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埋进宽大的外套领子里。她推车的小手,在冻得发红的手套里,死死地攥着冰冷的推车把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针一样的目光,扎在她的背上,穿透她破旧的帽檐,刺入她单薄的外套。她没有停下,也没有抬头,只是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咬着牙,将那辆不听话的独轮车,朝着货车的方向,一点点地、艰难地推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冰冷的荆棘之上。
她将纸箱和那些小物件一件件搬进邻居弗兰克医生那辆老式汽车的备用箱。力气小,她就咬紧牙关,小脸憋得通红,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顶、去拖。仿佛这笨拙的劳作能暂时屏蔽掉周围那些针尖般刺在皮肤上的视线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低语。从她记事起,这些恶言恶语就如影随形,像海岛上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浸透她的骨头。她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每当看到父亲欲言又止的痛苦神情,看到母亲那越来越频繁的、令人心碎的疯癫模样,她便选择了沉默。不再问,也不再期待答案。她学会了麻木,用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把所有的感觉都封冻在里面。
“他们说什么都无所谓。”尤娜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像念着一种绝望的咒语。她不需要那些人的认可,她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平静。那些流言蜚语,比起母亲清醒时看向她的、混杂着憎恨和恐惧的眼神,比起那些酒醉后落在身上的拳脚和刻毒的咒骂,根本不值一提。尽管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但只有这样想,心里那块冰封的地方,才不会彻底碎裂。
然而,命运连这点微末的自欺也不肯长久地施舍给她。那个平安夜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她的脑海里。壁炉里的火苗跳跃着虚假的温暖,母亲艾莉丝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眼睛赤红,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将尤娜扑倒在地。冰冷的手指铁钳般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带着令人窒息的疯狂力量。“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怪物!恶魔!滚出我的生活!”母亲的声音尖锐得刺穿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恨意。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眼前开始发黑,星星点点的光芒在视野边缘闪烁、熄灭。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的力量猛地从她身体最深处炸开!像地底压抑千年的熔岩轰然喷发!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玻璃瞬间碎裂的刺耳尖啸!掐住脖子的力量骤然消失。尤娜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母亲艾莉丝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弹开,撞在摆满圣诞装饰品的橱柜上,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当她再次睁开眼,视线里是弗兰克医生诊所那熟悉的、布满细小裂纹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父亲菲利普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曾经湛蓝明亮的眼睛布满血丝,红肿得吓人。他哽咽着告诉她:母亲……自杀了。从灯塔上跳了下去。尤娜茫然地看着父亲翕动的嘴唇,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耳朵里。那个恨她入骨、恨不得她立刻消失的女人,竟然选择了用死亡来彻底逃离她?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窒息感。
葬礼上,阴冷的小教堂里弥漫着湿土和廉价鲜花混合的怪异气味。尤娜牵着父亲冰冷的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具深色的棺木前。棺盖敞开着,母亲躺在洁白的衬布上。海风带走了她生命的温度,却奇异地留下了近乎安详的平静。她的嘴唇甚至微微向上弯着,凝固着一个解脱般的、诡异的微笑。尤娜死死盯着那张脸。原来,母亲是会笑的。只是这笑容,从未对她展露过一丝一毫。这死亡,这微笑,像一纸无声的、最终的判决书,控诉着她的存在本身。
葬礼结束后,尤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只受伤后躲进洞穴的小兽。窗外那些坏孩子砸玻璃的“噼啪”声,邻居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仿佛都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只是机械地,一遍遍清扫着地上的碎玻璃,指尖偶尔被锋利的碎片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她也浑然不觉。菲利普试图靠近,笨拙地安慰,声音沙哑疲惫。但尤娜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喉咙像是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勒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父亲憔悴得脱了形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如果没有我,他们会不会过得更好?”母亲最后那声嘶力竭的诅咒——“你怎么不去死!”——像永不消散的回音,在她空荡荡的颅腔里反复撞击。
