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月2日的莫纳岛郡兰盖夫尼小镇,被深冬的凛冽攥在手心。风,不再是风,它化身成一头自北冰洋深处挣脱铁链的凶兽,挟着咸腥刺骨的寒气,在狭窄的鹅卵石街道和低矮石砌房屋之间横冲直撞,发出尖锐而持续不断的怒号。它卷起昨夜新落的、尚未被踩踏瓷实的积雪,形成一道道浑浊的白色涡流,抽打着行人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这海岛小镇的冬季,总是如此。一场大雪过后,天地便被裹进一片粘稠、灰白的浓雾里,一切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浸湿又揉皱的水彩画。远处的海岸线消失了,近处的屋顶也只剩下朦胧起伏的暗影。这朦胧本该有几分梦幻的诗意,可渗入骨髓的湿冷,却只让它透出彻骨的寒意,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冰水的裹尸布,沉甸甸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
圣诞节那点微弱的、人造的暖意,才过去不过几日,便被这无情的寒冬撕扯得七零八落。街道两旁,那些曾闪烁过彩灯、悬挂过花环的店铺门窗上,残留的装饰物在狂风中徒劳地颤抖。褪了色的彩带噼啪作响,一只孤零零的塑料槲寄生花环被风从门楣上扯下半边,绝望地拍打着墙壁,发出空洞的“啪啪”声。它们像被遗弃的节日幽灵,瑟缩着,缅怀着那短暂、喧嚣又早已冷却的虚假欢腾。行人稀少,且个个行色匆匆,臃肿的棉衣和羊毛围巾几乎掩埋了他们的面容和身形。他们低着头,缩着脖子,脚步在湿滑的雪地上显得格外笨拙而急迫,只想一头扎进前方那扇能隔绝风雪、飘散着壁炉松木燃烧暖香的家门。家,是这片严寒荒漠里唯一的绿洲。
然而,在通往旧码头那条陡峭主街的拐角处,艾莉丝烘焙坊那熟悉的、漆成奶油黄色的门脸前,却反常地聚拢了一小撮人。大约七八个,有男有女,裹得同样严实,却不是为了匆匆归家。他们像一群被无形的线牵动的木偶,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烘焙坊旁边那栋两层高的石头房子——史密斯家的住所。几缕低语,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又顽强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人们的眼神复杂地闪烁着,在烘焙坊紧闭的店门和旁边那栋房子洞开的门户之间来回逡巡。
那扇敞开的门,像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终结的句号。里面,人影晃动,沉重的脚步踏在木地板上发出闷响,间或夹杂着物品挪动、碰撞的钝音。两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戴鸭舌帽的壮实男人,正一趟趟地将屋里的家具搬出来,抬上一辆停在街边、引擎盖正突突冒着白气的旧货车。一张蒙着褪色印花布的沙发,一张沉重的橡木餐桌,几把椅子,还有捆扎好的被褥和成摞的纸箱……这些承载着一个家庭七年时光的物件,此刻正被粗暴地剥离它们的位置,暴露在寒冷的天光下,等待着被运往未知的远方。
是的,史密斯一家,在这里住了整整七年的史密斯一家,今天,要彻底离开了。
这个消息,如同那阵卷起积雪的寒风,早已吹遍了小镇每一个角落,钻进了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面。自打去年平安夜,那个令人心悸的黄昏,这家的女主人艾莉丝·史密斯(婚前姓斯塔克),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白色海鸟,从矗立在黑色礁石上的老灯塔顶端纵身一跃,决绝地投入冰冷汹涌、墨绿色的爱尔兰海怀抱之后,一种无形却沉重如铅的阴霾,便死死地笼罩了兰盖夫尼。那场自杀,像一块巨大的、沾满污秽的石头,投入了小镇表面平静的生活水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经久不散的、令人窒息的浑浊。它带来的阴影,绝非仅仅是哀伤,更多的是一种黏腻的不安、一种被不祥之物玷污的晦气感,一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恐慌。这阴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沉沉地压在菲利普·史密斯和他女儿尤娜的身上。
