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侯稍待。”
傅泉脚步微顿，身形未转，只侧过些。
萧芸端坐，指尖在扶手上一叩，脸上重新撑起雍容的笑，
“侯爷一路风霜，甫一回京便入宫面圣，其心可嘉。只是皇后娘娘忧思侯爷已久，方才在内殿尚为此神伤。姊妹一场，侯爷既已归来，该移步探望，宽慰娘娘之心才是。陛下意下如何？”
突然被点名的萧元忙不迭点头应和：“姑母所言甚是。”
傅泉指尖微蜷。
大成一朝母仪天下的皇后傅琳，是个漂亮的美人灯。
京城第一佳人，摆在宫里好看又体面。最管用的是，还能防狼。
防傅泉这匹眈眈的家狼。
前世傅泉但凡忍不了萧芸二人的苛待，显出一点不满的蛛丝马迹，傅琳便变得十分好用。只需在她面前提一嘴皇后娘娘，将军再危险的愠怒都能化之无形。百试百灵，童叟无欺，包你北原侯忍声吞气。
明知道萧芸不过敲打，傅泉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冰冷防线还是化了个边。
明知道是一回事，割裂是另一回事。
她与傅琳分留江南与京城，聚少离多。当年好不易她在京城安下，傅琳偏生进宫了。
她记得傅琳册封为后，正是某年她离京的后一日。彼时她被教习嬷嬷送回家以待出嫁，傅泉知晓此去不知何日再见，心下涩然，讷讷半天，说：“我给你梳头罢。”
傅琳点点头，傅泉吭哧吭哧摆弄她秀发，费了半日功夫，挽成了一个歪斜松垮的髻。
配上傅琳倾国倾城的美人脸，有些逗。
傅琳无奈：“姊姊幼时在江南，江南的女子难不成都如此挽发么？”
傅泉面上过不去，咳了一声道：“你自己答应的。”
傅琳见状，弯弯眼睛，自己抬手拆散乱发，青丝如绸。她侧过身，自己对着菱花镜，三两下便挽就一个流云髻，簪上玉簪，镜中人顿时光彩照人。
“姊姊看，”傅琳回眸，眼中笑意盈盈，“这样可好？”
从此数载，直到傅泉死，二人都不曾相聚。
女孩好像极清浅的一点月光，一瞬间明朗恬美，晃过她的眼，便径自沉入九重阙沉沉。
傅泉默半晌，没有拒绝萧芸。
她确然想见一见傅琳。
“臣遵旨。” 傅泉的声音沉沉，她转身，由内侍引着往后宫里头去。
寒风挟雪沫扑打在脸上，她走得很慢。
内殿，暖阁。
引路的内侍无声地推开隔扇门，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间的肃杀寒风判若两界。
两人在内殿停步。
“侯爷且慢。”那内侍躬身道，“奴婢通报一声。”
傅泉颔首，看那内侍碎步走远，自己装着神定气闲四处打量。布置较方才大殿精巧些许，暖香袅袅，几枝腊梅插在瓶里开得正好。
窗边一架半旧的妆台看着熟悉，正是当年家中傅琳闺房里的旧物，竟被搬进了宫。傅泉看得心里有点发涩。
那内侍回来得很快，拢手笑道：“侯爷，娘娘等着呢。”
傅泉收敛心神，抬步跟上。穿过些曲曲折折朱红回廊，不多时到间暖阁前，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屋内人闻声抬首。
傅琳端坐着，也更了衣，身上一件鹅黄云锦宫装，外罩着银狐裘的坎肩，衬人娇艳几分。手里捧着一只暖手炉，目光低垂，落在炉里燧心炭安静燃烧腾起的细小白烟上，安安静静地细端详。
听闻脚步声，傅琳抬起眼，眼里薄薄一层水光。她娉婷起身欲迎，真如娴花映水。
傅泉垂着眼，单膝一跪：“问娘娘安。”
傅琳柔声：“侯爷不必多礼，起罢。赐座。”
傅泉起身道：“谢娘娘。”
她抬起头。眼前的傅琳，面上新新的宫妆似些堆砌，仍掩不去底子清丽。
傅泉顺势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细摹她。
原来......已经四年未见了。
此时面对傅琳，竟已是外臣。
她沉声道：“娘娘在宫中，行事可还习惯？
可有人欺你？
可曾委屈？
可曾......怨自己有如此姊妹，莽着给自己搏个名堂，反教亲人锁深堂？
傅琳垂下眼睫，遮住一点眸光。
“劳侯爷挂心。本宫一切安好。陛下宽仁，姑母慈爱，宫人们也都尽心。只是......”
她眼中水光盈盈，轻轻执起傅泉的手。玉葱滑/腻，搭在武将的粗粝手心，显出几分脆弱。
“只是时常念着阿姊。”
傅泉咬着嘴唇，把鼻里一点酸意憋回去。
不过感动之余，她总觉得傅琳说这句话的语气莫名熟悉......真是十分似曾相识。
像谁来着？
傅琳见姊姊不说话，若有所思，轻轻柔柔地用话将人拉回来。
“自家人叨闲篇儿，繁琐都省了。妹子有句话，向是想对姊姊说的。”
傅泉回神：“娘娘请讲。”
“妹子日日惦记那北原苦寒，天高路远，姊姊何苦找罪受去。妹子不懂甚么边务，只是一点私情，想着姊姊日夜操劳，心中实在不忍。姊姊......姊姊也是女儿家，常在边关，一个贴心人也没有，倒是不若......”