“终于要走了,那个怪物。”史杜威夫人用围巾捂着嘴,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清,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啊,希望他们别再回来了。”奇塔姆先生抱着胳膊,目光追随着尤娜笨拙推车的身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走了干净。”
“菲利普真是个可怜人,”兰德尔太太叹了口气,语气里倒是真有几分同情,“被那个妖精害得家破人亡……唉,也是命苦。”
然而,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也有几道沉默的目光。那是镇子上几位曾经受过菲利普慷慨帮助修缮屋顶,或者得到过尤娜陪伴聊天、帮忙打扫院子的孤寡老人。老麦克里迪太太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他们浑浊的眼睛望着那对父女,没有言语,只有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们知道,那个被叫做“怪物”的小女孩,那双清澈的蓝绿色眼睛看向他们时,只有小心翼翼的、带着暖意的关切。
菲利普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面孔,那些或庆幸、或厌恶、或怜悯的眼神,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艾莉丝的死不仅带走了她的生命,更像一把锋利的冰镐,将尤娜仅存的一点童年凿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残渣。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尤娜那张毫无表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一阵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不受控制地红了。艾莉丝……她最终选择了那样的方式,用一种最极端也最无声的控诉,逃离了他,逃离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家,逃离了……尤娜。当他跌跌撞撞冲到灯塔下冰冷的海滩,看到的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以及被潮水推回来的、那具被海水泡得冰冷的躯体。她脸上的那抹微笑,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然后反复搅动。她的解脱,成了他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尤娜……他的小尤娜……是他和艾莉丝共同犯下的罪孽的承受者,而他,这个懦弱的父亲,是沉默的帮凶。
就在这时,尤娜抬起头,正好撞上菲利普发红的、蓄满泪水的眼睛。那深重的痛苦和无助像电流一样击中了她小小的心脏,一阵尖锐的酸涩猛地涌了上来,冲破了那层冰封的麻木。她放下手里一个装着她小画册的纸箱,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菲利普身边。她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地,试探地,牵住了菲利普那只同样冰冷、微微颤抖的大手。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像是堵着粗糙的沙砾,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微弱的音节,像濒死小鸟的最后一点哀鸣:“……爸爸。”
这微弱的声音,却是尤娜自那个平安夜噩梦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菲利普浑身剧烈地一震,猛地低下头。他看着女儿抬起的脸。那张小脸上,曾经属于艾莉丝的、那精灵般精致的轮廓正一点点褪去孩童的圆润,显露出一种陌生的、带着某种遥远家族印记的棱角。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和艾莉丝如出一辙、如同风暴过后深海般变幻莫测的蓝绿色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出他狼狈不堪的痛苦模样。这双眼睛,曾是艾莉丝最美的部分,如今却成了尤娜背负诅咒的烙印,也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他所有的失败和无能。菲利普的心脏被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强迫他挺直了脊背。他勉强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僵硬得如同冻僵的鱼。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尤娜那顶毛线帽下凌乱的黑色短发,声音沙哑却极力维持着平稳:“尤娜……我们该走了。”
尤娜看着他眼中强忍的泪光,看着他嘴角那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艾莉丝烘焙坊”那块油漆剥落的招牌。门紧闭着,窗户黑洞洞的。那个曾经飘散着烤面包甜香、混合着母亲身上独特香水味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墙壁和冰冷的空气,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墓碑。
“爸爸,”她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火苗,“我们会去哪里?”
菲利普停下脚步,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尤娜齐平。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替她理了理歪掉的帽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我们去伦敦,尤娜。那里很大,很热闹,没有人认识我们。会有新的房子,新的邻居,新的朋友……你会喜欢的,爸爸保证。”他顿了顿,看着女儿那双依旧沉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又补充道,“在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尤娜望着菲利普的眼睛,那双曾经湛蓝如晴空的眼眸如今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像蒙尘的玻璃。她看了很久,似乎在努力分辨那里面承诺的真伪。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爸爸……我会变得强大吗?”
