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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诅咒和蕾丝袖口(番外)

1900年伦敦的冬天冷得瘆人,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泰晤士河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冰,缓慢地流淌。

寒气无孔不入,钻进高耸砖墙的每一条缝隙,渗入古老宅邸厚重的橡木门板,在华丽却空旷的房间里凝成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冷。

空气里飘浮着一种陈腐与潮湿混合的气息,还有壁炉里半死不活的炭火余烬的味道。

芙蕾·沙菲克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银白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蝶翼般的阴影,她端坐在高背硬木椅上,深灰色粗花呢长裙的裙摆妥帖地垂落,覆盖着脚踝上方那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质便鞋。

她的双手戴着薄薄的米色针织手套,安静地交叠放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披肩柔软的流苏。

对面,是格兰杰庄园的老管家,艾尔弗雷德,一个仿佛从狄更斯小说里走出来的干瘪老者,正用一双锐利的灰眼睛审视着她,他那身黑色燕尾服洗得笔挺,却依旧掩盖不住肘部细微的磨损痕迹。

他粗糙的手指缓慢地翻动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文件——一份伪造得几乎天衣无缝的履历,证明“芙蕾·怀特”小姐拥有无可挑剔的教育背景和家庭教师经验。

“怀特小姐,”艾尔弗雷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权威感,“您…对格兰杰家有所了解吗?”

芙蕾抬起眼,金色的瞳孔平静无波,她的声音清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在应聘之前,艾尔弗雷德先生,我查阅过一些资料,格兰杰家以严谨的学术传承著称,这正是我寻求一个能够潜心教导的职位时所需要的环境。”

她刻意略过了那些尘封在泛黄羊皮纸和乡野流言中,沾着血腥味的过往,关于猎巫的狂热,火刑柱的浓烟,以及沙菲克家族在绞索下的无声哀嚎,那些记忆是沉埋在她骨髓里的冰刺,此刻却必须被严死合缝地封存。

老管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最终他合上了文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不知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

“很好。您的职责是教导格兰杰小姐数学和物理,她天资聪颖,但…缺乏适当的引导和挑战。下周一上午九点,请准时到书房报到。”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庄园很大,有些地方…对于访客来说,并不适宜探索。希望您能专注于您的职责本身。”

“当然,艾尔弗雷德先生。”芙蕾微微颔首,一丝极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掠过她的唇角。

巨大的橡木书桌占据了书房近三分之一的面积,桌面堆放着几本厚重的精装书籍和散落的演算纸。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驱散着房间角落的寒意,将书架和墙上悬挂的冰冷人物肖像都染上了一层跳动的暖橘色。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油墨和纸张陈化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雪松木燃烧的清香。

赫敏·格兰杰坐在书桌前,棕色的卷发有些毛躁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专注的脸颊旁。

她穿着样式简洁的浅蓝色毛衣和深色长裤,与这间古老书房的厚重氛围形成一种微妙的冲突感。她正皱着眉,手中的铅笔悬在一张写满了复杂符号和方程的草稿纸上方,迟迟无法落下。

芙蕾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靠得太近。

她脱下了厚重的披肩,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翻领衬衫,目光落在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庭院里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

“这里,”芙蕾开口道,声调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纸张的窸窣,她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视线精准地落在赫敏笔尖悬停的那个积分符号上,“你试图用分部积分法强行求解,但积函数的结构换元才是捷径。”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用最简洁的方式刺破迷雾,“令 t = sin?θ,试试看。”

铅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小墨点。

赫敏猛地抬头看向芙蕾,棕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恍然大悟的兴奋光芒。“t = sin?θ…”她喃喃重复,笔尖立刻在纸上飞快地滑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

复杂的表达式在巧妙的代换下开始瓦解,又重组,通向答案的道路骤然变得清晰可见。

“上帝啊!”过了一会,赫敏丢下铅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放松地靠向高背椅,脸上绽放出毫无保留的惊叹笑容,直直地看向芙蕾,“怀特小姐,你简直…你比我在剑桥听讲座时遇到的那些老学究强太多了!他们只会用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方式去推导,而你…”她的笑容里带着真诚的,甚至可以说是近乎崇拜的暖意,“你总能一剑就刺中问题的要害,就像…就像魔法一样利落!”

“魔法”这个词,像一颗微小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芙蕾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她搭在深色窗棂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仿佛闪过沙菲克家徽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的景象。祖先们绝望的悲鸣在灵魂深处尖啸。

她迅速垂下眼睑,浓密的银白色睫毛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流。再抬眸时,那瞳孔里只剩下带着一丝疏离的目光,“过誉了,格兰杰小姐。”芙蕾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数学本身蕴含着逻辑之美,我只是引导你去发现它既有的路径。所谓的‘魔法’,不过是尚未被理解的规律而已。”她刻意将那个危险的词重新拉回安全的范畴。

赫敏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棕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敏锐的探究,仿佛察觉到了芙蕾那一瞬间近乎本能的紧绷。但她很快又笑起来,带着年轻人不容置疑的热情:“不管你怎么说,怀特小姐,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老师。下午茶时间到了,今天厨房做了很棒的司康饼,我让他们多送一份到小起居室?我们…可以继续讨论一下这个变分法的应用,我昨天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一本旧笔记,里面有些想法简直匪夷所思……”她的话语带着邀请,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近。

芙蕾的目光从赫敏充满求知欲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窗外,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撞击在冰冷的玻璃上。她轻轻颔首,动作优雅却克制:“如您所愿,格兰杰小姐。”

红茶氤氲的香气在小起居室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新鲜烤司康饼的甜暖气息,暂时驱散了冬日庄园固有的阴郁。

精致的茶杯搁在镶着金边的托盘上,芙蕾戴着薄手套的手指捏着小巧的银勺,缓慢地搅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圈圈微小的涟漪荡开。

红茶色的披肩重新搭在肩头,衬得她侧脸的线条在炉火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冷峭而美丽。

赫敏则随意得多,她盘腿坐在壁炉前厚软的羊毛地毯上,几页写满了潦草公式和图形的稿纸散落在她腿边。她手里捧着自己的茶杯,棕色卷发蓬松地垂落,眼睛因兴奋闪闪发光。

“…所以你看,”赫敏指着稿纸上一处复杂的空间几何图示,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如果我们把时间也考虑成一个维度,一个弯曲的维度,就像黎曼几何描述的空间曲率那样…那么,理论上,是不是存在一种可能?”她抬起头,热切地望向芙蕾,“一种…绕过传统时空限制的可能?某种…瞬间的移动?或者…信息的传递?”

芙蕾的指尖在银勺柄上停顿了一秒。

瞬间移动。移形换影。沙菲克家族古老卷轴上记载的、被猎巫者视为恶魔铁证的禁忌魔法之一。

她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即使壁炉的火光近在咫尺。她抿了一口红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非常大胆的构想,格兰杰小姐。”芙蕾的声音保持着冷静的腔调,“将时间纳入几何框架,确实是爱因斯坦相对论带来的视角。至于其可能衍生的…‘应用’,”她谨慎地选择着词汇,“以我们目前的认知,恐怕还停留在假设层面。那需要一种…”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中性,足够“科学”的词汇,“…一种目前尚无法想象的能量操控方式。”

“无法想象?”赫敏的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带着一种对未知边界的不服输,“怀特小姐,你不觉得‘无法想象’这个词本身,就是对我们认知局限的一种妥协吗?想想看,牛顿之前的时代,谁会‘想象’万有引力?麦克斯韦之前,谁又能‘想象’电磁波?”她的目光灼灼,紧紧锁住芙蕾,“一定有什么!某种…规律,或者力量,就在那里,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描述它的语言!”

