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罕见的春雪裹挟着寒意降临。冷风卷起细密的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扑打着厚重的石窗。
阿斯特丽德伫立窗前,靛蓝丝绒裙裾在穿堂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目光穿透翻飞的雪幕,追随着信使那一点微弱的灯火,直至它彻底被茫茫雪原吞噬,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身后的炭盆里,羊皮信的残骸蜷缩着,发出微弱的红光。那象征着王室无上荣耀的纹章,在跳跃的火舌舔舐下扭曲、焦黑,最终化作一撮卑微的灰烬。
轻烟袅袅升起,带着羊皮焦糊与墨水的苦涩气息,盘旋在冰冷的空气中。
这景象莫名地刺痛了她的眼。
十五年前,母亲病榻边,那方用银线细细绣着报春花的素白丝帕,也曾被炭火无情吞噬。温暖与念想,终究都成了供养那名为“权力”的冰冷熔炉的燃料。
她缓缓转身。孔雀石雕琢的墨水瓶冰冷如墓石。她执起笔,饱蘸浓墨,笔尖悬于崭新的羊皮纸上,凝滞不动,如同冰棱悬垂。
落笔,墨迹在纸上蜿蜒:
“帕诺里斯之境尽为霜雪所覆,其寒彻骨,然儿臣之心,为王国忧思所灼,犹胜锻炉之焰。北境蛮族日益猖獗,屡犯疆界,劫掠我输送王国腹地之铁矿石,致损失甚巨,财货空耗,军备亦受其掣肘。
值此危殆之际,近侍中有深谙北境事者,尝为儿臣进言:帕诺里斯公爵之继承人,乌尔夫拉姆·冯·奥莱斯特,其人勇毅,其族在彼方颇具威名。彼等进言称,若蒙陛下圣裁,恩准缔结婚好,或可为我王室带来莫大裨益。”
笔锋在此停顿,一滴浓墨悬垂欲滴。她稳住手腕,深深吸入一口混杂着墨味与寒意的空气,续写道:
“此联姻若成,其一,王室可藉奥莱斯特家族之力,助我清剿北境匪患,震慑外族,稳固边疆;其二,帕诺里斯境内铁矿丰饶,得此良助,则可畅通无阻,经水河顺流南运,岁入必增,国库亦得充盈。儿臣虽愚钝,然拳拳之心,惟愿为陛下分忧,为王国社稷尽绵薄之力。伏望陛下俯察此议之可行,若觉其利国利民,恳请陛下颁赐恩旨,允此婚约。”
窗外,春雪骤然加剧,狂风裹挟着冰雹般的雪粒,密集地砸向高窗的彩绘玻璃,发出冰屑碎裂般的噼啪声。
粗铁加固的窗棂在风压中呻吟,如同巨兽在牢笼中挣扎。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愿上帝之光永耀陛下护佑王国安泰。
您忠诚的女儿与臣民,
阿斯特丽德·冯·艾森贝格
于黑鸦堡”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尖抬起。羊皮纸上墨迹未干,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如同蜿蜒的血痕。
青铜烛台上,堆积的烛泪已凝结成苍白的冰棱。昏黄的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她将自己深深裹进厚重的貂皮斗篷里,可那刺骨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从骨髓深处渗出,驱之不散。
艾诺丝如同沉默的影子侍立一旁,手中银刀寒光闪烁,沉默地削去第三封密信边缘那繁复的王室徽记。细碎的纸屑无声飘落,如同被遗弃的尊严碎片。
都城,依旧沉默如深渊,对她的谋划不置一词。
第三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暴风雪达到了顶峰。
狂风裹挟着铁锈与矿尘的刺鼻气息,猛地掀开厚重的帷幔。案头的书页被疯狂翻动,哗哗作响。
马蹄声,穿透风雪的呜咽,由远及近。王旗猎猎翻卷,鹿首纹章在混沌的夜色中一闪而逝。
“殿下!”艾诺丝猛地抓住阿斯特丽德冰凉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听!”