许多居民,在内心深处,其实早已暗暗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离开”这个念头,被一层薄薄的、名为“体面”和“同情”的油纸包裹着,无人敢去公然戳破。毕竟,对着刚刚失去妻子和母亲的父女说出“你们快走吧”这样的话,实在太过**裸的残忍,太不符合小镇居民自我标榜的淳朴与善良。那会撕下自己脸上最后一点伪善的面具。然而,当搬家的货车真正停在门前,当那些熟悉的家具一件件被抬出,当这个“离开”从模糊的期盼变成铁板钉钉的现实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释然和隐秘罪恶感的轻松,还是在不少人的胸腔里悄悄弥漫开来。仿佛一块长久压迫着肺叶的石头,终于被移开了,尽管挪动时带起的灰尘呛得他们有些心虚。对于兰盖夫尼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一桩求之不得的“解脱”。
在兰盖夫尼居民们审视的目光里,史密斯一家,尤其是艾莉丝和她的女儿尤娜,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驱之不散的“古怪”迷雾。这迷雾如此浓重,以至于连菲利普那近乎完美的“好先生”形象,也仅仅是在迷雾边缘投下了一道相对明亮的光晕,而未能真正照亮其核心的幽暗。
菲利普·史密斯,艾莉丝烘焙坊的老板,他的存在,几乎是小镇“好人”标准的一个**注脚。他有一头剪得极短、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棕色头发,每一根都服帖而精神,如同他做事的方式——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湛蓝,澄澈得如同莫纳岛夏日里最晴朗无云的天空,不含一丝杂质。当他专注地看着你,或是展露他那标志性的、如冬日暖阳般和煦的笑容时,这双眼睛仿佛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能瞬间驱散旁人心头的阴郁和疑虑。他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阔,即便穿着沾满面粉的烘焙围裙,也自有一股轩昂之气。无论是对待顾客,还是面对需要帮助的邻里,他的举止总是彬彬有礼,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亲和力。谁家的屋顶在暴风雨后漏了水,他会带着工具第一时间出现;老约翰逊太太卧病在床,无人照料,他烤好易消化的面包,连同热汤一起送去,甚至坐下来陪老人说会儿话;码头上的渔船需要人手帮忙修补渔网,他也会挽起袖子加入。他的乐观开朗、热心肠,再加上烘焙坊里飘出的、能勾起最深沉乡愁的黄油和焦糖香气——那酥脆的杏仁牛角包、绵密的黑森林蛋糕、香气扑鼻的葡萄干司康饼——共同构筑了他“兰盖夫尼好先生”的不可撼动的金身。
镇上的太太们,尤其是那些女儿已到婚龄的,对他更是赞不绝口。在炉火熊熊的起居室里,在飘散着茶香的午后聚会中,菲利普的名字总会被提起,伴随着欣赏的叹息。“多好的男人啊,菲利普·史密斯”,“艾莉丝真是没福气”,“瞧瞧他一个人带着孩子,把烘焙坊打理得那么好,还总不忘帮衬别人”…… 言语间,惋惜与希冀并存。甚至有那么几位热心的太太,并不介意他“丧妻”的身份和身边那个“古怪”的女儿,明里暗里地试探,想要将自己适龄的侄女或外甥女介绍给他。然而,每一次,菲利普都会用他那无可挑剔的温和态度,微笑着婉拒。他的理由永远真挚而感人:“谢谢您的好意,真的。只是……艾莉丝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这句话,配上他眼中适时流露的、混合着深切怀念与坚强隐忍的神情,如同一滴滚烫的蜡油,瞬间封死了所有说媒者的口,也进一步将他“痴情好男人”的形象烙印在小镇居民的心版上,几乎成了某种道德楷模。当人们又联想到他的女儿尤娜随的是母姓“斯塔克”,而非父姓“史密斯”时,这种认定更是达到了顶峰——这难道不是他对亡妻至死不渝的深情最有力、最浪漫的证明吗?