芙蕾避开了那过于炽热和探究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头的左手上。隔着薄薄的针织手套,她能感觉到指尖微微的麻痒,那是魔力在血脉深处无声奔涌的迹象。

一种与生俱来、却被家族血泪浸染得充满罪恶感的力量。她强迫自己将那只手更紧地压向柔软的羊毛裙面。

“求知的精神值得赞赏。”芙蕾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克制,“但探索未知,尤其是一些…边缘地带的理论推演,需要极其严谨的充分的验证。盲目的推论,有时只会带来混乱和…不可控的后果。”她的话语里藏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警告。

赫敏敏锐地捕捉到了芙蕾语气中那丝微妙的、不同寻常的回避。

她放下茶杯,身体又向前倾了倾,地毯的绒毛几乎挨到了芙蕾的鞋尖。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好奇:“怀特小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是说…除了这些教科书上的东西之外?你思考问题的方式,那种…那种穿透表象直达核心的感觉,真的…很不寻常。”她的目光扫过芙蕾沉静如水的侧脸,落在她袖口隐约露出的精致蕾丝花边上,“就像你这个人一样。那么…特别。”

壁炉里一根木柴“啪”地爆开一小簇火星。

那细微的声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芙蕾感到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赫敏的靠近,她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探究,像一股暖流试图融化她周身用仇恨和理智筑起的坚冰。

那感觉很陌生,也很危险。

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赫敏那双写满了纯粹求知欲和某种更深邃情绪的眼睛,金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芙蕾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别的什么。但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膝头那只仿佛在灼烧的手,指尖隔着布料深深陷入掌心。

“知识总是诱人的,格兰杰小姐。”芙蕾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但认清边界,有时比跨越它更需要智慧。”她轻轻放下茶杯,瓷器碰撞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巧妙地截断了这个话题,“司康饼快凉了。”

赫敏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有疑惑,有轻微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肯放弃的执拗。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拿起一块司康饼,默默地咬了一口,目光却依旧若有所思地停留在芙蕾沉静的侧脸上。

炉火在她们之间跳跃,空气里弥漫着红茶,司康饼的甜香,还有一丝无声滋长,却被竭力压抑的张力。

格兰杰庄园的藏书阁位于主宅最幽深的西翼,厚重的橡木大门上雕刻着复杂而略显阴郁的宗教图案,推开时发出悠长而沉重的声音。

门轴转动带起的风卷起地上厚厚的积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狂乱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羊皮纸和旧木头腐朽气味的陈腐气息,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照亮一排排高耸至天花板的漆黑书架。

赫敏像一头嗅到猎物的狮子,一进入这里,棕色的眼睛里就燃起了近乎狂热的光。她手里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老式马灯,脚步轻快而急切地穿梭在书架迷宫的阴影里,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带起更多细小的尘埃。

“难以置信!怀特小姐,你看到了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初版!天啊,还有这个!伽利略的手稿副本!”她的声音在空旷巨大的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音,赫敏踮起脚尖,试图去够书架顶层一本厚重,封面是褪色深红色的书籍,书脊上模糊烫印着某种徽章的痕迹。

芙蕾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脚步无声。她依旧裹着那件红茶色的披肩,在这片阴冷中显得格外单薄,昏黄的马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轮廓,银白色的长发在暗处仿佛散发着微弱的冷光。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尘封的典籍,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凉,毫无赫敏那样的热情。这本书卷,这些积累的知识背后,沾满了她祖先的鲜血,每一缕尘埃,都像是焚烧女巫后飘散的余烬,落在她的皮肤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小心些,格兰杰小姐。”芙蕾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冷而平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这里的书架…不太稳固。”她看着赫敏因为够不到而有些气恼地跺了跺脚,才走上前,伸出手臂,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轻捷的优雅,轻而易举地取下了那本厚重的书。

“谢谢!”赫敏接过书,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间夹着的一张泛黄脆弱的纸片飘落下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芙蕾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张飘落的纸。马灯昏黄的光线恰好照亮了上面几行用褪色的,带着浓厚中世纪气息的墨水和花体字母写下的字句。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几行字狠狠刺穿:

“…于圣巴塞洛缪日,在约克郡橡木林畔,以神圣之火涤净污秽…捕获女巫伊索尔德·沙菲克及其幼女…赞美吾主,异端之血终将滋养纯净的信仰之土…”署名是一个她刻骨铭心的姓氏缩写——R.G.(罗兰·格兰杰)。

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沉入四肢百骸。芙蕾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扶住旁边冰冷的书架,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死死抠进粗糙的木纹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伊索尔德…那是她曾曾祖母的名字。橡木林畔…那场毁灭性的围捕,记录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神圣”,浓烈的血腥味、火焰的爆裂声、孩童凄厉的哭喊…那些深埋在她血脉中的记忆碎片轰然炸开,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吞没。

“怀特小姐,你怎么了?”赫敏关切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蹲下身,好奇地捡起了那张纸片,凑到马灯下细看,“这…这是什么?好古老的笔迹…‘涤净污秽’?‘异端之血’?”她念着上面的字句,眉头越皱越紧,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本能的厌恶,“这口气…听起来真让人不舒服。像是…某种宗教审判记录?沙菲克…这个姓氏有点耳熟…”

芙蕾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腑,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和翻涌的恨意死死压了下去。

指甲深深陷入书架的木质,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她强迫自己松开手,站直身体,她伸出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一把从赫敏手中抽走了那张罪恶的纸片。

“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罢了。”芙蕾的声音响起,冰冷,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她看也没看赫敏,径直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格兰杰家族历史悠久,难免有些…令人不快的过往记录混杂其中。”

她转过身,背对着赫敏和马灯的光晕,将自己完全隐入书架的阴影里,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这里的灰尘对呼吸不好。我想,今天的‘寻宝’可以结束了。”

赫敏愣住了,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看着芙蕾隐在黑暗中的背影。

马灯的光只能勾勒出她挺直而僵硬的轮廓,和肩上披肩那抹浓重的红茶色。芙蕾的反应如此激烈,如此反常,那张纸上的内容绝非她口中轻描淡写的“无关紧要”。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困惑攫住了赫敏。她张了张嘴,想追问,想弄清楚那令人不适的记录和芙蕾骤然冰封的态度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但芙蕾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比藏书阁本身的寒意更甚,硬生生地将她所有的话语冻结在了喉咙里。

“怀特小姐…”她最终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和茫然。

芙蕾没有回应。她攥紧的手心里,那张脆弱的纸团已经被揉捏得不成样子,尖锐的边角硌着她戴着手套的掌心。黑暗中,金色的眼睛里所有的理性,所有的克制都已被滔天的恨意点燃,沙菲克的哀嚎在她耳边尖啸,格兰杰的狞笑在黑暗中回荡。

伦敦西区剧院门口,霓虹灯在潮湿的夜幕下闪烁,将细密的雨丝染成五颜六色的光带。

散场的人群涌出,喧闹声、汽车喇叭声和雨点敲打伞面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雨水的潮湿气息和炸鱼薯条油腻的香味。

赫敏举着一把大黑伞,努力地将芙蕾也罩在伞下,两人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

芙蕾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呢料大衣,领口翻出洁白的衬衫领子,她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深色呢帽,帽檐压得略低,几缕银白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和脸颊旁。

她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半袋没吃完的、裹着糖浆的爆米花,散发出甜腻温暖的焦糖香气。

“那个第三幕的转场!”赫敏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棕色的眼睛在霓虹映照下闪闪发亮,“太巧妙了,利用灯光和纱幕的叠加制造空间扭曲的幻觉,完全打破了传统的物理舞台限制,怀特小姐,你说是不是?这简直是对我们之前讨论的‘维度弯曲’最直观的艺术诠释!”她下意识地抓住芙蕾的手臂摇晃了一下,动作自然而亲昵。

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芙蕾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

隔着大衣和衬衫的布料,赫敏掌心的热度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小簇跳跃的火焰,灼烧着她冰封的皮肤。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被那纯粹的热情所牵绊,动作凝固在半途。

伞下狭窄的空间里,赫敏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剧院香氛的气息,和她怀中爆米花的甜香一起,形成一种温暖而令人恍惚的包围。这与藏书阁那刻骨的阴冷和仇恨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确实…富有想象力。”芙蕾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微微侧过脸,避开赫敏过于炽热的目光,视线落在剧院门口被雨水淋湿的海报上,“视觉的欺骗性,有时能达到比真实更强烈的效果。”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欺骗…多么应景的词。

她自己,不正是戴着最精致的假面,潜伏在仇敌身边吗?这温暖的伞下,这亲昵的触碰,这关于艺术与维度的讨论…一切都像是精心编织的幻觉,脆弱得如同肥皂泡。

“不止是欺骗。”赫敏反驳,语气依旧热烈,但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芙蕾那一瞬间的僵硬,抓着芙蕾手臂的手稍稍松了些力道,却没有完全放开,反而变成一种更轻柔的扶持,“是创造,怀特小姐,你…”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芙蕾在霓虹灯下显得格外白皙、轮廓分明的侧脸,“…你总是能看到事物最核心的本质,就像…就像能穿透所有的迷雾。这种感觉…”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脸颊在寒冷的雨夜里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很特别。和你在一起,讨论任何事,都让我觉得…世界变大了,也变清晰了。”

雨声淅沥。一辆亮着“空车”灯的黑色出租车溅着水花驶过,昏黄的车灯扫过她们的脸庞,瞬间照亮了赫敏眼中毫不掩饰的真诚光亮,也照亮了芙蕾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挣扎。

突然,一阵毫无预兆的风从街道拐角处咆哮着卷来,带着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意。赫敏惊叫一声,手中的大黑伞瞬间被风掀翻,伞柄扭曲着发出不堪重负的痛吟,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

