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菱形窗格,在冰冷的地砖上烙下灿金的光斑。
乌尔夫拉姆静卧于床,缓缓抬起手,让那一缕温热而鲜活的光束落在她苍白的手指间。她微微张开指缝,仿佛想将这稍纵即逝的暖意擒获,囚禁于掌心,带来一丝虚假的回春之感。
手指在光柱中轻轻摇晃,光线便在她的肌肤上流淌、灼烫,恍如生命的血脉在此刻有了微弱而贪恋的回响。
她闭上眼,感受着这细碎光芒的短暂抚慰,仿佛它是深渊中垂落的一根蛛丝。
“乌尔夫拉姆阁下,”侍女的声音隔着半掩的橡木门板传来,“禀告您,今日正值五朔节,普天同庆迎仲春。公主殿下谕示:庆典喧嚣,万民涌入王都,宫廷内外人员芜杂。为确保您的休养安宁,请您今日务必留在内廷之中,切勿踏出宫门半步。”
乌尔夫拉姆睁开眼,眸底那片死寂的寒潭仿佛被投入了石子,荡开一丝微澜,旋即重归冰冷。喉间挤出低哑的一个音节:“嗯。”
她支撑着坐起,赤足踏上厚实的长毛绒地毯。起身走向角落的雕花黄铜水盆架洗漱,换上干净的细亚麻衬衣和深棕色牛皮马甲,将略显凌乱的深发草草束拢。
侍女的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不容拒绝:“乌尔夫拉姆阁下,殿下请您随我前往觐见厅。”
“知道了。”她应道,推开房门。
三层大厅气势恢宏,巨大的拱形落地窗将庭院景色框入室内,与盘旋而上的石梯之间只隔着一道玻璃的长廊。
厅内一览无余,却未见阿斯特丽德的踪影。乌尔夫拉姆心中疑窦微生,沉默地跟随侍女步入。
大厅中央的橡木圆桌旁,高高垒起的古籍如山丘般随意倾塌。
忽然,书堆缝隙里灵活地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张红润的脸庞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湛蓝的眸子如同未经风霜的晴空,闪烁着纯粹的欣喜。
见到来人,她嘴角立刻绽开如花的笑意:“公……”
然而,那笑容在看清并非期待之人后迅速凋谢、凝固。她像个受惊的小动物,飞快地把脑袋缩回了书籍堆砌的堡垒之后。
乌尔夫拉姆不禁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微笑。
少女穿着一件略显朴素的浅杏色及膝裙,梳着两条活泼的麻花辫,肌肤瓷白。尽管那灵动的神情收敛了。
“哦,你已经到了。”阿斯特丽德恰时出现在拱门处。
她今日一身辉煌夺目的琥珀金克里诺林长裙,繁复的裙撑让裙摆像怒放的金盏菊,在光影流转间闪烁着旭日熔金般的华彩。裙摆曳过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拼花地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目光扫过书堆,声音轻柔:“早安,我们的小歌蒂瓦。”然后才转向乌尔夫拉姆。
歌蒂瓦闻声再次探出头,脸上重新扬起明媚的笑容:“殿下早!”
阿斯特丽德斜倚在靠窗的高背绒面扶手椅中,一条修长的腿优雅曲起。细长的脖颈上,一条古朴的银质项链环绕其间,坠着一颗切割完美的深红石榴石,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流淌着如血滴般浓郁的暗光。
乌尔夫拉姆沉默地弯下腰,开始拣拾散落一地的皮面古卷。
视线无意中抬起,与阿斯特丽德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后者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乌尔夫拉姆的身体瞬间如冻僵的弓弦般绷紧,随即迅速归于死水般的平静,沉默地整理好书籍,走到阿斯特丽德身侧。
一只戴着丝质长手套的纤手轻轻地、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落在乌尔夫拉姆肩上。
乌尔夫拉姆的脊椎仿佛被无形的冰刺贯穿,瞬间挺得僵直。
阿斯特丽德的视线如同冰冷的羽箭,缓缓掠过她的脖颈、锁骨,最终精准地钉在她尚未全然愈合的脚踝伤处。
“这里的伤……可大好了?”声音柔媚得如情人耳语,每一个音节都裹着蜜糖,却透着蚀骨的寒意。
乌尔夫拉姆心中惊涛翻滚,面上却冰封万里,甚至牵动嘴角挤出谦恭的弧度:“已然无碍了。”
“嗯,那就好。”阿斯特丽德的声音温软依旧,尾音却飘散开一丝不容错辨的疏离冰屑。她垂眸望向身边拘谨的少女,“我们的小百灵鸟,近日在宫廷女伴那里过得可还顺遂?”