冰封的寂静被打破了。
信使裹挟着风雪与刺骨的寒气踏入厅堂,将一只盖着鲜红王室火漆的信筒,恭敬地置于长桌上。
桌面上,那早已冰封的墨水瓶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冰晶迅速蔓延,如同她心中碎裂的期望。
拆信。火漆碎裂。展开。
父王的字迹潦草而疏离,力透纸背却毫无温度:
“准。一切由你。勿生事端。”
仅仅九个字。
没有询问细节,没有核查数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女儿婚事的关切。她的终身大事,如同边境奏章里最微不足道的一行批注,被轻飘飘地落下。
阿斯特丽德攥紧了信纸,羊皮纸边缘在她掌心无声碎裂,簌簌落下,如同窗外凋零的雪花。
“殿下?”艾琳的声音带着惊惶,目光追随着那些飘落的碎片。
阿斯特丽德抬手,摘下颈间那条精致的玫瑰金项链。
“嗤——”
微弱的白烟腾起,瞬间被贪婪的火舌吞噬殆尽。
“这样也罢……”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冷硬如铁,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的事实。
然而,心口却像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血脉奔流,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艾诺丝俯身,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信纸碎片,沉默不语。她太熟悉公主此刻的沉默——近似失望,又近似无言暗喜。
阿斯特丽德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肆虐的风雪,投向虚无的远方。左手虎口那道陈年的旧疤,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
记忆翻涌而来,带着松香与血腥的混合气息。
十三岁的她,站在巨大的边境沙盘前,踮起脚,将代表王室军的铜雀旗推向北境蛮族据点。
“调南境驻军北上围剿,”她声音清脆,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既能震慑蛮族,又能顺势削减南方领主的私兵。”
戒尺带着风声狠狠砸落,巨响震耳。
她踉跄后退。
父王抓起那几枚铜雀旗,看也不看便狠狠掷入熊熊燃烧的火盆。
“南境驻军一动,沿海城邦的铁骑立刻会踏破国门!”他的身影被烛火投在墙上,如同暴怒的雄狮,“阿斯特丽德!开口之前,先数清这棋盘上有多少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你的棋子!”
戒尺第三次带着破空声抽向她的掌心,剧痛让她猛地低头。沙盘底部,一行冰冷的箴言如同烙印般刻入眼底:
“真正的棋手,永远要替敌人算三步。”
…………………
“殿下?”艾诺丝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漩涡中拽回。她正用银镊子夹起炭盆里烧焦的信纸残片。鹿首纹章化作的灰烬,让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火盆中焚毁的铜雀旗。
父王的回信冰冷:“一切由你。”
她似乎在此刻才读懂这四字背后的深意。
父王,早已算好了三步之外,而她,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枚被默许推进的卒子。
窗棂上,冰棱如同倒刺般疯狂生长。
阿斯特丽德举起酒杯,对着虚空,声音冷彻骨髓:
“敬您教会我——”
酒液入喉,带来烈火灼烧般的痛感。
炭盆的余烬被穿堂风卷起,盘旋飞舞,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焚毁的铜雀旗灰重叠。
“真正的棋局,”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从不在乎棋子是否知晓……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是执棋者审视的目光。”
…………………
黑鸦堡东翼塔楼的顶端,囚室沐浴在暮色之中。
十二扇巨大的拱形琉璃窗将天光滤成琥珀色,如同凝固的葡萄酒,流淌在孔雀石镶嵌的墙壁上。帝国历代猎手的肖像悬挂其间,目光穿越时空,冰冷地注视着囚笼中的猎物。
乌尔夫拉姆,这位曾经的继承人,如今腕上戴着由金丝与秘银编织的华丽镣铐。锁链的另一端,沉重地系在雕满玫瑰纹的铸铁暖炉上。
炉膛内,浸过名贵龙涎香的橄榄木静静燃烧,散发出甜腻而腐朽的暖香,与这冰冷的囚笼格格不入。
包铜的橡木门无声滑开。
一个身影踏入。
男人穿着与乌尔夫拉姆同款的暗纹天鹅绒外套,珐琅怀表链的样式都复刻得一丝不差。唯有领口处银线刺绣的鸢尾花,微妙地少了两片花瓣——一个刻意的破绽。
他环视着这极尽奢华的囚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地方,可比我的狗窝奢华百倍不止。”
他好整以暇地踱步到囚室中央,皮靴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男人微微侧头,目光如同鉴赏家审视艺术品般,扫过乌尔夫拉姆腕间那副由金丝与秘银编织、镶嵌着细小蓝宝石的华丽镣铐,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想知道吗,阁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腔调,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为什么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在您……做出那些不敬之举后,却将您送来这个金子打造的囚笼,而不是地牢?”