然而,被菲利普如此深切怀念着的亡妻艾莉丝·斯塔克·史密斯,在兰盖夫尼小镇的太太圈子里,却是一个截然相反的存在。她像一枚投入平静池塘的尖锐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长久不散的、带着敌意的漩涡。太太们对她的印象,模糊而充满恶意的揣测。婚前姓斯塔克,来自哪里?无人确切知晓,仿佛她是突然降落在菲利普身边的谜。平日里,她深居简出,宛如一个幽灵,几乎从不参与小镇的任何活动——妇女会的义卖、教堂的礼拜、节日的庆祝,统统不见她的身影。她与邻居们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距离,极少有人能有幸踏入史密斯家的门槛,更少有人能近距离一睹她的真容。这本身,在小镇紧密得近乎窒息的人际网络中,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古怪”,一种无声的傲慢。
那些极少数曾被邀请进入史密斯家的人,出来后无不带着一种近乎恍惚的震撼神情。她们的描述,在太太们的茶话会上被反复咀嚼、渲染,最终凝固成一个既令人嫉妒又令人恐惧的形象:艾莉丝拥有一头浓密得惊人的黑色卷发,如同最深的午夜凝聚而成,带着自然的光泽,披散下来时宛如一道流动的瀑布。她的眼睛,是更令人难忘的。那是一种变幻莫测的蓝绿色,像风暴肆虐后尚未完全平息的海面,深邃,神秘,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故事和秘密,看人时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她身材颀长,骨架匀称,即便是最普通的家居服穿在她身上,也自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优雅与慵懒的风情。她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抬手拢一下头发,或是倚在窗边的一个侧影,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魅力,一种令人不安的吸引力。码头的老汤姆都会忍不住对邻居感叹:“上帝,只要看她一眼,真的,只一眼,你就会被攫住,挪不开眼……她简直是魔鬼亲手雕琢出来诱惑凡人的尤物。”
正是这份惊心动魄的美,成了艾莉丝的原罪。男人们,无论是懵懂的少年还是稳重的渔夫,路过史密斯家那扇临街的窗户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带着隐秘的渴望,偷偷向里张望,希望能捕捉到那个传说中美人的惊鸿一瞥。这偷窥的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刺痛了小镇太太们的神经。在她们眼中,艾莉丝不再是邻居,而是一个潜在的、巨大的威胁,一个会勾走她们丈夫魂魄的妖精,一个用美貌施展邪恶巫术的异类。她的深居简出被解读为故作神秘,她的沉默被理解为不屑一顾的傲慢,她那摄人心魄的美貌,则成了确凿无疑的罪证。邻里间那些关于史密斯家“古怪”的流言,源头大半便来自这些被嫉妒和不安啃噬着的太太们。如今,艾莉丝以一种如此惨烈而突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些太太们私下交流的眼神和刻意压低的话语里,除了必要的、浮于表面的唏嘘,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隐秘畅快。压在心头的那块名为“艾莉丝·斯塔克”的大石,终于随着她的纵身一跃,沉入了冰冷的海底。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干净”了些许。
如果说艾莉丝的美貌是她的“罪”,那么他们的女儿尤娜·斯塔克,在兰盖夫尼居民眼中,则背负着一种更为沉重的、近乎原始的恐惧——一种对未知和不可理解之物的排斥。这种恐惧,根植于一系列无法解释的“怪事”,并最终在艾莉丝自杀的悲剧中找到了自认为合理的、可怕的注脚。
平心而论,单看外表和日常行为,七岁的尤娜实在很难与“古怪”联系起来。她继承了母亲那头浓密的黑发,剪得短短的,却因为疏于打理(或者更可能是无人悉心照料),常常乱蓬蓬地支棱着,活像被大风吹过的鸟巢。不认识她的人,第一眼很容易把她错认成一个清秀却邋遢的小男孩。她也拥有母亲那标志性的蓝绿色眼眸,只是尤娜的眼神截然不同。那里面没有深邃的神秘,也没有摄人的风情,只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纯净和无辜,清澈得如同初春解冻的高山湖泊,倒映着最干净的蓝天白云,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一个圆圆的、带点钝感的鼻头,让她整张脸透出一种天然的、惹人怜爱的稚气,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轻捏一下。她的性情,很大程度上更像父亲菲利普,开朗,活泼,甚至有点男孩般的淘气,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她似乎本能地亲近那些被小镇主流生活边缘化的人。镇上几位孤寡老人,比如住在码头尽头小屋里的老水手汤姆,还有常年被关节炎困扰、独自生活的麦克里迪太太,都特别喜欢这个不怕脏累、愿意帮他们提水、生火、清扫房间,或是安静坐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讲述早已被年轻人遗忘的旧日故事的小姑娘。他们常常浑浊的眼睛里会难得地透出温暖的光,亲昵地叫她“我们的小太阳”。
然而,“小太阳”的光芒,在兰盖夫尼大多数人眼中,却散发着不祥的热度。一切,都源于那些自她出生后,便如影随形、无法解释的“怪事”。
大约在尤娜三四岁时,史杜威夫人那条脾气暴躁的猎狐犬,对着正在路边好奇观望的尤娜狂吠不止。就在史杜威夫人试图呵斥住自己的狗时,离奇的一幕发生了:那狗原本棕黄色的背毛,在几秒钟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变成了刺眼的、不自然的钴蓝色!史杜威夫人惊得尖叫起来,连拖带拽地把狗拉回了家,那抹蓝色过了好几天才慢慢褪去。这件事像野火一样在小镇传开。