歌蒂瓦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毯上一处绒结,声音低如蚊呐:“我……我很听话了。”
阿斯特丽德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毫无暖意:“哦?意思是……之前并没有那么听话?”
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过歌蒂瓦略显单薄的肩膀,目光却像锁链般牢牢缠在乌尔夫拉姆脸上,仿佛是说给她听:
“谁都喜欢听话的孩子。”
“听话”一词被她咬得极轻,却似重锤敲在乌尔夫拉姆心上。
歌蒂瓦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视线仓皇地扫过大厅,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落在乌尔夫拉姆身上。少女歪着头,眼神纯净而疑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公主殿下,这位是?”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脆。
“是乌尔夫拉姆阁下,我们尊贵的客人。”阿斯特丽德随口应道,目光却未曾离开乌尔夫拉姆的脸庞。
歌蒂瓦鼓起勇气,走到乌尔夫拉姆面前,伸出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小手,声音清脆却带着孩童特有的率真与不易察觉的谨慎:“日安,乌尔夫拉姆先生。”
这是她在此间学到的礼仪。
乌尔夫拉姆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和:“日安,歌蒂瓦小姐。”
少女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嗯……看着不像是坏人。”
歌蒂瓦歪着头,像初次闯入人间的小兽般打量着乌尔夫拉姆。
阿斯特丽德闪电般伸出手臂,如同巨蟒缠绕猎物,一把将歌蒂瓦强揽入怀,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力道之大让少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歌蒂瓦在瞬间的僵硬后,本能地抓紧了阿斯特丽德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她抬眸看向乌尔夫拉姆,眼底是被强行安抚后脆弱的平静:“歌蒂瓦是洛兹坦沃夫伯爵最小的血脉,自小生活在宫中。”她的声音低下去。
她轻轻拍了拍歌蒂瓦的后背,状似关怀:“不是说宫中太闷,要去透透气?去吧。”
歌蒂瓦如蒙大赦,飞快地点点头,匆匆离开了大厅,再也没有回头。
“比起那些张牙舞爪的幼崽……我向来更钟爱,”她一步步逼近乌尔夫拉姆,红唇吐出清晰而危险的音节,“懂得何时该收起利爪尖喙的鸟儿。”
阿斯特丽德的视线掠过眼前人紧握的拳头和额头滚落的冷汗,最终落在她略显凌乱的衣领上。
“去换件衣服,”她声音骤然转得温和平顺,如同什么也没发生,“我为你准备了新的。”
“……谢殿下。”
乌尔夫拉姆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觐见厅,后背重重撞上石墙,沉重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在狭窄走廊中嘶鸣,手掌抵着墙壁,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衫。
紧握的拳心里,指甲深陷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支撑身体不至于滑倒。
冰冷的触感让她稍稍冷静了一些。那无处不在的监视感让她几乎窒息。
“乌尔夫拉姆。”阿斯特丽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猛地站直,深吸一口气,如同投入冰湖般瞬间冷却,转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殿下?”
