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暖意融融,与风雪欺天的宫外仿佛两个世界。
宫女垂着头步履轻悄,行至香炉旁,用银箸轻拨炉内香灰,添上一小块龙涎香饼,动作娴熟。
她添罢转身,从另一人捧着的红漆托盘上,稳稳端起一盏茶去。茶盏是上好的白釉,茶汤清亮,氤氲热雾。宫女姿态恭谨,行至主位前,微微屈膝,顺眉耷眼地将茶呈上来。
主位上的男人形容不似年纪,眉宇间一股子沉沉病气,面皮灰白,一副未老先衰的亏空之相。他伸手将茶接过去,却双手端着,恭恭谨谨递给了身边的中年女子。
女子周身鲜亮,头上油髻水滑,看着不过三四十的模样,睨着一双不怒自威的吊眼,微微欠身接去道:“折煞本宫了。”
男子——当今圣上萧元,低声道:“劳动姑母探望一趟。”
被他称姑母的便是当朝大长公主萧芸,先帝的姊姊。
“陛下龙体欠安,本宫岂不忧心?”她执起萧元的手,声音温软,“深冬雪重,寒气侵骨,陛下更该仔细将养才是。”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恭顺:“姑母操劳,朕心难安。些许风寒不碍事的。”
萧芸轻笑,自如地撇开对方的话,像是失了嘘寒问暖的兴致:“怎么不见阿琳?”
男人低声答道:“阿琳忧心姊姊,朕劝也不要听的。告诉她这两日就归,偏还日日念着,朕倒怕她忧出病来。”
萧芸皱眉:“陛下龙体欠妥,娘娘倒去忧心不相干的人,你也该提点些。”
萧元低眉顺眼地应声,道:“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姑母得了信,也宽解宽解。”
她笑着搁下茶:
“陛下说笑了,本宫都不得顾前堂,如何晓得这些。”
正当时,殿前掌事的温着声报来:“娘娘驾到。”
萧芸笑道:“正提她呢,快唤进来。”
店外两三个宫女侍着,簇个年青女子走进来。
女子低垂眼睫,袅袅婷婷缓步上来,玉葱轻搭身边人掌心,不胜似地盈盈一拜,声音清柔婉转:
“妾身见过陛下,见过大长公主。”
萧芸笑盈盈地应声:“自家人拘礼作甚,上前来坐,姑母看看你。”
她闻言抬起眼,也缓缓把头抬起来。
傅琳容色殊丽清婉,是京中贵女也不及的,直教人不觉摄了魂去。她出嫁前就被誉是一等的天香国色,此时正双目薄染飞红,眉尖若蹙,笑容偏有些勉强,由宫人扶着欠身坐下。
萧芸道:“闻你忧心侯爷迟迟未归,可有没有这等想头?”
傅琳柔声道:
“妾身承蒙恩典,陛下龙体欠安,妾身本当尽心侍奉,无有旁骛。只是阿泉如何。与妾身都是些个骨肉,总不免记挂几分。”她顿了顿,“妾身不过前日听闻北原那边又报了些军械的变动,动静似是颇大。妾身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只想着她这般耗费心力,路又是远的,若再遇风雪阻滞,归期难定,岂不是更添劳顿。”
萧芸搭在茶盏边的手微微缩紧,掩起面上烦躁之色,仍笑道:“琳儿这份心,那丫头听了也是舒坦的。北原侯为国戍边,劳苦功高,陛下与本宫都看在眼中。只是……”
她话锋微转,“军务繁杂,戍边大吏本当以国事为重,行止自有法度。你这般忧思,若传出去,反倒让有心人误会,以为朝廷薄待了功臣。侯爷在北边,竟有什么难处,需得娘娘如此挂怀?琳儿,你如今贵为皇后,一言一行皆系国体,当为陛下谋福,莫让本宫忧心才是。”
傅琳姿态是顶的恭顺柔弱:“姑母教训的是,倒是妾身思虑不周,只念着骨肉私情,险些忘了本分。妾身日后定当以陛下为重,省去妄思。”
她斜眼轻瞥主位上的萧元。皇帝依旧垂着眼,仿佛对二人对话充耳不闻,埋头瞧着茶水。
殿内三人一时各怀心事地沉默下来。萧芸指尖摩挲杯壁,目光扫过傅琳低垂的温顺眉眼,又掠过萧元那副事不关己的颓唐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厌烦。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紧闭的殿门外。掌事太监通禀轻声传过来:
“启禀陛下、大长公主、皇后娘娘,北原侯傅泉奉旨回京述职,此刻已至宫门卸甲除器,正在正殿外候旨觐见。”
