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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霍格沃茨来信

科克沃斯的午后,阳光从来不是慷慨的恩赐。它吝啬地穿透厚重云层和煤烟熏染的空气,筛过街道两旁榆树早已不再浓密的枝叶,在灰扑扑的人行道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那光不是温暖的金色,更像是时间剥落的、带着锈迹的铜屑,被风随意拨弄着,在粗糙的砖石路面上无声舞蹈。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潮湿腥气,混杂着远处工厂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硫磺味,沉沉地压在胸口。

尤娜骑着她那辆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旧单车,链条发出规律的、细微的嘎吱声,碾过那些破碎的光斑。车轮滚过,仿佛碾碎了什么凝固的旧时光。四年。她在这个被煤烟和河水浸泡的小镇,已经生活了整整四年。今天是她十一岁生日后的第三天。车轮下的光影在她眼中流动,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四年,足以让一个孩子褪去稚气,也足以让许多故事在科克沃斯逼仄的街巷里发酵、沉淀,最终化作一种粘稠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车轮经过蜘蛛尾巷巷口时,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车闸。巷子深处,那栋阴影最浓重的房子——19号——是西弗勒斯·斯内普的家。她家就在隔壁,18号。四年前,那扇门里爆发出的咆哮、砸碎东西的巨响,曾是整条巷子午后挥之不去的背景音。直到那个酗酒成性的男人,托比亚·斯内普,在破釜酒吧后巷的斗殴中失手打死了一个同样醉醺醺的倒霉蛋。审判像一阵迅疾而冷酷的风,将他卷进了冰冷的监狱高墙,判了五年。那扇门从此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人窒息。

艾琳·斯内普,那个总是苍白得像一张旧羊皮纸的女人,在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终于从长久的麻木和病痛中清醒过来。当菲利普——尤娜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将托比亚入狱的消息告诉她时,尤娜就在病房门外。她透过门缝,看到艾琳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盖在腿上的薄毯,指节绷得发白,仿佛要把它撕碎。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自责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屏障。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在她凹陷的脸颊上冲出沟壑。

“怪我……都怪我……”艾琳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嘶哑哭腔,“要是我……能多看着他一点……多管着他一点……他也不会……”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瘦弱的肩膀在宽大的病号服下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灭顶的重量压垮、碾碎。她的世界,那个早已摇摇欲坠、仅靠对托比亚扭曲的依恋勉强维系的世界,在那一天彻底崩塌了。

菲利普站在那里,看着艾琳被痛苦吞噬。他身形挺拔,即使在科克沃斯灰暗的背景里也像一棵坚韧的树。他脸上惯常的和蔼被一种深重的忧虑取代,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无法坐视不理。他动用了一些早已疏远、但还存着几分情谊的巫师界老关系,为艾琳在霍格莫德村边缘一家不起眼的二手书店谋了份管理员的工作。

“艾琳,”他把工作契约轻轻放在艾琳颤抖的手中,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得站起来。不是为了别的,为了你自己,更为了西弗勒斯。他才多大?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目光锐利,穿透艾琳绝望的迷雾。

艾琳猛地抬起头,又飞快地低下去,像一只受惊的鸟。她枯瘦的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不……不行……菲利普,”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已经……欠你太多了……不能再麻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她似乎无法理解这种不求回报的善意。

菲利普微微皱起眉头,那份和蔼被一种近乎严厉的坚持取代。“听着,”他语气加重,“我只是想看到一个改变。你的世界,艾琳,它不只有托比亚·斯内普!还有一个儿子,一个需要母亲、需要未来的儿子!你得为他负责!别让颓废毁了你剩下的一切!”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要是觉得亏欠,等你拿到第一份薪水,请我和尤娜吃顿饭就好,街角那家小餐馆的炸鱼薯条就不错。”

也许是那句“为了西弗勒斯”击中了要害,也许是菲利普眼中不容置疑的力量,艾琳沉默了许久,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当她拿到那叠薄薄的、带着油墨味的巫师钱币时,她真的在街角那家油腻的小餐馆请了菲利普父女。那顿饭吃得沉默而拘谨,但艾琳苍白的脸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竟奇迹般地透出了一丝久违的、极其微弱的血色。当尤娜讲起学校里一个笨拙的男生如何把墨水打翻在老师裙子上时,艾琳的嘴角甚至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干涸河床上裂开的一道细缝,虽然转瞬即逝,却是一个微小的、向好的信号。

