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养伤,乌尔夫拉姆也有几日未见阿斯特丽德,此刻房门被轻推开,虚掩的雕花橡木门扇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卷起的深绿色丝绒帷幔轻轻摇曳。
乌尔夫拉姆背对着门,立于窄小的尖拱窗前,窗外是沉沉夜色与冷寂如铁的宫廷建筑轮廓。
她听到了那熟悉而又令她血液凝固的脚步声靠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撞击着胸腔的牢壁。
她不敢回头,深恐目光所及是那双如同深渊般凝聚着永夜阴寒的绿眸,将残存的一丝渺茫希冀彻底蚕食。唯有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旧伤,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她缓缓地,带着千斤镣铐般的沉重转回身。
目光先是落在地毯上——一双精美的白色缎鞋,鞋尖处捻紧的金线勾勒着吉努埃尔亚鹿头纹徽,在壁炉火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尊贵的微光。
心头猛地一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视线。
阿斯特丽德已卸下外衣,一身墨蓝色细亚麻长袍简洁而优雅,柔软的金发松挽成髻,几缕不经意垂落的发丝衬着她在暖黄烛光下更显细腻如瓷的侧脸。她静静地立在门廊的阴影交汇处,那双深邃幽绿的眸子如同静卧的深潭,无声地锁定了窗边的身影。她的唇线微抿,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是难以窥探的深谭渊水。
“……殿下?”乌尔夫拉姆的声音像是被砂砾打磨过。
“夜已深了。”阿斯特丽德的嗓音清冽依旧,却刻意揉入几分如同轻抚丝缎的柔和。她抬起手,指尖极其自然地掠过鬓边一缕碎金发丝,姿态娴雅。
紧跟在阿斯特丽德身后半步处的是一名垂首敛眉、形同静默影子的侍从。侍从双手恭谨地捧着一个覆着雪白细麻餐巾的纯银托盘。
“在此处歇息,可还习惯?”阿斯特丽德步履轻盈地向前踏了几步,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绿眸如同探针,细致地扫过乌尔夫拉姆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纹路。
乌尔夫拉姆感觉喉头发紧,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味。她强迫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挤出一个虚浮的音节:“承蒙殿下恩典,居所极佳。”字句空洞。
阿斯特丽德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最终落在乌尔夫拉姆脚踝处的绷带上。“是吗?你看起来倒是不太精神,需要些特调之物滋补啊。”她的话语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随着她一个眼神示意,侍从恭敬地掀开了餐巾。托盘上是一整套纹路繁复的银质餐具,居中是一只碗盖扣合的银盖碗,旁边配着一把勺柄镶嵌深红石榴宝石的精致银勺。
盖子揭开。
碗中盛着尚带暖意的粥羹。粥中极其精细地研磨混合着来自诺尔戈兹的珍稀杏仁粉,并点缀着如紫血凝珠般的碎黑莓粒。最令人心悸的是它散发的气味——浓郁的蜂巢原蜜裹挟着玫瑰水的甜腻芬芳,扑鼻而来,霸道地企图掩盖一切。但在这浓烈馨香之下,敏锐的嗅觉能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名状的底调——仿佛是某种植物晒干后的陈旧气味,又或是古卷羊皮纸上经年累月浸润的凉意,一丝若有若无,却盘踞不散的阴郁苦味,藏匿在甜蜜的帷幕之后。
这是宫廷秘制的“安神羹”,传说能抚平最桀骜的鹰隼,令其筋骨酥软、心意驯服、久栖枝头。
“此羹取用珍稀,加以宫中秘法调制,”阿斯特丽德的声音如同附耳低语,“对收敛气血、平息筋骨之痛、宁定魂识、安抚躁动不宁之心绪最为有效……”
她的目光深深看进乌尔夫拉姆的眼底,如同在解读她的灵魂,最后两字放得极轻,“……特别是让你能心安在此。”语气在“心安在此”上有了不易察觉的停顿。
侍从上前,无声地将银匙递向乌尔夫拉姆,手中汤匙的宝石红得如同凝固的血滴。
在那双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墨绿色眼眸的凝视下,乌尔夫拉姆清楚地知道,抗拒意味着更快的崩塌。她几乎是依靠残存的意志力驱动着手臂,缓缓抬起,以一种迎接命运的姿态,接过了那柄冰冷沉重如同刑具的银匙。