萧元闻声抬头,脸上惊惶一闪而过,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萧芸,手中的茶盏似是差点不稳。傅琳在一旁迅速垂下眼睑,安安分分搭在膝上的手缩回衣袖,面上依旧温婉恭顺的样儿。
萧芸慢慢地低头抿一口茶,放下盏,清脆地响一声。她目光转向皇帝,平声道:“陛下,北原侯一路风雪兼程,此刻既已回京,陛下当移驾正殿接见才是。莫要让功臣久候。”
萧元如梦初醒,连忙应声点头:“姑母所言极是,极是。摆驾正殿罢。”
他手忙脚乱地起身,旁边的内侍连忙上前搀扶。
萧芸也站起身,目光掠过垂首端坐的傅琳,语气温和:“前朝议政,内宫妃嫔不便与闻。琳儿,你且在此处歇息。”
傅琳起身行礼,声音也柔软:“恭送陛下,恭送大长公主。”
她低垂着头,直到二人的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出内殿,才缓缓直起身。却仍低垂眉眼,看不出情绪。
那太监身上一股寒气。外头许是下雪了。
正殿殿内虽也燃着地龙,但比起内殿的暖香氤氲,显得空旷肃穆许多,带些冷硬气息。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响声。所有侍立的宫人与内监都垂手屏息,缩着脖子,努力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殿外响起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了。
傅泉换下了戎装,此时一袭玄色常服,外罩墨色貂裘大氅,氅衣边缘还沾着未化的雪粒,长发简单地挽起。她眉峰如刃,一双凤眼寒光内蕴。周身带着某种凛冽气息。
她径直走到御座前,停下脚步。单膝点地,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径直跪向正中龙椅:
“臣傅泉,奉旨回京述职。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行完礼,她才微微转向萧芸的方向,一抱拳,声音无波:“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近乎漠然的平静。
再见这两个占着茅坑乱拉屎的被迫害癔症,傅泉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她甚至懒得去分辨萧元惨淡的病容里掺了几成水,若免了走这过场,她宁可去校场再练一个时辰的刀。
......甚至宁愿再和翟潜交代两句别出门乱跑之类的啰嗦话。
御座上的萧元似乎被傅泉身上那股天/怒人怨的煞气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干巴巴的一句爱卿平身。
“谢陛下。”
傅泉起身,脸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恶。她知道他二人最厌恶她这副似乎一切尽在掌控的冷淡表情,但说真的,她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恶心死所有姓萧的。
萧芸开口道:“年关将近,风雪阻途,路上想必艰难?”
傅泉的目光终于转向萧芸。
萧芸......萧芸。
大成权倾朝野的庄和公主。
她才是盘踞在这金碧辉煌宫殿深处的庞然大物。
皇帝萧元对她,与其说是敬重,不如说是畏惧与依赖。
他离不开她替他处理那些繁重得令人窒息的朝政,离不开她替他压制那些心思各异的朝臣,亦离不开她替他做出那些......那些他想做又不敢承担后果的决断。
比如对付他那位功高震主的亲家傅泉。
萧元那点对皇权旁落的不甘,对傅泉兵权的忌惮,在萧芸长年累月的润物无声里,早已长成足以致命的猜忌与怨恨。
最后在江南炸成触目惊心的滔天火光。
“谢殿下挂怀。北原风雪是常事,将士们习惯了。倒是京畿之地,今冬似乎格外寒冷。”她微微一顿,“臣一路行来,见官道积雪甚厚,沿途驿站也颇有些破败失修之象,不知可曾耽误了朝廷的公文驿传?”