几乎是本能反应,在伞被掀翻,冰冷的雨水即将泼洒到两人身上的前一秒,芙蕾一直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闪电般抽出。

没有任何咒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有意念如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在她和赫敏头顶张开,倾盆而下的雨水仿佛撞上了一道透明的穹顶,在离她们头顶几英寸的地方被强行分流,哗啦啦地贴着那道无形的屏障向四周滑落,形成一道短暂而奇异的水幕帘。

而她们两人,连同芙蕾怀里的爆米花袋子,依旧笼罩在一小片干燥的空间里,只有几滴被风斜吹进来的雨点溅落在她们的外套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嘈杂的人声、雨声、车声都瞬间远去。

赫敏维持着举伞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惊愕的表情尚未褪去,棕色的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头顶那违背物理法则的雨水却无法落下的奇异景象,她甚至忘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被风吹进来的细小水珠。

芙蕾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随即又开始疯狂跳动,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这冬雨更加刺骨。暴露了,她最深的秘密,她背负诅咒的根源,就这样在猝不及防的意外下,**裸地暴露在赫敏·格兰杰——这个格兰杰家族的后裔面前。

她的左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着,隔着湿透的针织手套,似乎还能感觉到魔力涌过留下的微弱灼热。

她猛地转头看向赫敏,金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惊愕,戒备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

等待尖叫,等待恐惧,等待那印刻在沙菲克血脉中、对“女巫”猎杀本能的爆发。

然而,赫敏的反应完全超出了芙蕾所有的预判。

惊吓只在那张漂亮的脸庞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紧接着,那双瞪大的棕色眼眸里,惊愕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童发现宝藏般的惊叹。

“上帝…”赫敏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的激动,她甚至忘了用更“科学”的词汇去试图解释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她的目光从那神奇的水幕穹顶猛地转向芙蕾,牢牢锁住她那双写满惊惶的金色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怀特小姐,这…这太美了!简直…不可思议!你是怎么做到的?这…这就是…”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脸颊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仿佛看到了宇宙间最迷人的奥秘,“…这就是‘那个’!对不对?超越我们讨论的所有理论!真实存在的…‘那个’!”

没有尖叫。没有恐惧。没有猎巫者后裔应有的厌恶和唾弃。只有纯粹的,震撼的,仿佛目睹了神迹般的讶异和…好奇。一种芙蕾从未在任何得知她秘密的人眼中见过的,几乎烫伤她的光芒。

芙蕾悬着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颤抖停止了。她看着赫敏的眼睛,看着那张被雨水打湿却洋溢着兴奋的脸庞,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她预设的憎恶与恐惧。

一直以来死死禁锢着她灵魂的,名为“女巫诅咒”的沉重枷锁,在这双棕色眼睛注视下,仿佛被投入火焰的冰块,发出了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的悲鸣。

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的茫然失措,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让她不敢承认的酸楚,冲垮了她心中那堵用仇恨和恐惧筑起的高墙。

雨水依旧在她们头顶的无形屏障上哗哗流淌,隔绝出一个静谧的空间。

在这片小小的,只有她们两人的世界里,芙蕾·沙菲克第一次,在格兰杰家族的人面前,感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崩塌。

暴风雨后的夜晚,庄园里弥漫着泥土,折断的植物和潮湿石头的气息。

主宅东翼尽头那间属于赫敏的小起居室,此刻成了风暴中心唯一的避风港。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将跳跃的,温暖的光影慷慨地泼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后的湿冷。

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拉拢着,将世界隔绝在外。

芙蕾坐在靠近壁炉的一张矮脚软凳上,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那件标志性的红茶色披肩被搭在椅背上烘干。

她刚洗过澡,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在火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少了几分平日的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冷硬,多了几分罕见的脆弱感。

她没有戴手套,白皙修长的手指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加了大量蜂蜜的姜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赫敏则直接坐在壁炉前厚厚的地毯上,离芙蕾很近。她也换上了干燥的家居服,棕色的卷发随意地披散着,发梢还有些湿润。

她怀里抱着一个软垫,下巴搁在上面,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却有些失焦,显然心思并不在火焰上。

沉默在温暖的房间里弥漫,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风掠过屋檐的低鸣。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茧,包裹着某种刚刚经历了巨大冲击后,正在缓慢沉淀和重新认知的悸动。

“所以…”赫敏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宁静。她没有看芙蕾,目光依旧停留在火焰上,仿佛在对着炉火诉说,“…你一直都知道?关于…‘那个’?”

她用了“那个”来指代,避免说出那个在历史中浸满鲜血的词汇。

芙蕾捧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些,杯壁传来的暖意似乎无法真正渗透皮肤。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银白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过了片刻,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几乎只是一个下颌的动作。

“嗯。”一个单音节词,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千钧重量。

赫敏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一下子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芙蕾,那双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还有一种近乎痛楚的理解。

“为什么?”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急切,“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是一种需要隐藏,甚至…感到羞耻的东西?怀特…应该叫你芙蕾,你看到了吗?你刚才做的…那简直…是奇迹!是超越了我们所有认知的,真实存在的力量!它那么…美好…”她寻找着词汇,眼神里闪烁着毫不作伪的惊叹和某种近乎热烈的光。

“美?”芙蕾终于抬起眼,看向赫敏。

金色的瞳孔在炉火的映照下,像两簇跳动的,冰冷的火焰。她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沉重的悲哀,“格兰杰小姐,你所惊叹的‘奇迹’,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被称为‘魔鬼的伎俩’,是足以将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拖入地狱的‘罪证’。”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我的家族…沙菲克家族,就是因为它,在猎巫的烈火下化为乌有。血流成河,尸骨无存。这份‘天赋’,不是恩赐,是诅咒。是烙在血脉里、带来毁灭的烙印。”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铅块,沉沉地砸在温暖的空气里,炉火的光芒似乎都随之黯淡了几分。

赫敏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的痛苦。她当然知道那段黑暗的历史,从祖辈的口中,从教科书上,从那些冰冷的统计数据中。

但当那段历史的血腥与残酷,以一种如此切肤之痛的方式,从芙蕾口中平静而绝望地讲述出来,并与眼前这个沉静隐忍,拥有着不可思议力量的银发女孩直接联系在一起时,那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沙菲克…”赫敏喃喃重复着这个姓氏,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想起了藏书阁那张泛黄的纸片上冷酷的记录,想起了芙蕾当时剧烈的反应。

一切都串联了起来,形成一幅残酷而清晰的图景,一种深切的,为祖先所为感到的羞耻和愤怒攫住了她。

“所以…你接近我,来到格兰杰家…”赫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不敢再想下去。

“为了谋生。”芙蕾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和疏离,像一层迅速凝结的冰壳。她移开目光,重新投向跳跃的火焰,仿佛那火焰能焚尽她心中此刻翻腾的混乱,“仅此而已。沙菲克的过去,与格兰杰家族无关,与你更无关。”

她刻意强调了“无关”,像是在划清界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无关?”赫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刺痛的反驳,她突然从地毯上跪坐起来,身体离芙蕾更近,目光逼视着她,“芙蕾,看着我!你说无关?如果无关,你为什么要隐藏?如果无关,你为什么会在藏书阁看到那张记录时…反应那么激烈?如果无关,你刚才为什么宁愿淋雨也不愿动用那种力量?”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承认吧,芙蕾,它在伤害你,这份力量本身没有错,是那些利用恐惧和愚昧去迫害它的人有罪,是我的祖先…他们有罪!”

“住口!”芙蕾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她用力地放下茶杯,瓷器在木质矮几上磕出一声脆响。她转过头,金色的瞳孔里,冰封的湖面下是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熔岩——那是被强行撕开伤口的剧痛,是积压了数百年的血海深仇被轻描淡写地提及所引发的暴怒。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感。

“你没有资格评判!”芙蕾盯着赫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恨意,“你没有经历过那种…被整个世界视为异类,视为污秽,视为必须被清除的‘害虫’的恐惧!你没有看着亲人被拖上火刑架,听着他们在烈焰中哀嚎!这份力量…”她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不再戴手套的手,白皙的指尖在炉火的光晕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危险的光晕,“…带来的只有灾难!是它…毁了沙菲克!”

