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维拉里斯大教堂的穹窿之下,管风琴低沉的嗡鸣在巨大的石柱间游走。
贵族们华服璀璨,在肃杀的氛围中闪烁着不安的光泽。低沉的私语如同暗流,在拱券与飞扶壁的阴影里悄然涌动,混合着昂贵熏香、陈年蜡泪与一种无形无质、却足以扼住呼吸的紧张感,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在这片由信仰与权势共同构筑的宏伟殿堂里,帝国的权杖,正悬于一线,等待着那只注定要将其握紧,或将帝国引向未知深渊的手。
乌尔夫拉姆,彼时应称之为“帕诺里斯公爵”,静立于侧廊幽深的阴影之中。深色礼服贴合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形,肩头象征守护之责的银狼纹章斗篷,在微弱光线下流淌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她那双棕栗色的眼眸,如同北境上永冻的深潭,锐利、沉静,带着猎鹰俯瞰雪原般的警惕,缓缓扫视着圣堂内每一张面孔——或矜持自持,或焦灼难耐,或野心勃勃——评估着潜藏的盟友与暗处的威胁。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掠过一张张脸庞,最终,被祭坛后方一根巨大石柱投下的浓重的阴影角落所攫住。
那里,在冰冷石柱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里,静默地端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并未像其他贵族般挺直脊背,而是以一种极力收敛存在感的姿态,深深将自己埋进石壁的凹槽之中。
少女身着一袭符合皇室身份的象牙白绸缎长裙,衣料本身泛着柔和的珍珠光泽,剪裁简洁而不失典雅。外面严严实实地罩着一件宽大的泰尔紫锦缎斗篷,斗篷的色泽深沉如暮霭。宽大的兜帽被拉得极低,如同一道厚重的帷幕,严密地遮蔽了她大半张脸庞。
她双手规整地交叠在覆盖着斗篷的膝上,姿态依稀可见宫廷礼仪训练的痕迹,却因身体微微前倾、双肩内收而透出一种强烈的不安与畏缩。
吸引乌尔夫拉姆的,并非她的装束,而是那双暴露在斗篷阴影之外、紧紧交握于身前的手。
那是一双异常苍白、骨节纤细的手。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左手手背上,靠近腕骨处那片狰狞的烙印——深红近褐,边缘如同被地狱业火舔舐过般焦糊扭曲,新生的粉嫩皮肉与顽固的暗色痂痕犬牙交错,如同雪原上突兀绽开的伤口。
少女似乎察觉到目光的灼烧,下意识地用右手覆盖其上,但那刺目的印记,如同命运的诅咒,顽强地自指缝间透出。
就在乌尔夫拉姆凝神审视的刹那——
少女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兜帽阴影下,一双如同受惊小鹿般纯净却盈满惊惧的灰色眼眸,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线。
视线交汇!
那目光清澈得如同未被尘世沾染的冰湖,却在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冻结、碎裂。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短暂的涟漪后是更深的惊惶。
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在接触的瞬间便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更深地埋进兜帽的黑暗里。那双带着伤痕的手,如同受惊的鸟儿般迅速缩回宽大斗篷的庇护之下,隐匿不见。
这惊鸿一瞥的恐惧,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乌尔夫拉姆的记忆深处。
画面闪回——
皇宫幽暗的深夜回廊。摇曳的烛火。一个端着药膏陶罐、自称“侍女”的陌生女子,被她无意间撞翻烛台,滚烫的蜡油飞溅,一声压抑的痛呼,女子惊慌失措地转身逃离,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前,那双回望的眼眸——惊恐、无助、带着深入骨髓的畏惧——与眼前这双灰色眼眸,在记忆的碎片中瞬间重叠。
——是她?!
乌尔夫拉姆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猛击,棕栗色的瞳孔深处,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如同磐石般沉稳地转向身侧。
阿斯特丽德如同一尊寒冰雕琢而成的神像,静立在她身旁。深色礼服上金线刺绣的咆哮雄鹿纹章,在摇曳烛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
她身姿挺拔,幽绿的眼眸平静无波地凝视着祭坛方向,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窃窃私语,乃至身侧公爵的短暂异样,都不过是拂过冰原的微风。
乌尔夫拉姆微微侧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夜中凝结的霜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殿下,祭坛右侧石柱阴影里的那位是何人?你可认识?”
阿斯特丽德的视线并未真正偏移,但眼角的余光已然捕捉到了那个瑟缩的一抹泰尔紫。
她的面容依旧覆盖着千年寒冰般的平静,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紊乱分毫,“赛雷斯汀。”
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我的三妹妹。”
她顿了顿,语气又变得舒缓,“我好久没见到她了。她最惧人声鼎沸之地,也畏见生人面目。连最寻常的宫廷饮宴,也难得一见她的身影。”
“也罢。”阿斯特丽德的目光重新投向祭坛,语气又回复往常的疏离,“倒是……未曾料到,她今日竟会踏足此地。想来……是心念父王,特来此为他……祈求天国安宁吧。”
最后一句,她说得轻描淡写,如同在解释一片落叶为何飘落,自然得不容置疑。
乌尔夫拉姆棕色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光芒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
她清晰地记得那夜“侍女”眼中的关切,又不明所以的警惕。
她没有再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沉默地将目光重新投向祭坛。
然而,赛雷斯汀手背上那片狰狞的烙印,少女惊鸿一瞥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阿斯特丽德平静话语下那深不可测的冰冷暗流,已如同最锋利的楔子,深深钉入她的意识深处。
她隐隐预感到,这个被长公主轻描淡写、视为怯懦存在的三公主,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就在此刻,教堂深处沉寂的管风琴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沉睡的巨兽终于发出撼动天地的咆哮。
祭坛上方那扇雕刻着圣徒受难与百合花的巨大石门,在铰链沉闷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启。
教宗雷吉纳德那如同山岳般巍峨的身影,在枢机主教们深红如血的袍服簇拥下,如同神祇降临般,缓缓步入这风暴的中心。
圣堂内所有声音瞬间被无形的巨手扼断,空气凝固,时间停滞。
权力的天平,在管风琴的怒吼中,开始了它残酷而不可逆转的倾斜。
石柱阴影下,赛雷斯汀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将那双带着伤痕的手,更深地藏进了斗篷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里,仿佛要将自己连同那无法言说的秘密,一同埋葬。
[亲亲]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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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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