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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债役院

另一边,伊莎贝拉推开债役院沉重的鎏金铜门。

月光,冷似银汞,顺着门缝泄入,瞬间染白了前厅的尘埃。她的佩剑扫过门槛,空气里浮动着破碎的味道。满地碎瓷,在月华下幽幽泛着鬼火般的蓝光。它们与散落的珍珠项链搅在一起,像被撕碎的星河胡乱泼溅在泥地里。

“殿下当心。”随从低沉提醒,黑鸦堡的渡鸦纹章在他胸甲上泛着冷硬的铁灰。他用佩剑鞘小心拨开半截断裂的孔雀石廊柱,柱身镶嵌的金丝雀珐琅彩在月光中颤动,像垂死挣扎的流光。

伊莎贝拉的银线刺绣高跟靴踏过这片狼藉,步履沉凝。

忽然,她顿住了。

穹顶巨大的彩绘玻璃被月光穿透,紫红相间的鸢尾花投影,冰冷地覆盖在她脚边——投影中心,一枚小小的银环静静躺卧。

——是教会颁发给女童的贞洁戒指,象征清白的信物。伊莎贝拉的目光掠过它,眼底毫无波澜。

通往正厅的拱门像一个怪兽的巨口。甫一踏入,空气骤然粘稠、沉重。

数百条银线织锦帷幔,从二楼高高的回廊被粗暴撕裂、扯下,如同被无形的巨爪刨刮过的蛛网尸骸,垂荡飘摇。

伊莎贝拉伸出戴着精铁手套,随意接住一片垂落的绸缎残片。那是贡品级的孔雀蓝丝绸,用金线绣满了精致的蝴蝶结,结扣中央都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这些本该点缀在贵族华服上的精致,此刻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香水与浓重血腥的气味。

“点灯。东侧回廊。”伊莎贝拉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显得异常清晰冷硬。

债役院早已被起义军血洗一空,却没有将珠宝饰品带走,这是出乎伊莎贝拉意料的——自她踏入黑鸦堡起,这片封地上的野蛮与贪婪已经深刻入她心中。

侍卫们迅速点燃回廊壁上的火把。熊熊火光骤然腾起,刹那间将黑暗撕开。

在跳跃的光影中,墙壁上描绘狩猎场景的金漆壁画似乎活了过来。狩猎女神安详的脸庞被靠近的火舌舔舐、焦黑、扭曲;而那些追逐她的贵族们,壁画中刺出的长矛尖端,光影投下的位置,正巧没入壁画下方一架雕刻精美的鎏金烛台——仿佛是壁画里的人刺穿了现实。

伊莎贝拉冰冷的视线在那诡异的交点上停留一瞬,唇线绷紧。

檀木嵌螺钿的巨大屏风挡住了视线的一角。

随从上前,沉重锋利的佩剑猛地劈下。

“锵啷——!”

屏风碎裂垮塌的巨响之后,是更为诡异的寂静。

碎片之间,十二面菱花铜镜显露出来,瞬间将伊莎贝拉的身影割裂、扭曲成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

她在镜中看到自己——银线刺绣的华丽宫装变成了盘曲的蛇鳞;肩上象征王室血统的绶带金线,在镜面的裂痕处蜿蜒渗出诡异的暗红色,宛若血泪。一支断裂的红珊瑚发簪斜插在碎裂的镜框边缘,簪头那只精雕的夜莺,本该唱着婉转的歌,此刻尖喙上却粘着边缘卷曲的硬物——半片染着蔻丹的少女指甲。

“仔细查看。记录所有散落的首饰特征,纹饰、材质,一丝不落。”伊莎贝拉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初,但那股寒意已深入骨髓。

指尖抚过镜框后精美的檀木雕花装饰。一张褪色发黄的诗笺,忽然从雕花的缝隙中被震动,飘然而落。贵族公子用金箔墨水书写的艳词俚句肆意其上,字缝间夹杂着几个细小歪斜、带着印泥红痕的指印——属于被迫留下的少女。其中一张信笺边缘,洇着一块深紫色的污渍,浓烈的葡萄酒香里,恰好晕染开一行小字:“……十六岁诞辰礼。”

绕过屏风的残骸,后面竟藏着一个小小的圆形密室。墙角堆积着打碎的七宝琉璃灯罩,晶莹的碎片失去了光,像被掏空吸干的蝉蜕虫壳。

伊莎贝拉俯身,查看翻倒的嵌螺钿茶几。她的手指拂去尘土和碎屑,拨开一个隐蔽的抽屉夹层。里面藏着一块素白的绢布。尚未完成的刺绣上,一只黑色的渡鸦正奋力振翅,针脚细密流畅。然而,在绣到渡鸦眼睛的位置时,针脚陡然凌乱、歪斜,鲜红的丝线纠结缠绕,最后被粗暴剪断,那抹凝固的暗红,像一道绝望的血泪。

“殿下!您看这里!”随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喘。

西墙原本覆盖着华丽锦缎的位置,被粗暴地撕开了,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大小空洞。

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从洞口溢出。伊莎贝拉走近,一股难以形容的腐坏气味扑面而来——那是腐烂的玫瑰花精混合着地下深层淤泥的阴湿潮气。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的佩剑,将冰冷的剑鞘尖端谨慎地探入那片浓黑之中。

只探入半臂。

剑鞘末端似乎被什么软而韧的东西勾住了。

伊莎贝拉猛地发力回抽!