这四年里,艾琳的生命线在缓慢而艰难地上扬。书店微薄的薪水,加上她凭借普林斯家族继承的魔药天赋,偷偷在对角巷斯拉格&吉格斯药房接一些私活熬制特定药剂(当然,瞒着店主),勉强支撑起了她和西弗勒斯的生活。曾经笼罩着蜘蛛尾巷19号的阴霾似乎淡去了一些。然而,托比亚·斯内普这个名字,依旧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深深楔在艾琳的心脏里。她定期去探监,每一次都精心梳理好她那头黯淡的黑发,穿上她最好(也仅有的)那件没有补丁的裙子。每一次,她都抱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渺茫的希望出发。每一次,她都带着更深的灰败回来。

尤娜有一次无意中听到艾琳对菲利普的低语,声音空洞得像风吹过废弃的烟囱:“他……一点都没变。他说……他说等他出来……‘有你们好看的’……”艾琳瘦削的身体在回忆中微微发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可下一次……我还是得带西弗去……那是他父亲……”那语气里的执拗和痛苦,让尤娜不寒而栗。

西弗勒斯·斯内普,也在沉默中拔节生长。他像一株在阴影里顽强钻出的黑色植物,身形愈发瘦削单薄,黑色的及肩长发却异常柔顺地贴在苍白的脸颊旁。只是那双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睛,沉淀着与十一岁少年格格不入的阴郁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早熟。尤娜常常在傍晚看到他就坐在自己家二楼那扇窄小的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穿透科克沃斯灰蒙蒙的天空,投向某个不可见的远方。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有一年,仅仅一年,那个监狱里的男人就要回来了。这念头像一片沉重的乌云,悬在蜘蛛尾巷上空,也沉沉地压在尤娜的心头。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北方时,那深潭般的眼底,又会燃起一小簇幽暗却炽热的火焰——霍格沃茨。那是他为自己设定的救赎坐标。

“只要去了霍格沃茨,”尤娜不止一次听到西弗勒斯在只有他们两人时,用一种近乎耳语的、斩钉截铁的声音低喃,像是念诵一个不容置疑的咒语,“只要到了那里,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河的另一边,女贞路尽头那栋整洁的红砖房子里,佩妮和莉莉·伊万斯的生活则像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名为“魔法”的彩色石子,激起了完全不同的涟漪。两姐妹最终鼓起勇气,将她们身怀魔力的秘密告诉了父母。伊万斯夫妇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预想中的恐惧或排斥,只有巨大的惊愕之后,迸发出的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他们平凡的生活里,突然被投进了两粒璀璨的、来自异域的宝石。

那个决定性的夜晚,客厅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空气里还残留着烤苹果派的甜香。伊万斯先生和太太一左一右拉着佩妮的手,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伊万斯太太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佩妮,我的宝贝女儿……以前……以前是我们不好。”她用力吸了口气,仿佛要把积压的愧疚都吸走,“我们被莉莉那些……特别的事情吸引了太多注意力,忽视了你。是我们错了。”伊万斯先生用力点头,大手紧紧包裹着女儿纤细的手指,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一种迟来的醒悟:“是的,佩妮。我们保证,从今往后,绝对公平地对待你们姐妹俩。你也是我们最心爱的女儿,独一无二。”

佩妮坐在那里,身体有些僵硬,长长的睫毛飞快地颤动,极力想忍住什么。但当她抬起眼,看到父母眼中那份从未如此清晰、如此郑重的爱意时,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头,仿佛要将这份迟来的确认深深地刻进心里。那一刻,某种无形的、束缚了她多年的枷锁悄然碎裂。

从那以后,佩妮·伊万斯像一棵终于挣脱了荫蔽、得以沐浴阳光的小树,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上生长。她本就高挑的身形显得更加挺拔自信,学业成绩突飞猛进,在科克沃斯综合学校里,她的名字总是出现在成绩榜最顶端的位置。“佩妮,你真是又聪明又勤奋!”老师们毫不吝啬的赞誉成了家常便饭。去年小学毕业时,她更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伊万斯夫妇甚至私下商量过,如果不是即将收到那封注定改变一切的霍格沃茨来信,他们很乐意送佩妮去一所优秀的私立学校深造。

佩妮的霍格沃茨录取通知书在去年1月30日准时送达。送信的并非寻常猫头鹰,而是赫奇帕奇的院长,波莫娜·斯普劳特教授本人。那天,科克沃斯罕见地飘着细雪。斯普劳特教授矮胖敦实的身影裹着一件沾着泥点和奇异植物汁液的厚斗篷,脸上带着如同被阳光晒透的温暖笑容,敲开了女贞路4号的门。她耐心地向伊万斯一家解释魔法世界的规则,声音温和得像在照料一株娇嫩的幼苗。她甚至当场用魔杖变出一捧散发着温暖橙光、如同小太阳般的魔法植物,瞬间驱散了客厅的寒意,也彻底驱散了伊万斯夫妇最后一丝疑虑。佩妮被那温暖的光晕笼罩着,脸上第一次因为“女巫”这个身份而绽放出纯粹、自豪的笑容。