她语气不善,萧元倒也未愠怒,只道:“侯爷边关军务繁忙,竟也念此,倒是好的。今冬雪患,陛下深以为忧,已责工部疏通道路,整饬驿站,至于公文驿传,自是有法度的,断不会因一时风雪误了大事,侯爷在北原关心这些个也是自然的,毕竟身为守将,也知道军情要紧,断不可延。”
傅泉听了,脸上那点漠然的平静依旧没有半分松动,仿佛萧芸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只是过耳清风。她甚至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嘴角,毫无温度地笑了一下。
前世的傅泉这会儿是个真兵痞子,听不懂其中弯绕,挠挠头客套了两句就搁下了。
死过去又活过来,傅泉哪里不懂?
自己原是无心一问,到了这位跟前,倒成顺竿爬着控诉而京畿官道积雪、驿站破败,朝廷疏于管理。
她傅泉的行程可以克服艰难,但朝廷的政令畅通呢?
萧芸惯的绵里藏针,半点亏都不吃,当即回敬一番,听下便是嘲她一个戍边的,莫要管东管西,足的能保你那鸟不拉屎的北原军令畅通。
傅泉原是不欲重蹈覆辙去问的,但见到她提起锁狼关一路风雪.....她就想到上辈子。
她便不由自主,又想到翟潜。
前世若是驿站真如她所言般畅通,翟潜一行驻守北原的兄弟,又怎会迟迟盼不到援军?
就连她拉下脸软磨硬泡骗去的中原军,都没来得及赶上给人收尸。
况前世另有件事,也因这官道不通受了难。
她记得上一世自己杵在殿上,吃着半文盲的亏,硬邦邦地试图抓住对方的话头,笨拙得很。
她张口道:
“殿下说的是。这样大的雪,正是瑞雪兆丰年。此皆陛下与大长公主福泽庇佑,来年必是五谷丰登。”
萧元见姑母未发一言,只垂着眼皮,连忙轻咳一声,干巴巴地接话:“自然是个好兆头。”
傅泉抱拳道:“陛下圣明,丰年粮足,实乃社稷之福。然北境苦寒,大雪封山,草原牲畜冻毙无数,那蛮子为求生计,袭扰边关哨卡、劫掠边民之举,较之常年定会陡增数倍。”
“臣恳请陛下与大长公主殿下/体恤边军艰辛,允准自京畿或江南丰裕之地,今冬先行从库增拨粮草三十万石,以解燃眉之急。待入夏麦熟,再填补常平仓。此非为臣一人,实是为北原数万将士与边关百姓请一条活路。”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上一世,她也是如此满怀希望地提出请求,以为搬出将士和百姓,总能打动天家一二。
然而御座上的萧元闻言,下意识地又看向萧芸,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屁都没放出一个。
萧芸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吊眼看向傅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雍容宽和的笑意,仿佛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诉说烦恼。她轻轻叹了口气:
“侯爷爱兵如子,心系边民,本宫欣慰。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无奈,“侯爷方才也说了,此乃‘瑞雪兆丰年’,既是丰年之兆,那粮自然该紧着春耕播种、充实仓廪,以备不时之需,方不负上天赐福。再者说……”
“大雪封山,蛮人固然困顿袭扰,但侯爷麾下乃我大成百战精锐,据坚城、持利器,难道还怕了那些冻饿交加的乌合之众不成?若因些许袭扰便要朝廷额外增拨如许粮草,恐非长久之计,也易让将士生懈怠倚赖之心。以北原侯之能,定能妥调既有粮秣,保境安民。”
为将士请命的拳拳之心,轻描淡写地被践踏,还扣她懈怠军心的高帽......
傅泉听着这与前世一字不差的拒绝,心中平静,甚至生出些笑意。
果然。一丝一毫都未曾改变。
祥瑞或许打动能这些人的心......真实不可以。
苦难更是敬谢不敏。
傅泉脸上近乎漠然的平静没有变化,仿佛刚才被断然拒绝的不是她。她只是再次抱拳,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半点失望或愤怒:
“殿下思虑周全,臣明白了。”
这反常的平静与顺从,反而让萧芸微微蹙了下眉,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傅泉的反应,似乎……太过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傅泉却不再看他们,行礼的动作依旧干脆利落:“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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