“嗤啦——”

扯出来的,竟是半幅破碎的细棉布裙裾残片。

裙裾边缘,用金丝线精巧地绣着黑鸦堡封地的图腾——渡鸦。那本该是赐予贵族的衣冠,被裁剪成了这座债役院中少女的遮羞布。

伊莎贝拉看着那片被暴力撕扯过的裙子残片,厌恶在她眼底凝结成冰。

当伊莎贝拉再次回到中央大厅时,高窗透入的月光已经偏移,冰冷地笼罩在水晶吊灯巨大的骨架残骸上。断裂的水晶棱柱散落四周,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点。她下意识地仰头望去。

整个场景诡异得令人咋舌。

吊灯的主体部分,那个巨大的钢铁花朵连同沉重的黄铜烛座,本应该坠落在地摔得粉碎。此刻,它却被数道粗大的猩红天鹅绒帷幔缠绕着、吊悬在半空。那些撕裂的红丝绒如同巨大怪物垂落的花瓣,紧紧包裹着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

上方——一面代表着黑鸦堡伯爵家族荣耀的巨大纹章挂毯,被整个倒悬着垂挂下来。

纹章中央那只展翅欲飞、眼神锐利的渡鸦,在倒置的角度下,脖颈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折断般的弯曲姿态。渡鸦尖锐坚硬的黄金喙尖,正对着下方散落在地的一只银质高脚葡萄酒杯。

火光一晃。

伊莎贝拉敏锐地捕捉到那银质杯底沉淀着的不易察觉的细小反光——那不是水晶碎屑,而是,是蓝宝石的碎末帝国律令。

这种宝石只特许用于贵族权戒镶嵌,它们象征着无上的尊贵。此刻,这些本该闪耀在王侯指间的星辰,与血迹尘埃一起,在冷光中折射着卑微而混乱的嘲弄。

眼前的景象让伊莎贝拉胃里一阵冰冷翻搅。她不是为底层悲悯,而是为贵族秩序的崩塌和如此珍贵的象征被如此玷污、遗弃而震怒。那蓝宝石碎屑仿佛散落王冠的碎片,刺痛着她身为帝国核心成员的眼。

“债役院,”伊莎贝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冰冷坚硬如同冻土,“原初设立是何等堂皇名目?说。”

她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扫视着满地狼藉——散落的贞洁戒指、撕裂的银线帷幔、珍珠项链纠缠着碎裂的青金釉瓷片。

随从上前半步,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禀殿下,此院正式名册记载,乃是作为矿山与窑厂劳工借贷周转之所,专为缓解……”

“说实话!”

伊莎贝拉厉声叱断,猛地转身,镶银的靴跟踩在碎瓷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她的目光如同淬火冰锥,直刺戳从。瞳孔在火把映照下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看着这里的满地女红,看着那些破碎的丝绸!你告诉我,工人们借贷周转,需要把少女贞洁当凭证?!还是需要贡缎帷幔来包裹下矿的铁锹?!”她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冰冷的怒火在大厅里轰然炸响,震得残存的帷幔都仿佛瑟缩了一下。

大厅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风声。随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在阴影中显得发白,他垂下眼帘,避开那能灼穿灵魂的目光。

角落阴影里,一个年轻的、负责此片区域巡查的侍卫似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声音颤抖着嗫嚅道:“殿下……殿……殿下息怒!卑职等……卑职等奉命不敢妄言……只是……只是听那些工头私语……说……说还不起债的矿工……会……会将家中女性送来……签下长契……”

他越说声音越小,几近蚊蚋。

“长契?做什么?!”伊莎贝拉踏前一步,逼视着那名几乎要缩进墙壁里的年轻侍卫。

年轻的侍卫浑身一哆嗦,牙齿打颤:“做……做些……服侍…服侍封地领主们的……贴身事务……或者……或者去……”他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

“贴身事务……”伊莎贝拉的声音陡然降到冰点以下,唇角却极其缓慢、极其冰冷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随后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所有黑鸦堡所属的护卫、随从。

“‘贴身事务’……”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个音节都像是冰块被碾碎,“好一个‘贴身事务’!我竟不知,黑鸦堡治下,何时起,需要如此‘独具匠心’的方法来处置债务了?”

她微微扬起了下巴,那姿态是全然的上位者俯瞰下界蝼蚁的傲慢与问责。她的目光最终落回随从身上,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

“你们黑鸦堡的风气……”她刻意停顿,冰冷的浅灰色眸子环视整个破败的大厅,“向来如此低劣下作吗?!”

夜风不知从何处涌入,猛地掀动了那沉重包裹着悬尸的猩红帷幔一角。

“殿下息怒……”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场冷雨砸落在黑鸦堡的塔楼和残破的债役院尖顶。

伊莎贝拉静静地站在主堡冰冷的露台边缘,裙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腕间,依旧缠着从那片狼藉中带回的一小段撕裂的孔雀蓝银线绸缎,那些精致的金线蝴蝶结和米粒珍珠在残余的灯火下显得更加刺目、脆弱。

冷雨浇淋其上,细微的“噼啪”声响起,那是冰冷的珍珠表面在龟裂破碎。

矿山方向,在雨幕之后,巨大的烟尘如同垂死的巨兽吐息般腾起。下方山麓处,伊莎贝拉带来的工兵营正冒着冷雨连夜忙碌。

当第一缕属于新一天、却依然灰蒙蒙的阳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穿透浓厚的铅灰色雨云时,它笔直地照射在露台边缘展开的巨大纪念碑设计羊皮卷轴之上。

雨水从伊莎贝拉的帽檐滑落。

雨痕,冰冷的青铜之影,重叠的倒悬纹章。

一切都在无声地昭示着新的、更加冷酷的铁幕已然缓缓降下。它阻隔的不只是阳光雨露,还有……这地界上阶级之间那道永远不可能弥合的、染血的深渊。

伊莎贝拉握紧冰冷的手指,感受着银线刺绣下皮肤透来的寒意。她的目光,穿透雨幕,投向更远处的矿山阴霾——那片矿工的埋骨之地。

……致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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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债役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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