不久后,木材商人奇塔姆先生受菲利普邀请,去家里商谈为烘焙坊更换橱窗的事。就在他坐在客厅,端起艾莉丝递来的茶杯,寒暄的话音刚落,他手中那只厚实的瓷杯,毫无征兆地、在他手指并未用力的情况下,“啪”地一声脆响,瞬间裂成了几片,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身。奇塔姆先生惊魂未定,事后逢人便说那杯子裂得“邪门”,“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它捏碎了”。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一次,发生在前年夏天。渔夫兰德尔的儿子比利,一个比尤娜大两岁的顽皮男孩,在码头附近的空地上和尤娜一起玩耍(大人们的警告显然未能完全阻止孩子间的天性)。不知为了什么小事,两人发生了争执。比利仗着年龄和力气,推了尤娜一把,嘴里还学着大人的腔调骂了句“怪物!” 就在尤娜跌坐在地,抬起头愤怒地瞪着比利的一刹那,比利整个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双脚离地,头下脚上地“嗖”一下被倒吊了起来!他的脚踝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捆住,绳索的另一端则拴在了一棵高大橡树最低的粗壮枝桠上。比利吓得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哭嚎,在半空中徒劳地挣扎扭动,甚至吓得尿湿了裤子。闻声赶来的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放下来,看着那根光溜溜、没有任何打结痕迹的树枝,面面相觑,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诸如此类的事件,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恐惧的涟漪。它们无法被常识理解,无法被科学解释。在那些昏暗的厨房、杂货店的柜台后、教堂做完礼拜后聚集的角落里,好事的太太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们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闪烁着猎奇与惊惧的光芒。词汇在传递中被不断添油加醋,赋予更黑暗的联想:“魔鬼”、“怪物”、“诅咒”、“不祥的征兆”……这些标签,被牢牢地贴在了年幼的尤娜·斯塔克身上。她不再是那个有着清澈眼眸和乱糟糟头发的小姑娘,而是变成了某种非人存在的化身,一个行走的灾厄之源。
而当艾莉丝自杀的惨剧发生时,尤娜身上这层“不祥”的光环,瞬间被推向了极致,凝固成了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定论。
那个平安夜菲利普还在烘焙坊忙碌,家中只有艾莉丝和尤娜。据目击者(声音里带着惊恐的渲染)说,先是听到史密斯家传来玻璃震碎的刺耳爆裂声,紧接着,艾莉丝就像被无形的魔鬼追赶着,神情癫狂,赤着脚冲出家门,一路狂奔向海岸悬崖上那座孤零零的灯塔,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了漆黑冰冷、波涛汹涌的大海。搜救是徒劳的。当艾莉丝被找到时,一些在场的男人,甚至在那冰冷的、被海水泡得肿胀的尸体上,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美丽,尤其是嘴角凝固的那抹奇异微笑,仿佛在宣告她终于挣脱了某种无法承受的重负。而在葬礼上,尤娜站在母亲敞开的棺木前,眼神空洞得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这最后的“冷漠”,彻底坐实了小镇居民心中的恐惧和论断——是这个小魔鬼用邪恶的力量逼疯、杀死了她的母亲。驱魔的提议开始在私下流传。尤娜成了小镇的禁忌,孩子们被严令远离,那些本就欺辱她的坏孩子变本加厉地朝她家窗户扔石头,大人们经过时也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绕道而行,仿佛那栋房子本身就是一个散发着厄运的诅咒之源。
就在这时,烘焙坊那扇空洞的门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打破了菲利普雕塑般僵立的姿态和人群压抑的观望。是尤娜·斯塔克。
她穿着一件显然过于宽大的深蓝色旧呢绒外套,袖子长得盖过指尖,下摆几乎垂到膝盖——这无疑是菲利普的衣服,临时裹在她身上抵御刺骨的严寒。臃肿的外套更反衬出她躯干的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同样不合尺寸、灰扑扑的毛线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完全遮住了那双著名的、此刻却黯淡无光的蓝绿色眼睛,只露出小半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低着头,沉默得如同一个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影子。她正费力地推着一辆小小的、锈迹斑斑的独轮手推车,车上堆着几个歪斜的纸箱和一些零碎物件: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海边捡的彩色石头和贝壳),几本卷了边的图画书(《彼得兔》的封面已经磨损),一个用贝壳和浮木做成的粗糙风铃(那是去年夏天和莱姆斯一起做的)……这些是她小小的、私密世界的全部残骸。
推车的一个轮子似乎卡涩了,在覆盖着薄雪、坑洼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发出“咯噔、咯噔、咯噔……”单调而刺耳的声响。这声音在呼啸的风声和人群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尖锐,瞬间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那些目光,不再是老汤姆或麦克里迪太太眼中曾经有过的、稀薄的温暖,而是冰冷的审视,毫不掩饰的厌恶,深重的恐惧,以及一种“瘟神终于要滚蛋了”的、如释重负的庆幸。这无声的目光汇聚成的压力,比刀子般的寒风更锋利,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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