“去花园找找歌蒂瓦,陪她说说话?”阿斯特丽德的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只是随意想起。
乌尔夫拉姆沉默了一息,喉头艰涩地滚动:“……遵命。”
阿斯特丽德的脸上绽开一个几乎可称得上明媚的笑容,那双绿眸在背光处仿佛两块温润的翡翠,流淌着足以迷惑任何人的暖意。
“我在庭院等你。”
乌尔夫拉姆回到囚笼般的客房,粗暴地扯开繁复的排扣,厚重的丝绒外套应声滑落。
她一把扯下碍事的领结,掷入一旁的桦木衣篓。双手撑在冰冷的锡制镜面上。镜中映出她苍白如鬼魅的脸庞和眼中燃烧着灼灼火焰的挣扎。
“五朔节……王城门户大开,万民如织……喧嚣是最好的掩护……”这念头如同燎原星火骤然点亮她绝望的心田。
她猛地捧起用冰冷的清水狠狠泼向脸庞,寒意如针,刺入肌骨,却让她混乱焦灼的脑内瞬间为之一清。
水珠沿着她利落的下颌线滚落,滴落在浸蜡亚麻马甲上,晕开深色的水痕。她抬手,抹去唇畔的水渍。
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衣,清晰地感受到胸腔内那颗心脏正发出不屈而焦躁的狂啸。
“走!”这个字在舌尖滚烫,乌尔夫拉姆猛地抿紧嘴唇,将燎原的冲动死死压制在齿缝之后。
乌尔夫拉姆整理好仪容,换上黑色丝绒晚礼服,推门而出。
阿斯特丽德果然就站在庭院之中,满园花饰——新绿的山毛榉嫩枝、初绽的报春花环、缠绕着丝带的柳条也掩不住她周身散发的迫人威仪。
她听闻脚步声,优雅地转过身,琥珀金的裙摆在春光中漾开万点碎金。
“终于等到你了。”她笑容和煦。
乌尔夫拉姆默默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步入内廷厅堂。
阿斯特丽德拉着她坐在壁炉旁一张宽大的锦缎面高背坐榻上。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她拿出一方边缘绣着银色花戎的丝帕,轻柔而仔细地擦去乌尔夫拉姆方才无意沾上脸颊的一点水渍。
乌尔夫拉姆只能垂眸盯着地毯上繁复的麋鹿花纹,不敢直视对方。
乌尔夫拉姆喉结滚动,感觉空气突然稀薄。无奈转移话题,“歌蒂瓦小姐……还没找到?”
“或许在三楼的小图书馆,或许偷偷溜去了后花园的树屋。”阿斯特丽德站起身,“走吧,去看看。”
两人并肩而行,距离极近。
阿斯特丽德走动时,那华美裙撑不可避免地蹭过乌尔夫拉姆的膝侧和手背。
幽香丝丝缕缕钻入乌尔夫拉姆的鼻腔。
那甜蜜而危险的气息,如最迷幻的毒药。她的身体骤然绷紧,呼吸陡然急促,脚步瞬间失去了节奏,僵在原地,只能任由阿斯特丽德轻轻牵住她的袖口一角,引领着她前行。
沿着盘旋而上的宽大石梯,每一级都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的彩绘玻璃投下的斑斓光影。
阿斯特丽德察觉到她的心绪,自然地挽上她的臂弯,眉宇舒展,似乎只是亲密向导的体贴。
一层,又一层。
最终停在一条悬挂着历代国王狩猎图纹织毯的长廊尽头。
阿斯特丽德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扇镶嵌着家族徽记——咆哮雄鹿与交叉战锤的厚重橡木双开门上。那金色的门环肃穆威严。
“估计在这儿。”阿斯特丽德低语,随即毫无预警地猛然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扉。
“吱嘎——”
歌蒂瓦果然站在室内,背对门口,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擦拭一尊古老的青铜幼熊雕像。巨大的声响让她猛地转身。
“这么快就找到我啦?”歌蒂瓦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被捉住的懊恼,旋即又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
她歪着头,冲着乌尔夫拉姆俏皮地眨眨眼,目光狡黠地在阿斯特丽德脸上掠过,鼓起勇气撒娇:“殿下是不是看到我在门口溜进去了?这次不算!殿下再藏起来让我去找好不好?”