菲利普愣住了。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一圈苦涩的涟漪。强大?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一个被视作“怪物”的孩子,该如何变得强大?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个承诺刻进骨头里:“当然,尤娜。你会变得非常、非常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保护……所有你想保护的人。” 他没有说“保护爸爸”,那显得太自私,太无力。
尤娜似乎从这个沉重的点头里汲取到了一点微弱的力量。她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努力向上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生涩、却试图表达坚强的笑容。她不想让爸爸担心,尽管心底那片冰原下,是对未知伦敦的巨大迷茫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们坐进了弗兰克医生那辆老式汽车的驾驶室后排。车子发动,引擎发出沉闷的喘息,缓缓驶离艾莉丝烘焙坊门前那片压抑的“送行”人群,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朝着通往莫纳岛郡唯一火车站的公路驶去。尤娜跪在后座上,脸紧紧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努力地、近乎贪婪地向外张望。熟悉的灰色石屋、挂着冰凌的歪脖子老树、被海风侵蚀得斑驳的邮筒……急速地向后退去。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留恋,又透着更深的失落。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她心里清楚,在兰盖夫尼小镇人人视她为“弑母魔鬼”的流言蜚语中,很可能不敢、也不会再出现的人。
那个人,是莱姆斯·卢平。她在兰盖夫尼唯一的光,唯一的朋友。
莱姆斯是镇上出了名脾气暴躁的老卢平家的孙子。老爱德华·卢平,镇上的人都背地里叫他“坏脾气的老卢平”。曾经的卢平家族,在莫纳岛郡风光无两,大片土地和房产都刻着他们的姓氏。后来家道中落,如同被蛀空的大树,轰然倒塌,只剩下几块贫瘠的土地和几处老旧的房产,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门面。老卢平的长子莱尔·卢平,据说为了一个叫霍普·豪威尔的姑娘,与家族彻底决裂,远走他乡。自那以后,卢平家似乎被抽走了脊梁骨,往日的盛气凌人消散在咸湿的海风里。老卢平的妻子郁郁而终后,他便与次子戴恩·卢平、小女儿克里斯蒂娜·卢平相依为命。
尤娜只远远见过老卢平两次。一次是他挥舞着那根粗重的橡木手杖,像驱赶野狗一样把一群在附近玩耍的小孩(包括尤娜)轰走,手杖带起的风声吓得她魂飞魄散。另一次,是她不小心把球踢到了他家院墙边,刚想去捡,那根可怕的手杖就隔着矮墙重重敲在她头上,疼得她眼冒金星。从此,尤娜宁可绕上半个小镇,也绝不再靠近那栋笼罩着阴郁气息的老宅半步。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老卢平的那一双儿女,如同硬币的两面。戴恩·卢平,活脱脱是年轻版的老卢平,有着同样棱角分明的冷硬轮廓和一头桀骜不驯的棕色寸头。他常常和妹妹克里斯蒂娜一起来烘焙坊买面包,但每次见到菲利普,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就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敌意,言语刻薄得像刀子。有一次尤娜独自在路上碰到他,他停下脚步,那双冰冷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尤娜,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瞧瞧这是谁?那个不男不女的小怪物?” 尤娜当时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屈辱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可她死死咬着下唇,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快步跑开了。她不能给爸爸惹麻烦。戴恩肤色偏深,身材高大结实,配上那张仿佛永远被欠了钱的臭脸,让人望而生畏。但尤娜也偷偷注意到,当他的目光落在妹妹克里斯蒂娜身上时,那种冰封般的冷硬会瞬间融化,变成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仿佛那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珍宝。
而克里斯蒂娜·卢平,是烘焙坊里最明亮的一抹色彩。她总是带着温暖的微笑,声音清脆得像摇响的银铃:“嗨,小尤娜,今天过得开心吗?”她性情温柔善良,像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与哥哥戴恩的阴郁刻薄形成鲜明对比。她身材纤细,常常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连衣裙,一根长长的棕色麻花辫垂在背后,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微微晃动。那双遗传自家族的灰绿色眼睛,在克里斯蒂娜脸上却盛满了纯粹的善意和柔和的光,与艾莉丝那种惊心动魄、带着魔性的艳美截然不同。尤娜非常喜欢她,总是亲昵地叫她“蒂娜姐姐”。
尤娜永远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克里斯蒂娜的情景。那天下午,阳光难得明媚,克里斯蒂娜推开烘焙坊的木门,像往常一样笑着打招呼。可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就攫住了她。她咳得弯下腰,满脸通红,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菲利普急忙绕过柜台想去扶她,就在这时,她猛地用手帕捂住嘴,再摊开时,洁白的棉布上赫然印着刺目的猩红!菲利普脸色骤变:“天哪!克里斯蒂娜!我马上送你去弗兰克医生那……”