傅泉皱眉，脱口而出：“什么？”
傅琳面上不动，柔声道：“这话我只对姊姊说，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姊姊莫要同陛下告我的状，皇上要责我动摇军心的。”
她声音轻巧，恍惚间几分相似当年那个小丫头。宫装鹅黄，没衬出俏丽，倒显得大方。傅泉方觉四周金碧辉煌五光十色，而皇后眉心花钿下一双眼澄澈又天真，倒真似这九重阙下不染淤泥的白莲一朵。
清清白白，冰雪肺腑。
傅泉默然。不时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的手指，声音放得温软：
“莫要胡思乱想。北原自有北原的好。至于旁的……” 她顿了顿，旋而意识到对方不是斩月那种皮糙肉厚没心没肺的玩意儿，把惯说的一句无需挂怀咽回去，生硬地拐了个弯。
“琳儿顾好自己，姊姊就放心了。”
又叙了半晌闲话，应是不该拖了，傅泉方出宫来。
云月二人早在宫外候着，见傅泉出来，忙迎进马车。傅泉自入了北原好几年没坐这劳什子了，饶马车里软和，坐着竟百般不自在。
她闭目小憩了片刻，偏过头唤斩月上前。
斩月身上带着些雪气凑上来：“主子何事吩咐？”
傅泉没有应声。她默默支着头，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着马车里的串儿。
斩月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忖度什么，在一旁没敢出声。傅泉眉头微蹙，许久，重重把串儿一放。
“罢了。”她道，“你走吧。”
斩月：“......”
傅泉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重生回来以后，遭逢翟潜暴露一事，实在难免疑神疑鬼。再加上上一世诸多蹊跷——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这种感觉阴森森的，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像傍晚走南边潮湿的草地，你感到有蛇，时而又感不到蛇...感受不到空气或者蛇牙是不是带着毒。
草木皆兵。
方才傅琳随口提到放权，难免让刚刚死在猜忌里的傅泉炸了一时半刻的毛。冷静半刻后，回过神倒是自己多心。
她板着脸道：“还在这里做什么？”
斩月哦了一声，挤眉弄眼。
傅泉一眼看去就知道对方不放好屁，道：“有没有正经事？没有就滚。”
斩月：“正经事？有啊主子。”
“今年给咱的‘水’已经备好了，这个数。”她比了个手势，“比平时多一倍呢。既是天赐良机，此人又已无退路，务必物尽其用。严加督促，一日研造八个时辰以上，半年就能把我们的缺口补回来......”
傅泉：“......”
天地良心，哪有这么把人当牲口使唤的？
她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像被什么杀人无形的暗器戳了一下。
她道：“放屁！”
垫子一下子被拍掉好几个，斩月被她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
傅泉硬邦邦道：“告诉那位，人是他塞给我的，本侯既然养着，怎么用也是本侯说了算。‘水’我照收，少打他主意！真当人家骡子？”
......能理直气壮说东西收下了但要求不成，还带刺地埋怨人家的......是很少见了。
真仗着是关系户就无法无天了。
“可是主子，”斩月无辜道，“您入宫许久，属下已经找人把这事儿跟翟公子掰开揉碎讲明白了，结果......”
傅泉心头无名火还没下去，闻言心里不妙，直觉不是什么好话：“讲。”
“翟公子听闻能日夜钻研新式火器，资材还从您账上出钱，真真喜不自胜，追问了许多细节，什么纯度什么配额的……”
她啧道：“咱们兄弟真是没见过这架势，吓个半死。他还问能不能现在就把他锁工坊里去来着。”
傅泉冷哼一声，攥紧了手，脸色难看。
北原侯不讲道理，明明人家翟潜只是呆了些，一心扑在火器上，自己刚才一番护短，完事儿发现是自作多情，于是顺理成章地恼羞成怒。
所以她方才那番话全成了多管闲事？
她咬着牙想，翟潜根本不明白这便利的代价是欲壑。他的痴狂他的热忱，落在醒世会眼里，就是予取予求的信号，只会滋生恬不知耻的野心。
斩月瞅她脸色不好看，试探着问：“那主子打算怎么安置翟公子？”
傅泉冷着脸，斩月只见她胸膛起伏，像是气着了。
斩月：......嚯，完了。
上次看到主子这么生气是什么时候？
去年春天围剿蛮人结果差点马失前蹄那次吗？
斩月在心里默默给翟潜点蜡。
只听她冷声道：“喜欢被锁着？嗯？”
“那就给本侯关起来。”
斩月打了了冷战。
好刺激。
“京郊那宅子，”她说，“拨几个信得过的守着。规矩立好：他要什么材料、器具，只要不过分，尽力满足。图纸不得催逼......看好了，一日最多让他忙活三个时辰。”
心思不正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失望：“哦......”
傅泉一个眼刀飞过去：“怎么？”
斩月连忙摆手，“这要求那位和翟公子能答应吗？”
“他答不答应关我屁事？”傅泉烦躁，“人是我养的，规矩是我定的。告诉暗卫看住了，别让他乱跑惹祸，也别让乱七八糟的人靠近他。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傅泉在江南长大，却半点江南的烟雨气都没入身，自己摸爬滚打地囫囵长成个人样，骨子里是个下了战场脑子就不拐弯的东西。想不出招，只会用最简单粗暴的法子。
管不了？管不了我还关不了了？
傅泉靠回软垫，闭上眼，到底是有些心力交瘁。
把人圈在自己划定的安全区里，亲自派人看守……这跟把他拴在身边有什么区别？
岂不是与初衷背道而驰？
翟潜……
算了，傅泉想，大不了这一世，她自己看住了。
她如今是长生天下的狼，不是瞻前顾后的家犬。她不想再战战兢兢地远离一个......一个她其实并不想推开的人。
无关风花雪月，他是她的同道。前世是，今生也会是。
他的命，她需得亲眼看着，亲自守着。
既然避不开，甩不掉，那就攥在手里。
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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