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钟声早已被浓稠的夜色吞噬殆尽。
圣维拉里斯大教堂的尖顶群刺破铅灰色的天幕,在稀薄月光的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王都广场之上。
湿冷的鹅卵石地面吸走了所有声响,空气里凝固着蜡泪燃烧后的焦糊味、陈年石尘的阴冷,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阿斯特丽德剥离了所有华美外壳,孑然一身立在宫殿中央。那身价值连城的漆黑丧服,此刻如同沉重的冰棺,紧紧裹缚着她剧烈颤抖的身躯。
支撑她维持整场葬礼的威仪,在踏出月悬高空之时陡然碎裂。
父王离世的巨大冲击、二十三年来积压的、如同毒藤般缠绕心间的委屈、怨恨与不被认可的苦涩,骤然化作一片虚无的深渊。
无法忽视的是,一股足以溺毙灵魂的罪恶感,如同地狱的寒潮,从深渊底部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肺。
“是我吗?父王……” 一个如同毒蛇嘶鸣的念头在阿斯特丽德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撕扯,“是我……是我的罪孽……最终……最终召来了你的终结?”
这可怕的臆想如同淬毒的绞索,死死勒紧她的理智,让她几乎窒息。
——上帝看见了,我手上的血……于是才天降神罚,却不落至我身,而是……我的父王……
“我……我有罪……”她猛地扯掉身上的锦绣华服、璀璨珠翠。
赤足,不再顾及王室威严地,逃也似的冲向王都广场。
冰冷的鹅卵石瞬间刺痛了娇嫩的足底,但这尖锐的物理痛感却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屑,转瞬即逝。泪水决堤般涌出,模糊了视线,耳边只剩下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破碎而粗重的喘息,不息地在颅内回荡。
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旷!逃离那教堂内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逃离……她自己那如同毒沼般翻腾的内心!
直到——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触碰声,如同黑暗中垂下的蛛丝,在死寂的广场上清晰地响起,瞬间勾住了她狂奔的脚步。
她猛地顿住,循声望去。
在教堂巨大门廊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它静静地矗立着——一只巨大的奉献箱。由厚重的百年橡木打造,被闪烁着寒光的黑铁条如同囚笼般紧紧箍住。
它像一个沉默而古老的守誓侍卫,忠诚地守卫着这条通往救赎的“捷径”。
箱体正面,一道极其狭窄、仅容一枚帝国金币通过的垂直缝隙,如同通往天堂的“针眼”。缝隙上方,一行用古拉丁文镌刻的铭文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献于神,济于贫。其声达天,涤净魂灵。”
这便是教会宣扬了百年的“救赎”——信徒们深信不疑:当一枚承载着悔罪之心的金币,虔诚地投入这狭窄的缝隙,那清脆悦耳的“叮——”声,便是直达天堂的圣铃。
这声音将被至高神祇垂听,视为最真诚的忏悔,投入者的灵魂,乃至其亲族的灵魂,都将因此得到净化,获得升入天堂的通行证。
“叮”的一声,是绝望灵魂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通往救赎彼岸的唯一船票。
阿斯特丽德如同溺水者看见了浮木,踉跄着扑向那巨大的木箱。
只要让清脆的回音淹没自己脑海中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嘶吼——“听见我!上帝!圣鹿!求您垂听!求您宽恕我的罪!”
双手在丧服紧束的袖袋里摸索。
——没有……只有冰冷的宝石纽扣、滑腻的丝绸内衬……
慌乱如冰冷的铁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几乎窒息。
终于!
在内衬最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里,指尖触到了一枚小小的、圆润的、冰冷坚硬的东西——一枚最后的、边缘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帝国金币。
金币上,象征着帝国荣光的浮雕,在微光下泛着黯淡的金光。
她像攥住溺水前最后的空气般,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那枚金币,汗水瞬间浸湿了掌心的黄金,滑腻冰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她踮起脚尖,将那枚小小的、承载着她全部绝望与祈求的金属,如同献祭般,颤抖着、虔诚地送向那条象征着天堂入口的缝隙。
她期待着……祈祷着……那声救赎的“叮——!”
……无声。
只有金币边缘与冰冷铁箍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阿斯特丽德瞬间僵直在原地。一种冰水浇头、直透骨髓的恐惧攫住了她。
缝隙太小?金币卡住了?还是……神明拒绝聆听她的忏悔?她不信!不懈地用指腹将那枚金币死死顶向缝隙边缘!