话音未落,烘焙坊的门被粗暴地撞开!戴恩·卢平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了进来。他看到妹妹咳血,又看到菲利普伸手要去搀扶,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瞬间燃起狂暴的怒火。“拿开你的脏手!”他怒吼着,毫无征兆地,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菲利普脸上!菲利普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向后踉跄着摔倒,撞翻了旁边堆放的几袋面粉,白色的粉末顿时弥漫开来。场面一片混乱尖叫。后来尤娜才知道,克里斯蒂娜回去后不久就病逝了。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很久,心里充满了无用的自责:如果当时能早点送蒂娜姐姐去看医生……
老卢平最疼爱这个小女儿,克里斯蒂娜的离世像抽走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全白了,腰也佝偻下去,不久后便缠绵病榻。而远走的莱尔·卢平,在得知妹妹的死讯后,终于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莱姆斯回到了莫纳岛。听说,是克里斯蒂娜临终前流着泪恳求父亲原谅哥哥一家,老卢平才松了口,允许他们回来定居。
莱姆斯一家并没有住进那栋阴郁的老宅。他们被老卢平安置在远离小镇中心、靠近森林边缘的地方。那是一栋孤零零的老房子,被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树林包围着,据说常有野兽出没,连经验丰富的猎人进去都容易迷路。小镇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猜测,这是老卢平对长子一家的另一种惩罚和放逐。起初,人们对这新搬来的、被“流放”到森林边的卢平一家也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疏离,但很快,史密斯家接二连三的“怪事”和艾莉丝的死亡,便将所有异样的目光和流言蜚语牢牢地吸附了过去。在兰盖夫尼的居民眼中,森林边的卢平家不过是些“怪人”,而史密斯家,尤其是尤娜,才是真正不祥的“魔鬼”化身。
尤娜和莱姆斯的相遇,是在海边一处偏僻的小悬崖下。那是尤娜的秘密基地,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一切的地方。悬崖不高,海浪在下方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每当心底那股被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痛苦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撕裂时,她就会来到这里,爬上崖顶,然后纵身一跃!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冲击力砸在身体上,带来短暂的、近乎窒息的空白。奇妙的是,在她落水的刹那,身体里总会涌出一股无形的暖流,温柔地包裹住她,消解掉大部分冲击。她总能毫发无损地从冰冷的海水里冒出头,大口喘息,仿佛连带着心里的窒闷也暂时被冲散了一些。
那天,她又一次爬上崖顶,闭着眼准备往下跳。就在她身体前倾的瞬间,一只瘦弱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别跳!”一个带着惊恐和喘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尤娜愕然回头,看到一个脸色苍白、头发乱糟糟的男孩,正死死拽着她,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后怕。他以为她要自杀。那个男孩,就是莱姆斯·卢平。
从那天起,尤娜在兰盖夫尼冰冷的灰暗中,拥有了唯一一小片属于她的、温暖的光。他们一起在退潮后的沙滩上寻找奇形怪状的贝壳,在森林边缘小心翼翼地探险(尤娜总能神奇地避开那些危险的坑洼和捕兽夹),躺在长满三叶草的草地上晒着难得露脸的太阳,甚至在下雨天故意跑出去淋得浑身湿透,然后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尤娜吹奏着父亲送她的旧口琴,不成调的曲子在海风中飘荡,莱姆斯就安静地坐在她旁边,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旧书。他们还偷偷联手,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魔法”(比如让欺负尤娜的坏孩子踩到突然松动的石块摔个屁股墩,或者让他们手里的三明治突然变得难以下咽),看着对方吃瘪的样子,躲在灌木丛后笑得前仰后合。
和莱姆斯在一起的这一年,是尤娜短暂生命里唯一一段真正像“活着”的时光。在他面前,她不再是人们口中面目可憎的“魔鬼”,不再是母亲眼中必须被清除的“怪物”。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笨拙、会被笑话逗乐、也会为小事生气的女孩,一个被朋友珍视的“尤娜”。
可如今,车轮碾过路面,小镇熟悉的轮廓在车窗外飞速倒退。这一切,都将被永远地抛在身后,成为一段被冻结的回忆。尤娜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薄雪覆盖的灰褐色原野,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将这片土地最后的气息、最后的线条,深深地刻进脑海里。她知道,这一离开,茫茫人海,山高水远,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莱姆斯了。这样也好,她麻木地想,分开了,就不会再给他带来厄运了。他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她不能把这光也拖进自己的泥沼里。
就在这时,她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捕捉到远处那片苍茫的原野上,有一个小小的、踉跄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汽车的方向拼命奔跑!
尤娜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用力眨了眨眼,挤掉睫毛上凝结的湿气,再次凝神望去——
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深色的旧外套在寒风中鼓荡,凌乱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飞扬,瘦削的身形在奔跑中显得那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悲壮的执拗。是莱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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