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儿与莺儿在井台边洗着衣服,作为小姐的近身侍女,她们本来不用做这些的,但是今天两位小姐都打发她们来了后院。
“沅儿姐姐,我好累。”莺儿垂着头,声音有气无力,手臂搭在膝盖上,挽起的袖子沾上了零星几点水渍。
“去边上坐着吧。”沅儿将她盆里的衣裳捡到自己面前的木盆里,语调平缓,搓洗的动作却没有停。
“那等下我再给你打水!”
莺儿感激地跑到一边坐下,脑袋倚在栏杆柱子上歇气。
看着那边少女的动作,莺儿想起最近的事情,不由得放低一些声音与她讨论。
“沅儿姐姐,李妈妈走之前让我们不要松懈,那我们需要怎么做呢?”
沅儿一甩手上白色的泡沫,淡声应她,“你伺候的那位来头不一般,她只跟老爷说想让李妈妈离开,老爷就把李妈妈打发走了。”
“啊!”莺儿惊呼,“那我们以后都要来后院做事吗?”
“你真笨,”沅儿无暇理她,自己去井边舀水,“老爷有不知道的事,就需要我们,我们自己多留心就是了。”
程府书房。
“阿妈不在,家里缺了管事的人,下人干活也有些倦怠。”程予跟自家老父亲汇报最近家里的情况。
程伍不甚上心,他正拿着一个瓷瓶翻来覆去地看,“你留神再找一个管得了事的人就是了。”
再找一个人。程予心念一动,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喜欢站在不甚明亮处的身影。
当余诚怀将阿杏接到程府门口的时候,程予和沈晴已经站在门口等候着了。
沈晴看着程予关切的样子,心里也对这个姐姐说“曾见过,觉得十分亲切”的女人存了些好奇。
之前程府门口的不安分因素被许玉朗领来的警卫押走了,他们顺着那些人的口供好好地整顿了一番盘踞在码头的黑恶势力,据说许玉朗领着官兵直捣老巢,其中的几个说话算数的头领已经被关押了,其他不重要的人自然作鸟兽散,县长请程伍出面,着实安抚了城中商人一番,大家一时弹冠相庆,相继恢复营业。
摆平了这件事,程伍安心许多,又开始过起了自己放权的闲散日子。
程予领着阿杏去见程伍,程伍见到来人,似乎忘记了什么要紧事情似的,皱眉了好一会。
“在我们家,最要紧的就是安分守己,不要做多余的事。”
“是。”
阿杏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望,程伍用手支着额头,眼睛严密地合着,神态倒像是疲倦极了,依稀可以看见他灰白的发顶。
她收回目光,漠然往前走去,以前她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可以陪伴小姐一生的。
是她错了。
阿杏逐渐熟悉了程宅的生活,她平时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府里一些人试图糊弄过去的差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于是没过多少日子,大家都在杏姑姑手底下被管束得服服帖帖。
偶尔出神的时候,她会想起李青姑说的那番话:“如今她的女儿眼看着要走上她的老路了……”
她忍不住地留神程予与别人的接触,除了与沈晴小姐亲近些,程予待府中其他的女孩的态度都是差不多的,她并不娇气,甚至很多事都愿意自己做,并不随意使唤下人。
是沈晴小姐吗?那个时刻站在程予身边,她从小一直照顾有加的妹妹。
当有了这个猜测之后,她就发现了更多印证这个猜想的事情。
不提两人的近侍丫鬟被支去后院干活的频繁,便是两人在书房关着门独处的时间都长得让人为此感觉不可思议,甚至有一次程予从书房出来时,脸色红得跟发了烧似的,而紧跟着出来的沈晴小姐却微笑着,不时瞄一眼程予羞赧的神情,眼神中蔓延开小孩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笑意。
有一天晚上,阿杏起夜,鬼使神差的,她走到了两位小姐的卧房附近,站在廊柱那里,她看着两间门窗紧闭的房间叹气,已经是盛夏,薄薄的布料紧贴着肌肤,偶尔有一点凉风吹着衣摆小小的起伏,院子里树影森森,耳边嘈杂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她瞧了眼天空,四方院墙框住的一片黑布上有一个大洞和数不清多少的小洞,里面泄露着引古今多少人抬头凝望时愁肠百结的银白微光。
她从来没有什么诗意的情怀,对着月亮也想不起什么断肠绝句,只是这光冷清得过分,又柔和得过分,像隔着薄纱的美人指轻触在她脸上,让她忍不住开始去想,那些分开的岁月里,困在这里的另一个人也这样望过这一轮月吗?