激烈的反驳冲口而出后,芙蕾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如纸。她别过头,银白色的长发滑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紧绷而脆弱的侧影。

房间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她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赫敏被芙蕾骤然爆发的恨意和痛苦震慑住了。她看着芙蕾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被长发遮掩却依旧能感受到的绝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刚才那些话,自以为是的“理解”和“开脱”,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像一把盐,狠狠地洒在了芙蕾从未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上。

一种深切的懊悔和心疼淹没了赫敏,她不再试图争辩。她跪坐在原地,犹豫着,挣扎着。炉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一种混合着痛楚,怜惜和某种更加坚定决心的复杂光芒。

她看着芙蕾倔强而脆弱的侧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火光在她湿润的银发上流淌…一种冲动超越了所有理智的约束。

赫敏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向前挪动了一点点,再一点点。直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芙蕾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水汽和淡淡冷香的气息。

然后,她抬起手,带着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指尖轻轻拂开芙蕾脸颊旁一缕湿漉漉的,冰冷的银白色发丝。

芙蕾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却没有躲开。她依旧僵硬地侧着头。

赫敏的指尖带着温暖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温柔地,顺着芙蕾的脸颊轮廓滑落,最终停留在她紧闭的眼睑下方。那里,长长的,湿漉漉的银白色睫毛在指腹下微微颤抖着,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脆弱得不堪一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赫敏屏住呼吸,倾身向前。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飘落,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和无法言喻的柔软。

一个滚烫的,带着颤抖的吻,如同烙印,轻轻地,珍重无比地印在了芙蕾冰冷而颤抖的睫毛上。

那触感灼热,带着少女毫无保留的心意和一种试图抚平一切伤痛的笨拙勇气。

“对不起…”赫敏的唇贴着芙蕾颤抖的睫毛,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心疼,“芙蕾…对不起…”

窗外,寒风骤然加剧,猛烈地撞击着古老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雨后的伦敦清晨,带着泥土与新生草叶的湿润气息。阳光难得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斜斜地洒在格兰杰庄园宽阔的草坪上,将昨夜暴雨肆虐后倒伏的草叶,积水的浅洼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书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赫敏早早拉开,让这珍贵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

芙蕾站在宽大的橡木书桌旁,微微俯身。阳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她银白色的发丝上跳跃,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几缕发丝滑落,轻轻拂过她专注的侧脸。

她正用一支纤细的绘图铅笔,在一张铺开的巨大图纸上勾勒着复杂的几何图形,为赫敏讲解多面体的空间投影变换。

“…关键在于视点的选择,以及投影线与投影面的夹角关系。”芙蕾的声音清冷而平稳,她的指尖点在图纸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今天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高领薄羊绒衫。

赫敏坐在书桌后,单手托着下巴,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上。

她的视线更多地被那在阳光下漂亮的脸吸引。阳光似乎偏爱芙蕾,跳跃在她银白的发梢,流连在她低垂的眼睫,最后落在那随着讲解而微微开合的唇瓣上。

芙蕾为了更清晰地展示一个投影角度,无意识地朝赫敏的方向靠拢了一些,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瞬间钻入赫敏的鼻腔。那香气很淡,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赫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里,”芙蕾的指尖沿着一条虚线滑动,最终落在一个顶点上,“就是视点与棱线形成的虚交点,它决定了…”她的声音忽然顿住,因为她感觉到一道专注得有些过分的视线。

芙蕾抬起眼睛,眼底带着一丝询问,恰好撞进赫敏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里。那目光中有未褪尽的专注,有被阳光晃到的微眯,更深处是一种赫敏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的欣赏。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了。铅笔在图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停顿点,阳光穿过两人之间短暂沉默的空气,尘埃在其中无声地飞舞。

赫敏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她猛地垂下眼,假装对图纸上某个复杂的细节感兴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稿纸的边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啊…对,虚交点…我明白了。这个角度…嗯…很关键。”

她试图用学术讨论掩饰刚才的失态,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芙蕾的目光在赫敏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金色的眼底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细微的涟漪荡开,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并未点破,只是极轻微地抿了一下唇,那是一个几乎无法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却让她的神情柔和了半分。她重新垂下眼睫,指尖再次点在图纸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似乎少了那么一丝平日的绝对距离感:“是的。现在,尝试画出它的正投影视图。”

那缕若有似无的冷香,在赫敏的鼻尖萦绕了许久,直到芙蕾讲解完毕,重新直起身,退回到她惯常保持的距离之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小起居室宽大的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红茶香气和新鲜出炉的黄油司康饼的暖甜气息,壁炉里燃着温和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赫敏坐在壁炉前厚软的羊毛地毯上,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天体力学导论》。芙蕾则坐在旁边的矮脚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本诗集,沉静地翻阅着。

她脱掉了外套,只穿着那件熨帖的白色翻领衬衫,袖口的蕾丝花边随着她翻页的动作轻轻摇曳。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炉火的低语,以及赫敏偶尔遇到难题时无意识发出细微的困惑的鼻音。

“唔…”赫敏的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铅笔在草稿纸上无意义地划拉着,她似乎卡在了一个关于行星轨道摄动计算的公式推导上。

芙蕾的目光从诗集的字里行间抬起,落在赫敏紧锁的眉头和微微撅起的嘴唇上。那神情带着一种赫敏特有的不服输的苦恼,在自己看来竟有几分可爱。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细微的涟漪,她合上诗集,放在膝头。

“遇到障碍了?”芙蕾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赫敏耳中。

赫敏有些懊恼地抬起头,棕色的眼睛里带着挫败:“这个雅可比积分…我总觉得推导过程有哪里衔接不上,但反复检查了几遍,又找不出逻辑错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求助的意味。

芙蕾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身,无声地走到赫敏身边,也屈膝在地毯上跪坐下来,这个动作让她和赫敏的距离骤然拉近。

赫敏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芙蕾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以及她衬衫领口处一小片细腻白皙的肌肤。

芙蕾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赫敏的稿纸,而是点在公式推导的某一步上。

“这里,”她的声音就在赫敏的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感,“你引入的公式忽略了轨道偏心率对方向余弦的影响。再看这里。”她的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微小的弧线,引导着赫敏的视线。

那指尖离稿纸如此之近,离赫敏握着铅笔的手也如此之近。赫敏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指尖散发出属于芙蕾的温热气息。

一股细微的电流感顺着赫敏的脊椎悄然爬升。她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清冷嗓音吐出的每一个字眼。

芙蕾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再次袭来,混合着书卷和阳光的味道,将她温柔地包裹。

“…所以,需要在这里添加一个修正项。”芙蕾的指尖最终落在一个空白处,仿佛在那里写下了一个无形的符号。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赫敏,金色的眼睛里带着询问,“明白了?”

赫敏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脸颊的温度再次不受控制地攀升,她猛然回过神来,视线从芙蕾的指尖慌乱地移开,落到稿纸上那个被“点”出的位置。

芙蕾的讲解清晰得像一束光,瞬间驱散了迷雾,困扰她许久的逻辑阻塞豁然开朗。

“噢!原来是这里!”赫敏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恍然大悟的兴奋和钦佩。

她抬起头,棕色的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望向芙蕾近在咫尺的脸庞,那里面闪烁着喜悦,“芙蕾,你简直…太神奇了,就像…就像把星星运行的轨迹直接刻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崇拜和真诚的暖意。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笼罩在她们身上。芙蕾清晰地看到赫敏眼中跳跃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像两颗小小的太阳。她甚至能看到对方因为兴奋而微微急促的呼吸,以及脸颊上那层动人的,健康的红晕。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温暖和酸涩的感觉,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她迅速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掩饰住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悸动和一丝慌乱。

“这只是逻辑本身的美。”芙蕾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她站起身,重新坐回沙发里,拿起刚刚读的诗集,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靠近和指点从未发生。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尖,在银白色发丝的遮掩下,暴露了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赫敏依旧坐在地毯上,手里握着铅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芙蕾的身影。看着对方重新沉浸在书页中那沉静美好的侧影,看着阳光在她银发上流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满足感充盈着她的胸腔。

她低下头,看着稿纸上那个豁然开朗的公式,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空气里红茶的香气和司康饼的甜暖似乎都变得更加浓郁。这一刻的宁静与默契,带着一种无声的张力,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她心跳加速。

伦敦西区的街道华灯初上,剧院散场的人潮汹涌,裹挟着冬夜的寒气和喧嚣。

赫敏和芙蕾并肩走在铺着湿漉漉鹅卵石的小巷里,远离了主街的嘈杂,空气清冷,带着雨后的潮湿。

芙蕾穿着一件剪裁极佳的深海军蓝呢料大衣,领口翻出洁白的衬衫领,衬得她银白色的长发在街灯下像流淌的月光。

她脖子上松松地围着那条标志性的红茶色羊绒披肩,边缘垂落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赫敏则裹着厚厚的格纹围巾,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棕色的眼睛却因为刚刚结束的精彩演出而闪闪发亮。

“那个女主角最后的独白,”赫敏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未褪的激动,“那种在绝望中迸发的力量感,芙蕾,你注意到了吗?她念到‘纵使世界荒芜,我灵魂的火焰永不熄灭’时,整个剧场都屏住了呼吸。”她边说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不小心碰到了芙蕾垂在身侧的手。