歌蒂瓦的的手指摇晃着,带着孩童才有的天真诚恳。
阿斯特丽德忍俊不禁,那笑意终于带了点真实的热度:“我可没看见你。”
“那这次换我来找你们好不好?”歌蒂瓦抱住阿斯特丽德的胳膊轻轻摇晃,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里充满期盼。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微微上翘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让人难以拒绝。
“如你所愿,我们的小歌蒂瓦。”阿斯特丽德的声音里罕见地有了一丝纵容。
歌蒂瓦惊喜地拍手跳了起来。
就在歌蒂瓦闭眼开始倒数那短暂的十分钟时,阿斯特丽德缓步踱至窗边。手肘随意地撑在冰凉的雪花石窗台上,单手托腮,目光投向窗外——
远方,内城墙之外,五朔节的狂欢已如燎原之火席卷整个王都。
数万民众涌上街头,远处传来嘹亮的风笛声、欢快的木鞋踏地声、人群忘情的欢呼声浪……巨大彩饰的五月花柱如同擎天巨木矗立在城市广场,围绕着铜像的年轻男女身披花环纵情歌舞,商贩的推车在人群中穿行,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蜜酒、烤苹果馅饼和春天的花草香气。
而内城堡那巨大的铁铸大门……此刻正大敞四开。
巡城的卫队如蚁般在人潮中艰难维持秩序,无数人趁着节日涌入或涌出……
“乌尔夫拉姆……”阿斯特丽德凝视着那片欢腾的海洋,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在舞会的那场‘偶遇’……难道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吗?”
她的目光骤然一凝,猛地意识到——大门洞开,人潮汹涌,这混乱到极致的庆典时刻。
“人潮……大门……开了!”脑中警报轰然炸响。
“不好!”阿斯特丽德霍然转身。那华贵的琥珀金裙摆被她不管不顾地一把掀起、攥紧在手心,方才的娴雅荡然无存,疾冲出收藏室。
庭院中,庆典的喧声浪仿佛化作实体扑面而来。
开阔的草坪上,装饰着紫罗兰与金雀花的帐篷林立,受邀的贵族、使节、仆役穿梭如织。空气中满是烤肉的香气、香粉的气息、花香混合的奇异味道。
阿斯特丽德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梭镖,在摩肩接踵、色彩斑斓的人潮中疯狂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裙裾拂过盛开的黄水仙花丛。
“乌尔夫拉姆?!”她抬高声音呼喊,嗓音里强行压抑的惊怒在喧嚣中被撕扯、淹没。
她不顾礼仪地踮起脚尖,推开挡路的人,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花架之下、帐篷入口、喷泉旁边、甚至树篱阴影处……
“你在哪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控制的颤音。
一阵春风陡然刮过庭院。拂过她的脸庞,缠绕着飞扬起她如同流淌黄金般的长发。
她被迫抬手拢住纷飞的发丝,身体下意识地追随那阵风的方向,微微前倾,仰头望去——
碧空如洗,白云悠悠。阳光洒落,在她金发和白衣上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宛如伫立在凡间的神祇。
然而,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片被掠夺一空的惊怒寒冰。
目光在重重叠叠、欢笑喧嚣的人影幢幢间徒劳地穿刺,试图捕捉到那个背影。
阿斯特丽德站在原地,华丽的裙摆静止不动。她望着大门的方向,唇边慢慢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容,无声的低语在风中飘散。
“乌尔夫拉姆……你真是,好样的!”
歌蒂瓦从未见过阿斯特丽德这幅模样。这与她记忆中那个温柔庇护她的公主殿下差别甚大。
眼眶瞬间盈满泪水,喉头哽咽,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无声的呜咽。她猛地低头,用颤抖的手帕捂住嘴,转身踉跄着奔向回廊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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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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