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散去,只剩下石壁间回荡的余音。
阿斯特丽德如同凝固在廊柱阴影中的一尊铁像,面具贴合着肌肤,将外界挤压成沉闷的嗡鸣。
一名内侍如同幽灵般滑至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地窖般的阴冷:“陛下在暖阁,召见殿下。”
“暖阁”并非如其名般温暖。
壁炉中,上等的白蜡木燃烧着,发出噼啪轻响,昂贵的龙涎香混合着陈年羊皮卷的霉味与松脂燃烧的微辛,在空气中浮沉。
巨大的彩绘玻璃窗描绘着圣吉努埃尔亚先祖驯鹿的传说,暮色透过斑斓的琉璃,将国王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父王背对着门口,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貂绒镶边皮裘,肩头却依旧显得单薄。
阿斯特丽德无声踏入,皮靴踩在厚密的狩猎图羊毛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她在距离那背影三步之遥处停下,深深垂首,铁面在炉火跳跃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国王缓缓转过身。
炉火的光晕勾勒出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深陷的眼窝,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倒映着火光,却无一丝暖意。
视线落在阿斯特丽德的铁面上,停留了片刻。
空气里,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细微爆裂声,以及……一丝仿佛被强行压抑在胸腔深处的痰鸣音。
“阿斯特丽德,”国王的声音响起,依旧低哑,却比议事厅时更添了几分空洞的疲惫。
“你……脸上这铁东西……”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为何?”
阿斯特丽德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
又是这种看似关切、实则毫无温度的垂询。
她维持着恭顺的姿态,声音透过面具的孔隙,刻意染上一丝病态的沙哑与气弱。
“回禀父王,儿臣……今日身体抱恙,脸上起了些……风疹红瘰,恐污圣目,亦恐失仪于廷前。”
她微微侧过脸,仿佛不堪承受那无形的目光。
国王沉默着。
炉火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他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与虬结青筋的手,原本随意垂在身侧,此刻却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触碰什么。
然而,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咳嗽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侧身,用一方素白的细亚麻丝帕死死捂住口鼻,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那咳嗽声撕扯着寂静的空气。
阿斯特丽德的心骤然提起,又瞬间沉入冰窟。
她看着父王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单薄身躯,看着他指缝间露出的丝帕边缘似乎……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她瞳孔微缩,但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咳嗽声终于渐渐平息。
国王缓缓直起身,将那块丝帕极其自然地攥紧在手心,重新拢入袖中。
他再次看向阿斯特丽德,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抑或是更深沉的疲惫?
“再者,”阿斯特丽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以为父王是因她的“病容”而嫌恶,甚至引发了不适,连忙补充,语速微快,“儿臣身为王室血脉,若以……疹瘰之相示人,恐引廷臣非议,徒损……王室威仪……”
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死水,只激起微弱的涟漪,旋即沉没。
国王依旧沉默。
那沉默如同浸透冰水的裹尸布,缠绕着阿斯特丽德,让她几乎窒息。
阿斯特丽德的指尖在宽大的丝绒袖中死死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明白了——这副铁面,连同她这个人,此刻的意义已经转化为维持“王室威仪”这件华袍上,一枚不得有失的纽扣。
——至于自己的感受,无足轻重。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准备告退,将这最后一点卑微的期待彻底碾碎时,国王起身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走向暖阁深处那张沉重的黑檀木雕花长案。
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方深红色天鹅绒衬垫,其上静静躺着一件物事。
国王伸出那只枯槁而微微颤抖的手,将其拿起——
那是一枚令牌。
令牌由深沉的青铜整体浇铸而成,形制古朴厚重,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刻意保留着铸造时的粗粝毛边。
正面浮雕着吉努埃尔亚家族传承的徽记——一头昂首雄鹿,鹿眼镶嵌着两颗细小的、黯淡的红宝石,如同凝固的血滴。
令牌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与撞击凹坑,边缘甚至有几处深色的污渍。
国王握着令牌,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回阿斯特丽德面前。
青铜令牌在他枯瘦的手中显得异常沉重。
他再次看向她,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托付江山的沉重,是洞察一切的疲惫,还是……一丝深藏的不忍。
最终,所有情绪都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灰蓝冰湖之下。
“黑鸦堡……就……交于你了。”
他伸出手,将那枚青铜令牌,递向阿斯特丽德。
递出的瞬间,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令牌险些脱手。
阿斯特丽德猛地单膝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双手恭敬而稳定地高举过头,稳稳接下了那枚重若千钧的青铜令牌。
“儿臣……定当竭尽驽钝。荡平叛逆,以……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令牌的重量和父王眼中那难以解读的沉重一同吸入肺腑,“……以不负王冠之重。必使黑鸦堡重归王化,逆贼授首,王旗……永固。”
国王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漫长的几息。
喉结再次艰难地滚动,仿佛咽下了更多未出口的话语。
最终,他只从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间,挤出几个低得几乎被炉火吞噬、却字字千钧的音节:“嗯,”
他停顿了一下,一阵压抑的喘息后,才续上最后一句,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难以言喻的沉重,“……要……活着……回来。”
“谨遵圣谕……”阿斯特丽德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触及地毯。
她起身,将那枚青铜令牌紧紧攥在手中,感受着鹿角徽记几乎要刺破她的手套,嵌入她的骨血。
阿斯特丽德再次向那沉默如山的身影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然后转身。
天鹅绒斗篷在她转身时划出一道弧线,如同离弦之箭,带着皮靴踏地的沉闷回响,大步离开了这间暖阁。
沉重的橡木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如同墓穴封石般的闷响,彻底隔绝了内里跳动的炉火、弥漫的药味、以及那尊伫立在阴影中、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枯槁身影。
国王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阿斯特丽德消失的门扉处。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猛地弯下腰,一阵再也无法压抑的剧烈咳嗽爆发。
他死死攥着那块早已被暗红浸透的丝帕,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如似秋风中的枯叶。
咳声在空旷的暖阁中回荡,凄厉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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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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