隔着薄薄的针织手套,赫敏指关节的温热与芙蕾微凉的指尖一触即分。

那一瞬间的触碰,极其短暂,却猝不及防地溅落在芙蕾冰封的心湖表面。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有半秒的凝滞。一股细微的电流感从相触的指尖蔓延开来,带着赫敏的体温,穿透了薄薄的织物,直抵她的神经末梢。

“嗯。”芙蕾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微的凝滞。她下意识地将那只被触碰的手插进了大衣口袋,指尖在柔软的布料内衬里蜷起,仿佛要留住那转瞬即逝的暖意。

熔金色的眼眸在街灯昏黄的光线下,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惊扰的警惕,有习惯性的疏离,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对那温暖的留恋。

赫敏也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莽撞和芙蕾那细微的反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围巾的边缘,脸颊在寒冷的空气里似乎更红了些。

她偷偷瞥了一眼芙蕾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对方沉静的神情让她心头的小鹿乱撞。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咳…那个,芙蕾,你饿了吗?我知道前面转角有一家很小的咖啡馆,他们的热可可很好喝,加了双份的奶油和棉花糖像云朵一样。”她的语气带着期待和小心翼翼的邀请。

芙蕾的脚步没有停,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被雨水打湿,反射着灯光的鹅卵石路面,大衣口袋里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松开了些,她能感觉到赫敏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期待,像一只试探着伸出爪子的小动物。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几秒钟,只有她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巷里回响。就在赫敏以为芙蕾会像往常一样,用一句清冷的“不必了,格兰杰小姐”拒绝时。

“好。”芙蕾的声音响起,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赫敏的耳中,她甚至没有转头看赫敏,只是微微加快了步伐,朝着赫敏所说的方向走去。

赫敏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喜悦瞬间点亮了她的脸,随即迎来的是害羞的酸涩。她快步跟上,与芙蕾并肩而行,肩膀偶尔会轻轻擦碰到对方的手臂,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小巷尽头,那家小小的咖啡馆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已经隐约可见。玻璃窗上凝结着雾气,模糊地透出里面温馨的人影。空气里似乎已经能闻到热可可浓郁的甜香。

格兰杰庄园的藏书阁深处,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尘嚣。

时间已是深夜,壁炉里的火焰燃烧到了最醇厚的阶段,不再有噼啪的爆裂,只有稳定的光晕在跃动,将巨大书架的阴影拉长,扭曲。

空气里弥漫着雪松木燃焼的余烬,以及一种更浓郁,更令人微醺的气息——麦芽威士忌和橡木桶的醇厚。

一小瓶琥珀色的液体已经见底。两只水晶杯随意地搁在壁炉前厚厚的地毯上,杯底残留着最后几滴金色的酒液,在火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

赫敏背靠着巨大的软垫,坐在地毯上。棕色的卷发早已松散,几缕发丝慵懒地贴在微红的脸颊和光洁的颈侧。

她平时聪慧锐利的棕色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温润的水雾,少了分清醒时的克制,多了分迷离的柔软。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头,望着坐在她对面的芙蕾,唇边噙着一抹近乎傻气的笑容。

“所以…你真的见过极光?”赫敏的声音有些含糊,带着醉后的软糯。

芙蕾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椅子上,她同样屈膝坐在厚软的地毯上,背靠着另一个巨大的靠垫,银白色长发不再是严肃地盘起,而是如瀑般倾泻在背后,几缕发丝调皮地垂落,扫过她同样泛着浅淡红晕的脸颊。

眼睛在酒精和炉火的作用下像是融化的黄金,平日里冰封的锐利被一种罕见而朦胧的暖意取代,身上那件羊绒衫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

“嗯…像天空被点燃了,”芙蕾歪着头,看着赫敏迷蒙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真实存在的弧度,没有平日的疏离,只有一种被酒精浸泡的柔软,“绿的,像最深的海水…紫的,像薰衣草田…还有红的…像…”

她的声音逐渐低沉,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赫敏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湿润的嘴唇上,顿住了。

“像什么?”赫敏追问道,身体又往前倾了倾,缩短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

芙蕾没有回答。金色的眼睛深深地望进赫敏棕色的眼底,它没有了清醒时的探究,聪慧和偶尔的凌厉,只剩下毫无防备的,被酒精烧毁的理智,和被炉火烤得暖绒绒的信任和吸引。

空气里的威士忌醇香仿佛成了一种令人沉沦的催化剂,那些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姓氏,血仇,职责,在威士忌的作用下被短暂地遗忘,只剩下彼此。

赫敏似乎也迷失在芙蕾那双太阳般闪耀的眼睛里,它不再是冰冷的荒原,而是流淌着温暖的金色河流,倒映着一旁炉火中跳跃的火焰。

一种从未有过的,十分强烈的冲动抓住了她,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芙蕾色泽比平时更红润的嘴唇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壁炉的火光在她们对视的视线中跳跃。

不知是谁先动了一下。或许是芙蕾微微向前倾了身体,或许是赫敏无意识地抬起了下巴,距离在无声无息中消失殆尽。

当赫敏温软的,带着威士忌醇香的唇小心翼翼地试探性贴上芙蕾微凉的唇瓣时——

世界骤然安静。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激烈纠缠,只有一片轻柔到令人沉醉的触碰,如同初春的第一片雪花,带着无法言说的珍重,落在另一片等待融化的雪花上。

芙蕾的身体在接触的瞬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那是一种本能反应,对靠近的警惕。但下一秒,一种更原始的力量磨灭了那死僵硬,酒精麻痹了理智的警报,而赫敏唇上传来的毫无保留的气息和温暖,像一道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防线。

她没有推开。

相反,在一刹那的僵硬之后她的身体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下来。浓密的银白色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几下,最终缓慢地阖上,仿佛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抵抗,将自己彻底交付于这片被酒精包裹出来虚幻却醉人的温暖。

赫敏感受到芙蕾的放松,这无声的默许像一剂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勇气。她不再满足于最初蜻蜓点水的触碰,她在芙蕾的唇上缓缓摩挲,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花瓣,带着一种痴迷的珍惜。

鼻息间尽是威士忌残留的微苦和独属于两人的气息。

芙蕾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喷拂在赫敏的脸颊上,她放在身侧的手原本握着拳,此刻却不知不觉地紧紧攥着身下厚软的地毯绒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的挣扎和沉溺都灌注其中。

赫敏的吻更深入了些,却依旧保持着小心翼翼,她的舌尖微微地探出,像最胆怯的朝圣者,带着无尽的渴慕描摹着芙蕾紧闭的唇线,寻求着更深的回应。

就在这小心翼翼地探索与无声的默许中,芙蕾终于开启了一条缝隙,这个细微的回应让赫敏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的舌尖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颤抖,没有激烈的攻城略地,只有最轻柔的触碰,如同两株在暗夜中相互依偎,交换生命气息的藤蔓。

威士忌的酒香在两人交融的呼吸间弥漫,混合着彼此的气味,酿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迷醉。

壁炉的火光在她们紧密相贴的身影上跳跃,把她们笼罩在一片与世隔绝却只属于彼此的暧昧的光晕里。

芙蕾攥着地毯的手指愈发用力,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不被这汹涌情潮彻底淹没的浮木。她的身体在颤抖着,一种巨大的欢愉和罪恶感如浪潮席卷同时将她淹没。

她沉溺在这从未有过的亲密与温暖中,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婪地品尝甘泉,明知是海市蜃楼也甘愿饮鸠止渴。

就在这时,一丝冰冷而清晰的意识如同狡猾的毒蛇悄然钻破了酒精的迷雾,猛地刺向芙蕾混沌的脑中。

格兰杰。

沙菲克。

猎巫者。

复仇者。

冰冷的现实像从头浇下的冰水,瞬间让她从**中狠狠坠落。

芙蕾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那双紧闭着沉溺于亲吻中的眼睛倏然睁开,眼底残留的迷蒙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快要把她淹没的痛苦。

她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赫敏,那张漂亮的脸庞因为亲吻而泛着动人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鼻尖几乎贴着她的鼻尖,她仍然沉浸在毫无保留的爱恋中,轻轻厮磨着自己的唇。

这全然的信任和爱意此刻却像锋利的匕首刺穿了芙蕾的心。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芙蕾骤然睁大的眼睛中滚落,大颗大颗,滚烫却又冰冷,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有几滴滑进了两人依旧紧密相贴的唇之间。

咸涩的泪水混入了这个温柔的吻里。

赫敏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她吻到了那突如其来的湿润,微微一顿,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带着一丝困惑和被打扰的不安,睁开了眼睛。

措不及防地对上了芙蕾的眼睛——那里面无边的痛苦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赫敏的醉意。