她微微颤抖的指尖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粥羹。动作凝滞、艰难,仿佛持勺的手臂被看不见的丝线紧紧束缚。她垂下眼帘,掩盖住所有翻涌的情绪,将那一勺混合物送入口中。
甜腻瞬间席卷舌尖——蜂蜜的浓稠裹挟着玫瑰的馥郁几乎窒息了所有味觉,杏仁粉带来滑腻的油脂感。但很快,在这汹涌的甜蜜洪流下方,那细微、顽固、带着冰凉潮气的根茎苦味顽强地浮现,如同潜藏深渊的冰山棱角,带来一种粘附不去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滋味。
咽喉处并无明显异样,只是心底骤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冲出这华丽牢笼的躁动与无力感交织的恐慌。
或许此刻,枷锁已经触碰到了咽喉。
她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阿斯特丽德满意地注视着她完成吞咽的动作,唇畔那抹浅笑仿佛融化了几分。
“很好。”她上前一步,两人距离倏然拉近。那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自然而然抬起,轻轻替乌尔夫拉姆将鬓边一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拢到耳后,指尖若有似无地、极快地掠过她敏感而微热的耳廓下方,如同蜻蜓点过即将凝固的水面。这细微的触碰让乌尔夫拉姆猛地一颤,几乎惊跳起来,却强行压制住。
阿斯特丽德的声音低沉、柔和,如同裹着蜜糖的晚钟,带着催眠般的魔力,“晚安,愿你在这宫室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华美而压抑的房间,“……做一个长久安稳的好梦。”
说罢,她不再停留,如同悄然退场的幽影,转身离去。侍从亦无声躬身,紧随其后。
沉重的橡木门在她们身后沉重地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乌尔夫拉姆僵立在原地的身影,以及仿佛凝结在空气中的、混合着蜜糖诡异甜香。桌上的银碗里,温粥氤氲的热气仍在灯下袅袅升腾,扭曲、盘旋。银勺静静躺在碗边,手柄处那颗石榴石在烛光下闪烁着深邃、如血滴般的暗红光泽。
她没有再动,也没有看那碗粥。耳畔只回响着阿斯特丽德最后那句“晚安”和更清晰的“长久安稳的好梦”,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冰块,投入她此刻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心湖。
“不能……不行……!”一声破碎的低嘶。
求生的本能如同压抑的火山轰然爆发,她猛地转身,动作牵扯伤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这痛楚此刻成了驱散麻痹的良药,她扑向角落的白珐琅釉面铜盆架,途中撞歪了沉重的橡木椅。
扑到冰硬的盆前,决绝地将手指伸进喉舌深处,撕裂般的干呕与痉挛瞬间爆发,她死死攥着盆沿,指节惨白,如同抓住浮木的溺亡者。
一次又一次。
她恨不得将脏腑翻卷而出。
但也无非是杯水车薪,绝望如同冰水漫过头顶。
她无力地瘫倒在地,背靠冰冷的支架,喘息如破败风箱,身体因剧烈呕吐而虚脱颤抖。汗水浸透鬓角,贴在潮红喘息的脸颊。
在剧烈的咳嗽与身体蜷缩的痉挛中,她贴身紧身里衣的暗袋边缘被扯松,一小片被汗水浸得柔软、颜色略深的硬质纸角,无声地从衣襟的褶皱缝隙中滑落出来,飘悠悠地落在地毯上,紧挨着她因剧痛而蜷曲压住的手边。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碰到那微带韧性和湿气的异物……
那个用墨与血混合写就、字迹如同勒紧绞索般潦草却又清晰的约定。
—— 午夜十二时,酒馆。
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骤然炽烈燃烧,她一把抓起那片浸透着汗味与自身微弱体温的旧羊皮纸,指尖死死捏住。
长夜,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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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粥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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