却……纹丝不动。
借着门廊高处一盏孤零零风灯摇曳的微光,她清晰地看到——那条本该通往救赎的缝隙底部,竟赫然反射出一片刺眼的金灿灿光芒。
是金币,无数枚金币,这只象征着神圣救赎的箱子,早已被那些前来“购买”灵魂升天门票的人们塞得满满当当。
“不……” 一声含糊的呜咽从阿斯特丽德紧咬的牙关间挤出。
那无声的、冰冷的堵塞,如同神明对她下达的最终判决——她的忏悔,她的罪孽,连被“购买”救赎的资格都没有,她被彻底拒之于恩典的大门之外。
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她蜷缩在巨大的奉献箱投下的阴影里,双臂紧紧环抱住颤抖不止的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深绿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神的聆听,不拘于形。”
一个低沉而平缓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广场死水般的寂静。
教宗雷吉纳德,静立于几步之外的光影交界处。他身披厚重的深紫色羊毛常服,外罩一件边缘镶着银狐毛的漆黑丝绒斗篷,兜帽低垂。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指间那枚在黑暗中泛着微弱金光的帝国金币,最终定格在奉献箱缝隙底部透出的光芒上。
他微微侧头,向身后的阴影处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两名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修士袍的年轻修士,同接收到无声指令的傀儡,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他们手中拿着沉重的铁撬棍和一个同样的空置木箱。
“满了,便是神恩满溢的祝福。” 教皇雷吉纳德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悲悯韵律的腔调,仿佛在吟唱圣诗,“神的善工不可因凡器的局限而中断。清空它,让这满溢的怜悯继续流淌,去滋润那些干渴的、等待救赎的灵魂之地。”
修士们无声地躬身领命。一人从腰间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入奉献箱侧面一个铁锁锁孔。钥匙转动,另一人则小心翼翼地将空木箱放置在缝隙正下方,准备承接即将流出的“神恩”。
就在锁舌彻底弹开、铁锁松脱的瞬间——
也许是箱内金币堆积的压力早已达到极限,也许是修士撬动箱门的动作稍稍重了一分——
“砰——咔嚓!”
一声沉闷如重锤擂鼓的巨响,伴随着木头被强行撕裂的脆响。
靠近箱门下方一角的结构,如同不堪重负的堤坝,猛地爆裂开来。积蓄已久的金币洪流,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哗啦啦啦——!”
如同沉睡地底的金色火山轰然喷发,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金属撞击声如同万千惊雷同时炸响。瞬间撕裂了广场死水般的寂静,无数金币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金色瀑布,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从爆裂的缺口处疯狂倾泻而下。
在惨淡的月光下,这片小小的角落瞬间被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淹没。
硬币跳跃、旋转、流淌,铺满了修士的脚边,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黄金沼泽。
几枚金币翻滚着、跳跃着,精准地撞在阿斯特丽德蜷缩的赤足旁,冰冷的触感让她如同被蛇咬噬般猛地一颤。
那景象惊心动魄。
两名灰袍修士显然没料到这“神恩”的倾泻如此狂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掠过一丝无措与笨拙。
阿斯特丽德瞬间的失神。眼中的绝望与空茫,被一片巨大的荒谬感所取代。手中那枚象征着最后希望、却无处可去的金币,终于无力地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便被那汹涌而来的金色洪流所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同她渺小的、卑微的祈求,彻底淹没在这由财富构筑的冰冷救赎废墟之中。
修士们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人快步上前,徒劳地试图用手去堵住那如同决堤洪水般喷涌的金币,另一人则更显“务实”,他迅速将撬棍探入箱内,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可能卡在裂口处的障碍物,动作专注,对脚下流淌的黄金视若无睹。那姿态流露出习以为常的麻木,仿佛脚边闪烁的不是财富,而是等待清扫的尘土。
教皇雷吉纳德静默地目睹着这场“神恩喷发”。他苍老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如同冷眼旁观着一场早已写就结局的戏剧。他轻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止住了另一位似乎想要弯腰去捡拾脚边几枚滚落金币的修士。
“无妨。”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清理完毕,将破损之处修补妥当即可。至于地上的……”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散落在湿冷石缝间、在月光下闪烁着光泽的金币,语气淡漠,“……就暂且留在神光所覆之地吧,片刻也无妨。让这满溢的恩典,也照亮这寒冷的夜色。”
这番说辞披着神圣宽容的外衣,内里却是对财富与信徒虔诚彻骨的漠然。
一地财富闪烁着致命的诱惑力,但在教宗那无形的威严所笼罩之处,空荡的广场四周,那些隐藏在黑暗窗棂后的窥探目光,如同受惊的蝙蝠,甫一接触便瞬间缩回,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教宗的目光最后落回那个被钉在木箱巨大阴影里的阿斯特丽德。
“夜露深重,寒气侵骨,殿下,” 雷吉纳德的声音恢复了如同背诵古老悼词般的“关切”,虚假得令人齿冷,“莫要让心头的寒霜,冻僵了您尊贵的身躯。这,远比散落一地的黄金更令人嗟叹惋惜。”
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待一个回应的眼神,转身,带着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安稳与威严,缓步踏入教堂门廊那更深更浓的幽暗之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广场上,只余下两名灰袍修士在破损木箱前忙碌的、沉默的剪影;以及那个蜷缩在金色荒漠与绝望深渊交界处的帝国长公主。
决堤的金河,无声地嘲讽着被世俗财富彻底堵塞的神圣救赎之路。
浓重的樟木朽气与冰冷金属的腥味,在死寂的夜风中无声地纠缠、弥漫,如同为这场荒诞的救赎闹剧奏响的终曲。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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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奉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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