赫敏的动作完全僵住了,她看着芙蕾眼中的泪水,感受着唇间冰凉的酸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然的清醒带来灭顶般的恐慌和无措。

她下意识想退开,想询问,想抚去那些泪水。

然而——

就在赫敏想要退离的瞬间,芙蕾那只一直攥着地毯的手动了,用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道紧紧扣住赫敏的后颈。

她阻止了赫敏的退却。

芙蕾的泪水流得更凶了。沾湿了两人紧贴的脸颊,她的眼神痛苦得近乎破碎,里面充满了自我厌弃和飞蛾扑火的疯狂。

在赫敏不解和心疼的目光中,芙蕾主动地带着决绝和沉沦重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的吻不再是小心的试探和轻柔,它带着泪水,带着痛苦和罪恶,带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芙蕾的唇舌不再被动承受,她开始回应和索取。

拥抱的力度大到像是要把赫敏镶进自己身体里,仿佛是想将唇齿间的纠缠和片刻间的温暖一起吞噬掉。

这是一个清醒的痛苦中沉沦的吻。芙蕾一边流着泪一边更紧地拥抱着赫敏,加深这个吻,这是她生命中亲手为自己挖掘的甜蜜坟墓。

她们紧紧相拥,充满激烈和绝望地亲吻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书架上,上演着一场注定走向悲剧的爱情。

冰冷的雨水不再是水珠,而是亿万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芙蕾·沙菲克的皮肤,穿透层层叠叠的布料直刺骨髓。

她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灵魂被瞬间抽离的麻木。

艾尔弗雷德那张刻满岁月沟壑,此刻却因某种扭曲的得意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在雨幕和惊雷的惨白闪光中不断变形,最终与羊皮纸上那些狞笑着的猎巫先祖肖像重叠。

“沙菲克小姐…您母亲吊死在她曾祖母的绞刑架上…”

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芙蕾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昂贵的皮鞋深深陷入被雨水泡软的泥泞,溅起的污浊泥点染脏了裙摆下方精致的蕾丝镶边。

她精心维持的属于“芙蕾·怀特”的外壳,连同她赖以呼吸的最后一点虚假空气,被这残酷的真相彻底击得粉碎。

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硬块,灼烧得她无法言语。

金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的再不是沉静的理性,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被强行唤醒的积压了数百年的仇恨,正疯狂地冲撞着她的心。

“你…”她终于发出声音,却十分嘶哑,“…怎么知道?”

艾尔弗雷德浑浊的灰眼睛里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狡猾和冷酷的满意。

他挺直了干瘪的脊梁,仿佛在欣赏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终于捕获了猎物,“沙菲克家族最后的血脉,一头标志性的银发,一双金子做的眼睛…还有那种骨子里抹不掉的、装也装不像的贵族做派和…对魔法的臭味。”

他嗤笑一声,雨水顺着他帽檐滴落,砸在泥地里,“你以为格兰杰家老宅的管家,是吃白饭的么?从你踏进庄园大门那天起,我就在看着你,芙蕾·沙菲克。看着你小心翼翼地藏起你的爪子,看着你用那些可笑的数学公式去接近格兰杰小姐…天真!”

他向前逼近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芙蕾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复仇?就凭你?一个连自己血脉都感到羞耻、只敢躲在假名后面的懦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恶毒的嘲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丧家之犬!你母亲吊死的时候,眼神大概也和你现在一样…绝望!”

“闭嘴。”

一种难以控制的愤怒从脑海中爆发,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一股狂暴的力量已经从她痉挛般抬起的手掌中射出。

没有咒语,没有魔杖的指引,只有极致的痛苦和恨意化作实质,一道扭曲的银白色光芒如同失控的闪电,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抽向艾尔弗雷德,光芒所过之处,冰冷的雨水瞬间被蒸发成白色的气雾。

老管家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被极度的惊恐取代。他本能地想躲,但那光芒太快,光芒的边缘擦过了他抬起试图格挡的左臂。

嗤啦。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艾尔弗雷德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他左臂的燕尾服袖子瞬间化为飞灰,露出底下焦黑的伤口,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几米外冰冷的泥水里,泥浆四溅。他蜷缩着身体,抱着受伤的手臂,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睛里只剩下恐惧,死死盯着那个站在暴雨中的银白色身影——那不再是他眼中可以随意拿捏的“怀特小姐”,而是一个周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复仇者。

芙蕾剧烈地喘息着,胸膛急剧起伏。

看着艾尔弗雷德在泥泞中挣扎的模样,看着那焦黑的伤口,一丝近乎残忍的报复快感短暂地压过了其他情绪。

但随即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寒冷攫住了她。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冒着白烟的手掌——白皙的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残留着魔力狂暴奔涌后的灼痛感。

她刚才做了什么?她失控了。她用了那被诅咒的力量,在格兰杰家的地盘上,伤害了一个格兰杰家的走狗。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在温暖的壁炉旁,用滚烫的吻落在她冰冷睫毛上的人,那个棕发棕眼,会为了一道数学题的解法眼睛发亮,会惊叹于她魔力的“美”,会笨拙地说着“对不起”的赫敏·格兰杰。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抬头,视线穿透密集的雨帘,死死钉在主宅二楼那扇熟悉的,此刻却黑洞洞的窗户上——那是赫敏书房的方向。

那里曾有过温暖的炉火,有过激烈的讨论,有过那个几乎让她冰封的心融化的吻。

而现在,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一声破碎的轻笑从芙蕾苍白的唇间溢出,混合着雨水,滑落她的脸颊。

她终于明白了。她精心策划的复仇,她隐忍多年的潜伏,从她踏入格兰杰庄园,遇见赫敏·格兰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指向自己心脏的最残酷的凌迟。

她不再看泥泞中呻吟的艾尔弗雷德,仿佛那只是一堆无意义的垃圾。

她僵硬地转过身,像个提线木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庄园深处,那远离主宅的花房方向走去。沉重的长裙吸饱了雨水,变得冰冷而笨重,如同枷锁拖拽着她。

红茶色的披肩早已湿透,沉甸甸地搭在肩上,失去了所有华彩,像一块浸满污水的破布。银白色的长发黏贴在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流进她敞开的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

“母亲…”芙蕾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冰冷的雨水灌入口中,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她低声呢喃,声音破碎在风雨里。不知是在咒骂格兰杰家族流淌在血液里的虚伪,还是在痛斥自己那颗竟然会为仇敌后裔而悸动的,愚蠢的心。

复仇的烈焰并未熄灭,反而在绝望的灰烬中燃烧得更加疯狂。它不再仅仅指向格兰杰这个姓氏,更凶猛地吞噬着她自己。

赫敏·格兰杰…这个名字像最毒的诅咒,缠绕在她心上。

那些指尖相触的微颤,那些谈天说地时的会心一笑,壁炉火光下她专注解题的侧脸,剧院散场时她眼中兴奋的光芒,还有那个醉酒后滚烫而颤抖的吻…所有这些短暂而虚幻的美好,此刻都化作了让她痛苦的一切根源。

该怪她吗,还是怪自己。

芙蕾猛地停下脚步,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她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

肮脏的泥浆瞬间浸透了膝盖处的裙料,她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湿滑的泥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银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道绝望的帷幕,将她与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隔绝。

肩胛骨在湿透的衣物下剧烈地起伏,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泣声。

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不堪,混合着狂风的呼啸和暴雨的轰鸣,被无情地撕碎。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的堤防,汹涌而出,瞬间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冲刷过她苍白的面颊,留下灼痛的痕迹。是泪,还是心头被荆棘刺穿后涌出的血,她分不清了。

金色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眼前一片被暴雨蹂躏的黑暗世界。眼中压抑的仇恨之火,甚至有过一丝被温暖融化的脆弱,可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恨意。

主宅二楼,赫敏的书房。

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风雨的喧嚣,却隔绝不了赫敏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壁炉里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勉强散发着一点聊胜于无的热量。空气里弥漫着墨水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湿气。

赫敏没有开灯。

她蜷缩在宽大的书桌后面那张高背椅里,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棕色的卷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书桌上摊开的厚重物理典籍和写满演算的稿纸被随意推到一边,中间空出的地方,赫然放着几样东西:

几件小巧而冰冷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饰品——一枚造型古朴,缠绕着荆棘与蛇纹的暗金色胸针;

一个同样材质,刻有奇异如尼文字的袖扣;

还有一条断裂的,带着暗金搭扣的细链。这些属于芙蕾的,她曾无数次在对方翻书或端茶时不经意瞥见的带着古老神秘气息的物件。

它们旁边,是一张摊开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旧羊皮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而古老的符文——绝非英文,甚至不是赫敏所知的任何一种欧洲文字。

