翟潜眸光微动,从傅泉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看向这方静谧的宅院,最后瞥到一眼斩月一脸皇上不急太监急的猴样,嘴角弯起。
他轻轻拢了拢身上的厚裘,将那暖和气裹得更紧了些,语气带笑:
“侯爷这是打算金屋藏娇了?”
他蓝色眸子斜睨着傅泉,清亮亮的,带着促狭,“这地方倒是不错,清静,安全,离京城……也够近。”
他刻意把重音放在“安全”二字上。
傅泉眉梢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终于侧过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少自作多情。”
“安分点。” 她硬邦邦地重复了一遍,“别的事,不用管。”
说完,也不等翟潜回应,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翻身上马道:
“斩月,云城,进城。”
马蹄声再响,三骑朝着巍峨的城门方向疾驰而去,溅起一片雪沫。
翟潜站在原地,目送着三骑迅速消失在官道的尽头,直到连马蹄声都迢迢不闻。寒风卷起他厚裘上的风毛,他却不觉得冷,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方小小的宅院。青砖灰瓦,门户紧闭,藏着一点生人勿近的冷淡感。
有些似她。
有几分被妥善安置了的……微妙的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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