这一点低沉的情绪很快被惊破了,因为有一扇窗里冒出了一圈烛光,她往柱子旁边移了移,一眼也不错地紧盯住那点光,有一条细细的影子在那光里翩然移动,很快消失,她屏气凝神,看到沈晴的房门开了。
那只着单衣的姑娘脚步轻盈地来到旁边紧闭的门前,抬手敲了三下,然后便乖巧又笃定地等候着,似乎她们早有约定,又似乎她只是相信着就算她忽然到来,房里的人不管睡得如何沉也会心有灵犀地立刻醒来与她见面。
“不要开门。”阿杏的手不由得紧按在柱子上,她和沈晴一起等待着,只是后者在期待深夜的秘密约会,而她在祈祷今晚无事发生。
门却开了,阿杏感觉这柱子要是豆腐做的,早在她手里碎成了渣子。
披散着一头乌发的程予看见门外的沈晴似乎并不意外,她伸出手摸了摸沈晴的脸,沈晴侧着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又近前一步搂住程予的腰,程予的表情遮掩在看不见的角度,两人悄声说了几句话,沈晴微微摇着头,将脑袋更加抬起了些,似乎在讨要什么,一副得不到便不肯罢休的模样。
然后阿杏便看见程予将一只手滑进了沈晴的后颈衣领处,一侧头迎上早已等候的人,她们的脑袋轻轻贴合在了一起。
她们在接吻。
阿杏捂住嘴,立刻转身离去了。
她行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四周没有一点东西,她没有目的,只是走。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背影,绵密乌黑的发丝挽了个小巧精致的发髻样式,斜插着一支金花引蝶的流苏簪子。
她呼吸急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到那人身后,小心翼翼地抬手揽那人的腰身。
熟悉的桃花香气,入怀的温度却冷得吓人。
“小姐,你怎么这么冷?”
那人却对她毫无反应,良久才从极空远的地方传来一点话音,“我等你来找我,你失约了。”
紧接着怀中人消失了。
无数的话音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杏儿,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是你不该来!是你犯了忌!”
“你弄清楚了吗?你们要分开活还是一起死?”
“你要害死她吗?!”
她突然看到一片漆黑的水,水里有一双挣扎的手,水花里起起伏伏的是那张她日思夜想的面容,她想扑过去拉她,可是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从鲜活的红润慢慢被死亡的灰白掩盖,最后漆黑的水面恢复了平静,没有因为沉下去了一个人而展现丝毫不同。
阿杏想大喊,想大哭,可是她就像一缕有灵智的游魂,除了旁观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不,不,我要她活着!我要和她一起死!让我去她那里……我错了……小姐……我错了……”
阿杏猛地睁开眼,入目是灰暗的屋顶,她觉得一片密密麻麻的恐惧和难过缠缚住了自己,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像刚从水里被救起来的人。
直到麻木的手指恢复了知觉,她才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湿润触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转头看窗户,外面半明不亮的,依然寂静无人声,她没有睡着很久,也不是第一次惊醒,对裹住自己的恐惧和难过并不陌生,她已经习惯了,已经只想死了。
她侧过身,搂住一点被子,仿佛梦里搂住那个背影的感觉。
“小姐,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再选错了。”
她们不会,也不能,走到我们当年那个地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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