它们排列组合的方式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感和恶意。纸页的一角,还用同样古老的花体字母标注着一个名字:沙菲克。

赫敏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这张羊皮纸上。

棕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海水淹没般的窒息感。

几个小时前,在阁楼储藏室深处一个落满灰尘,被刻意隐藏的旧皮箱夹层里发现这些东西时的震惊感,此刻依旧像冰锥一样刺穿着她的心脏。

芙蕾·沙菲克。

这个姓氏,在格兰杰家族尘封的沾满血腥的档案里出现过。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火刑柱的浓烟和绞刑架的绳索。

她记得藏书阁那张令芙蕾失态的黄纸,记得芙蕾讲述沙菲克家族毁灭时眼中那刻骨的绝望和仇恨。

“为了谋生…仅此而已。”芙蕾那冰冷疏离,急于撇清的话语在赫敏耳边回响。

谎言。

艾尔弗雷德告诉了她,芙蕾的接近都是有目的的。

巨大的被欺骗感和寒意瞬间抓住了赫敏。她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芙蕾接近她,教导她,那些看似投契的交谈,那天隐秘的魔法展示,那些在壁炉火光中让她心跳加速的微妙瞬间…这一切,难道都只是为了复仇吗。

那个吻…那个喝醉之后的两情相悦,难道也是这精心策划的复仇剧本里,一个冷酷无情的注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格兰杰家族里唯一能理解芙蕾,能抚平她伤痛的人。她天真地以为,那份力量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历史,是愚昧的先祖。她甚至萌生了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超越了师生情谊的悸动。

原来,在芙蕾眼中,她赫敏·格兰杰,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姓氏——那个沾满了沙菲克鲜血的姓氏的载体,一个复仇的对象。

“不会的…”赫敏睁开眼,声音嘶哑地低语,像是在反驳这可怕的推论,又像是在绝望地寻求一丝渺茫的可能。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剧烈的颤抖,想要去触碰桌上那些冰冷的暗金饰品,仿佛想从中触摸到一丝属于那个理性又偶尔流露出脆弱的银发女孩真实的温度。

那个在雨夜里为她撑起一片空间的芙蕾,那个在壁炉火光中允许她靠近,甚至没有推开她那个冲动亲吻的芙蕾…那一切,难道都是精湛的演技?

指尖在距离冰冷的金属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赫敏的手僵在半空,颤抖无法停止。

在那枚暗金荆棘蛇纹胸针背面,极其隐蔽的角落,用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刻着一个微小的符号——一个交叠的“H”和“F”。

H.J.G(赫敏·简·格兰杰) & F.S(芙蕾·沙菲克)。

那个符号如此微小,却又如此刺眼,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赫敏摇摇欲坠的心上。

它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是芙蕾在无数个独处的深夜里,带着怎样复杂难言的心情,一点一点刻下的?

是仇恨的标记?还是…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理智与仇恨夹缝中挣扎而出的印记?

“芙蕾…”赫敏痛苦地低唤出声,这个名字此刻像是一把双刃剑,深深刺穿着她自己。

她一下子收回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阻止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棕色的眼眸里,巨大的痛苦,被欺骗的愤怒,无法理解的困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绝望的情愫,疯狂地交织和翻涌着。

她该怎么办?

窗外的暴雨似乎永无止境,疯狂地抽打着古老的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如同命运沉重的脚步声,正一步步逼近这间被秘密和痛苦填满的书房。

冰冷的暗金饰品,还有那个刻在金属背面,微小却滚烫的符号,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正在被风暴推向深渊的无法挽回的结局。

格兰杰庄园从未如此寂静。

那是一种被死亡浸透的,被魔法强行扼杀了所有生息的死寂。

空气不再流动,沉甸甸地压在废墟之上,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木石烧焦的呛人烟味。曾经灯火辉煌的厅堂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精美的壁画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水晶吊灯碎裂一地,反射着从破碎穹顶漏下惨淡的月光。

昂贵的波斯地毯吸饱了暗红色的液体,粘稠地粘在芙蕾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皮鞋底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作呕的湿滑声响。

芙蕾站在通往主厅的宽阔大理石楼梯中段。

她银白色的长发凌乱不堪,被汗水,血迹和烟尘粘结在一起,几缕发丝紧贴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那身象征着她没落贵族身份的精美衣物——翻领衬衫撕裂了领口,沾着可疑的深色污迹,粗花呢长裙下摆被撕扯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焦黑,红茶色披肩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只是一堆裹在身上破败的布片。

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或者说任何试图伤害她的物理攻击,都在触碰到她之前,被她周身狂暴逸散的魔力撕成了碎片。

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里面翻涌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她的右手低垂着,指尖萦绕着一缕缕尚未散尽的银白色魔力光丝,像垂死的毒蛇吐着信子。

她的左手,却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一条断裂的,沾满血污的细链。

楼梯下方,主厅如今遍布裂痕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格兰杰家族成员的尸体。

芙蕾认得每一张脸。威严却古板的老格兰杰先生,胸口被一道无形的力量贯穿,留下一个焦黑的大洞;总是带着虚伪慈善笑容的格兰杰夫人,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眼睛惊恐地大睁;还有那些表亲、旁支…他们的死亡方式各异,但都同样迅速,同样残酷。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就是他们无声的控诉。

芙蕾的目光掠过这些尸体,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它们只是碍眼的垃圾。

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楼梯的尽头,那扇通往二楼书房,此刻开着的大门处。

那里,站着赫敏·格兰杰。

赫敏背靠着书房门框,身体微微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她棕色的卷发同样凌乱,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那张总是闪烁着充满求知欲和生命力的脸庞,此刻被一种冻结一切的苍白所覆盖。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失去了所有血色,嘴角残留着一道已经干涸的暗红血痕——那是她目睹父亲被无形力量撕碎时,自己咬破嘴唇流下的。

她棕色的眼睛,曾经如同温暖的琥珀,此刻却是一片死寂,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最初难以置信的茫然,紧随其后的被至亲惨死景象撕裂的剧痛;再然后,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恨意。

她死死地盯着楼梯中段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那个她曾以为理解她,欣赏她,甚至让她心动的芙蕾·怀特。不,是芙蕾·沙菲克。猎巫者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的后裔。一个完美的,冷酷的复仇者。

芙蕾抬起脚,沉重的便鞋踩在沾满血污的冰冷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废墟中如同丧钟敲响。

她一步步向上走去,走向赫敏,走向这场血腥复仇的终点。她手中的魔力光丝不安分地扭动着,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芙蕾…”赫敏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碎的痛楚,“或者我该叫你…沙菲克?”

芙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动摇。她继续向上,金色的眼睛空洞地倒映着赫敏苍白绝望的脸。

“名字重要吗,格兰杰小姐?”她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如同机器在复读,“就像躺在下面的那些…格兰杰。名字,不过是一个等待被划掉的符号。”她终于踏上了最后一阶楼梯,站在了与赫敏同一高度的平台上,两人之间只剩下几米的距离,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符号?”赫敏猛地挺直了身体,仿佛被这个冰冷无情的词彻底点燃。

一直压抑的,被亲人惨死景象灼烧的痛苦和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棕色的眼睛死死锁住芙蕾,里面燃烧着火焰,“而你!你这个…你这个魔鬼!你骗了我!你利用我!你接近我,教我那些知识,跟我谈论艺术和宇宙,让我…让我以为…”她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被背叛感和失去一切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滚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出刺目的血泪痕迹,“…让我以为你不一样!让我以为…我也可以是特别的!结果呢?这一切,都只是你精心策划的复仇!一场为了取悦你那群死鬼祖先的盛大的血祭表演!”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着芙蕾早已麻木的神经。

芙蕾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赫敏的血泪,像滚烫的岩浆滴落在她灵魂的冻土上。她攥着断链的左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不一样?”芙蕾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嘲讽,“赫敏·格兰杰,你告诉我,有什么不一样?”

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赫敏痛苦扭曲的脸,“是因为你没有亲手点燃火刑柱?是因为你没有亲自套上绞索?还是因为…”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寒意,一字一句地砸向赫敏,“…因为你天真地以为,你那几句‘对不起’,你那一个可笑的吻,就能洗刷掉格兰杰血脉里流淌了几个世纪的,沾满我族人鲜血的原罪?”

“原罪?”赫敏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发出尖锐的反驳,泪水汹涌而下,“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是愚昧!是疯狂!不是我们!不是我父亲的错!更不是我母亲的错!”

她指着楼下那惨烈的景象,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甚至不知道沙菲克是谁!你凭什么?凭什么用他们的血,来偿还你所谓的血债?芙蕾·沙菲克!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公平?”芙蕾爆发出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疯狂,“你跟我谈公平?赫敏·格兰杰。”

她抬起右手,那萦绕的魔力光丝瞬间变得刺眼,照亮了她眼中彻底崩毁的绝望和恨意,“当我的曾曾祖母伊索尔德和她三岁的女儿被你们的先祖罗兰·格兰杰拖到约克郡的橡木林畔,在‘神圣之火’中化为焦炭的时候,公平在哪里?”