他并未等待回答。靴尖一转,径直走向墙角。
乌尔夫拉姆无言,暗暗看着他将身后的木箱拖拉入室。
男人猛地抬手,并非粗暴撕扯,而是如同揭开某种仪式帷幕般,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残忍,将木箱上的挂毯向一侧掀开。
木箱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摞尚未拆封的婚礼请柬。纸张边缘,用金箔精心压印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却刺眼的金光。
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不再是模仿,而是恢复了他自己那带着尘土气息的、粗粷而真实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看,您的名字,乌尔夫拉姆·冯·奥莱斯特,依旧写在上面。墨迹未干,火漆待封。”
“阁下,”他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乌尔夫拉姆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屈辱的眼睛,他微微俯身,“只不过……当教堂的钟声敲响,当宾客们举杯欢庆时……您这位‘新郎’,大概只能在这座金丝笼里……听着远处的喧嚣……独自品味这份……独一无二的‘荣耀’了。”
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或者,更糟……当仪式需要新郎‘出席’时,某个训练有素的‘影子’……会戴上您的面具,穿上您的礼服,替您完成这场……精彩的演出。而您……您猜猜,那时您会在哪里?”
空气仿佛凝固。
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乌尔夫拉姆的胸膛剧烈起伏,镣铐下的双手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响。
熔金般的怒火,在他眼底轰然炸开,点燃了深潭般的瞳孔。
她动了。
并非扑击。
沉重的秘银镣铐,在爆发的瞬间绷成满弓,链条的嗡鸣尖锐刺耳,如同濒死琴弦的绝响。
一步,昂贵的波斯绒毯上,繁复的东方花卉图案被沉重的靴底碾碎,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撕裂声。
二步,身影在昏黄的暮光中拉长,如同撕裂丝绸的黑色闪电,割裂了满室流淌的琥珀色光晕。
三步,拳锋挟着蛮力,撕裂空气。
“砰——!”
骨肉相撞的闷响,如同重锤擂击蒙皮巨鼓,沉闷地炸开在囚室。
男人的下颌遭受重击,一道殷红的血线,如同骤然断裂的红宝石项链,自他被迫张开的唇角飙射而出,精准地溅射在身后冰冷的孔雀石墙面上,绽开数朵妖异而刺目的猩红之花。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背脊狠狠撞上镶嵌着宝石的冰冷石壁。悬挂其上的昂贵挂画应声惊落,鎏金画框砸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哀鸣。
眩晕如同黑潮席卷脑海,剧痛在骨骼深处尖叫,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如同铁锈在舌尖融化。
不容半分喘息。
第二拳接踵而至,如同夜空中坠落的流星,带着毁灭的轨迹,狠狠贯入他脆弱的肋下。
不知过了多久。
乌尔夫拉姆喘息着,将冒牌货死死摁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对方嘴角淌着鲜血,颧骨一片青紫,身上昂贵的衣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狼狈至极。
然而,冒牌货却在笑。那不是嘲讽,而是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笑容。
“打啊……怎么停下了……”他咳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破碎,“打死我……你这只关在金丝笼里的雀儿……不就彻底……自由了?”
乌尔夫拉姆高举的拳头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男人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怒火与挣扎,笑容更深,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你以为……我甘愿做这见不得光的影子?做这枚随时会被碾碎、被丢弃的棋子?”他猛地抓住乌尔夫拉姆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的控诉:“我也有名字!我叫兰伯特!才不是什么乌尔夫拉姆的鬼影子!我不想……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名字和皮囊之下!更不想……被他们利用完之后,像块擦过血的破布一样随手丢掉!”
他猛地推开压制,踉跄着站起,手指颤抖地指向这奢华的囚笼,又指向窗外的风雪肆虐:
“你的牢笼是金子打造的!我的呢?!是泥沼!是随时会坍塌的矿洞!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动动手指就能抹去的……一条贱命!”
兰伯特的声音在空旷而华丽的囚室里回荡,带着血泪的控诉:
“我们……都是这权力棋盘上任人摆布的卒子……只是……你的笼子……镀了层金罢了……”
乌尔夫拉姆僵在原地,高举的拳头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
囚室里,只剩下橄榄木在炉膛中燃烧的噼啪声,窗外的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狂啸着。
[无奈]我有疑问:欧洲有春雪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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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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