“当我的祖父被指控用‘魔鬼的伎俩’让邻居家的奶牛产不出奶,被吊死在你们家族捐赠建造的绞刑架上,活活晒成人干的时候,公平在哪里?”

“当我的母亲…”芙蕾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那金色的瞳孔里,压抑了太久的关于母亲死亡的剧痛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带着血腥味喷涌而出,“…当她发现她唯一的女儿,沙菲克家族最后的血脉,竟然像个愚蠢的飞蛾一样,扑向格兰杰家书房里那盏虚伪温暖的灯火!当她发现我竟然爱上了…爱上了猎杀她祖先,毁了她家族的仇敌的后裔!当她无法承受这份背叛和绝望,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用一根绳子吊死在家族荒废老宅那阴森的横梁上,像一片破败的枯叶一样晃荡的时候…赫敏·格兰杰,你告诉我,公平在哪里?”

芙蕾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凄厉的控诉和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沾血的利刃,从她灵魂深处剜出,狠狠掷向赫敏,她眼中不再是空洞,而是血泪与恨海。

赫敏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于芙蕾母亲自杀的真相彻底震住了。

她看着芙蕾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混合着丧母之痛和自我憎恶的绝望,看着那条断裂的象征着她与芙蕾之间那脆弱而虚幻的“连接”的细链,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终于明白了芙蕾那深不见底的恨意来源,明白了那看似冷静的复仇背后,是何等惨烈的自我毁灭。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理解,而是更深的,几乎将她撕裂的痛苦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的荒谬感。

“芙蕾…”赫敏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是控诉,而是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的哀求,泪水汹涌,“我知道…我知道这恨有多深…我知道你母亲…她…”赫敏的声音哽咽,那个悬梁自尽的画面让她不寒而栗,“…她的痛苦…你的痛苦…我都感受到了…”

她向前踉跄一步,不顾芙蕾周身散发的危险气息,试图靠近那双金色的被仇恨占据的眼睛,“但…但这不是你!芙蕾!那个在书房里教我黎曼几何,那个在雨夜里为我撑起屏障…那个…那个允许我靠近,允许我亲吻你睫毛的人…那个才是真正的你!那个芙蕾·沙菲克!她不是被仇恨定义的怪物!”

赫敏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看着我!芙蕾!看着我!我是赫敏!不是罗兰·格兰杰!不是那些几百年前的刽子手!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有过真实的东西…那不是你的复仇剧本!那是…那是…芙蕾!难道那份爱,那份连接,还不足以让你停下来吗?难道你母亲…她在天上,会希望看到她的女儿,被仇恨彻底吞噬,变成她最痛恨的那种人吗?她希望你…永远活在地狱里吗?”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最后的话语,试图用“爱”和“母亲”这两个芙蕾心中最柔软也最痛苦的锚点,刺穿那层仇恨的坚冰。

芙蕾的身体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母亲悬吊的身影在脑海中剧烈晃动,那句无声的质问仿佛在耳边炸响。

赫敏眼中那混合着痛苦,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烫在她的灵魂上。金色的瞳孔剧烈收缩,里面翻涌的恨意与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柔软撕扯。

她攥着魔力的右手颤抖起来,指尖狂暴的光丝明灭不定,显示出她内心的挣扎。那复仇者的面具,在赫敏这孤注一掷的用“爱”和“母亲”发出的呼唤下,出现了裂痕。

她后退一步,右手失控般抬起,一道刺目的魔力光束失控地擦着赫敏的耳畔呼啸而过,轰在书房厚重的橡木门板上,留下一个焦黑的深坑。

“爱?是我害死她的…罪证。”泪水,终于在这个夜晚第一次,带着滚烫的温度,从芙蕾空洞的眼中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冲刷而下。

赫敏被那擦耳而过的魔力光束惊得脸色惨白,但她看到芙蕾流泪了,这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芙蕾,不是的!”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泪水同样决堤,“那不是耻辱,不是罪证!芙蕾,求求你!放下魔杖!放下这该死的血债!”她伸出手,不顾芙蕾周身狂暴的魔力场带来的刺痛感,试图去抓住芙蕾那只凝聚着毁灭力量的右手手腕。

她没有一错再错的勇气了。

但她确实深爱着赫敏,罪孽的一生中所有的温暖都是同一个人带来的。

“我爱你…我也恨你。”

话音刚落,她挥开赫敏伸来的手,反手一推,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量撞在对方的胸口。

赫敏痛呼一声,被这股巨力向后推去,后背重重撞在书房冰冷的墙壁上,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顾胸口的剧痛,猛地从墙边弹起,用尽全身力气扑向芙蕾,她没有魔法,只有血肉之躯和滔天巨浪的恨与不甘,撞在了芙蕾身上。

芙蕾猝不及防,被这巨大的冲力撞得一个趔趄,又一道攻击射偏了,擦着赫敏的肩膀射向后方,“轰隆”一声,将书房里巨大的胡桃木书桌炸得粉碎,木屑和纸片如同暴雨般纷飞。

“放开我!”芙蕾尖叫着,双手被赫敏抓住,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芙蕾的皮肤,泪水,汗水,血水混合在她脸上,棕色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恨意和求生欲而布满血丝。

她像野兽一样撕咬和抓挠,什么理智,什么爱,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搏斗,她要活下去,她要为父母报仇。

芙蕾被赫敏疯狂的攻击缠住,咒语被打断。她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条断链,右手则试图挣脱赫敏的钳制,同时用身体的力量狠狠撞向赫敏。

两个曾经在知识殿堂里并肩,在温暖炉火旁靠近,在雨夜伞下分享心跳的少女,此刻像两只不死不休的野兽,在布满尘埃和碎片的楼梯平台上翻滚。

沉重的喘息声,痛苦的闷哼,身体撞击在冰冷大理石或墙壁上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芙蕾抓住一个空隙,将赫敏狠狠掼倒在地,赫敏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一阵眩晕。

芙蕾趁机挣脱了赫敏的牵制,喘息着,再次抬起了右手,幽绿的索命咒光芒在她指尖重新凝聚,她的银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

赫敏躺在地上,眩晕感尚未完全褪去,棕色的眼睛有些失焦地看着芙蕾指尖那抹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的死亡绿光。

她看到了芙蕾眼中那冰冷和决绝,以及仅存的不舍和挣扎。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爱语,仇恨的齿轮碾碎了所有可能。

一丝极其荒诞,冰冷的笑意浮现在她染血的嘴角。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绿光精准地没入了赫敏·格兰杰的胸膛。

赫敏的身体一僵,所有挣扎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棕色的眼睛中,恨意和痛苦,不甘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迅速消散,褪去。

最后残留的,是一种空洞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她看着芙蕾那双被痛苦和毁灭占据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映出的,自己正在消散的生命。

她又看见芙蕾哭了,嘴型好像在说对不起,我爱你。

她的身体软了下去,棕色的卷发铺散在布满尘埃和血迹的地面上,像枯萎的花环。

死寂重新笼罩了废墟。

芙蕾僵立在原地,右手依旧保持着施咒的姿势,指尖残留的绿光如同垂死的萤火,明灭不定。

她金色的瞳孔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赫敏无声无息的躯体。那躯体旁,躺着那条被她攥得几乎变形的暗金断链。

“嗒。”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冰封的桎梏,从芙蕾的眼眶中滚落,砸在脚下冰冷粘稠的血泊里,溅起一朵转瞬即逝的血花。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洗刷着上面的血污和烟尘,留下两道滚烫的泪痕。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尖叫。只有无声的泪水,宣告着她灵魂的彻底死亡。

她赢了。

她完成了复仇。

她杀死了赫敏·格兰杰。

然而,在赫敏身体旁,在那片被索命咒绿光映照过的地面上,芙蕾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里。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暗金荆棘蛇纹胸针。胸针的背面,那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那个交叠的“H”和“F”的刻痕,在废墟的微光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她,诅咒着她。

伦敦一九四八年的冬夜,依旧深沉冰冷。格兰杰庄园的冲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而在那燃烧的废墟中心,沙菲克家族最后的血脉,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灵魂的空壳,开始了她漫长无尽、永无解脱的赎罪。

大概是恨海情天的故事吧。这是一篇番外,人设有参考《星期三》,芙蕾是中世纪猎杀女巫事件主要受害者家族的后裔,赫敏是猎巫者的后裔,相爱相恨的爱情。大家看个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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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诅咒和蕾丝袖口(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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