可惜,尤娜错过了这场奇妙的会面。那天正好是她爷爷奶奶的忌日,菲利普带着她和西弗勒斯去了遥远的爱尔兰。她只能从莉莉和佩妮事后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描述里,拼凑出对角巷的喧嚣繁华——会蹦跳的巧克力蛙、自动搅拌的坩埚、魔杖店里迸发的奇妙火花;还有斯普劳特教授身上那股混合了青草和泥土的独特气息,以及她那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温暖笑容。听着那些描述,尤娜心里像揣了一窝不安分的狐媚子,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羡慕。

九月一日,国王十字车站。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砖墙,在佩妮昂首挺胸、毫不犹豫的冲刺下,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将她纤细的身影温柔地吞噬。尤娜站在莉莉和西弗勒斯中间,眼睁睁看着佩妮消失在砖墙之后,感觉自己的脚尖不受控制地踮了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一股强大的冲动几乎要驱使她也跟着冲过去。就在那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是西弗勒斯。他没看她,目光依旧盯着那面恢复如初的砖墙,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低声说:“急什么?明年就轮到我们了。”那平淡的话语像一道冰凉的溪流,瞬间浇熄了尤娜沸腾的冲动。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默默攥紧了拳头,将那份向往深埋心底,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刻。

后来,佩妮的猫头鹰(一只看起来有点笨拙的灰林鸮)带来了她在霍格沃茨的第一个消息:她进入了赫奇帕奇学院。莉莉和尤娜在艾莉丝烘焙坊的小阁楼里挤在一起读完信,高兴得又叫又跳。只有西弗勒斯,坐在窗边翻着一本破旧的魔药书,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赫奇帕奇?意料之中。只有那些平庸、缺乏野心、只懂得循规蹈矩的人才会被分到那里,佩妮·伊万斯倒是完美符合。”他刻薄的话语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尤娜猛地转过身,蓝绿色的眼睛像淬了火的玻璃,狠狠地瞪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警告。西弗勒斯在她逼视的目光下停顿了几秒,最终不情不愿地合上书,对着空气般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抱歉。”

这四年里,属于尤娜自己的战场,是科克沃斯综合小学尘土飞扬的棒球场。她不知用了多少袋糖果和多少句“你最够朋友了”的软磨硬泡,才成功把沉迷于电子游戏的胖男孩麦克拖进了棒球队。麦克加入的理由简单得令人发笑:“反正训练完尤娜会请我吃冰淇淋。”莉莉为了给尤娜打气,则加入了拉拉队。她身姿轻盈,像只灵巧的云雀,脸上总是挂着甜美得能融化冰霜的笑容,很快成了拉拉队里人见人爱的“小甜心”。

然而,棒球场上等待尤娜的并非掌声和欢呼。整个第一年,她的位置几乎就是冷板凳的代名词。当麦克都能笨手笨脚地站上投手丘,用他那软绵绵的球速偶尔蒙混过关时,尤娜却连一次正式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在训练间隙和比赛结束后,像个不知疲倦的工蜂,满场飞奔着捡拾散落的棒球。汗水浸透了她背后印着号码的球衣,尘土沾满了她的小腿。

莉莉对此愤愤不平。一次训练结束后,她气呼呼地冲进球员休息区,双手叉腰,对着正在收拾装备的教练大声抗议:“这不公平!麦克训练时偷懒溜号都能上场,尤娜每天练到最后一个走,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凭什么不让她上?”麦克正抱着一个巨大的汉堡啃得满嘴流油,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他蓬松的黑色卷发,含糊不清地嘟囔:“说真的,莉莉,我参加棒球队纯粹是看在尤娜的面子上。我还是觉得对着电视屏幕打《太空侵略者》更有趣,至少不会跑得我喘不上气。”他圆滚滚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的困惑。

西弗勒斯对这种“野蛮”运动向来嗤之以鼻。他靠在球场边缘生锈的铁丝网上,看着尤娜又一次在夕阳下独自练习挥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放弃吧,尤娜,”他等尤娜喘着粗气停下来喝水时,走过去劝道,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担忧,“这种运动毫无美感,而且危险。想想麦克第一次挥棒?”他心有余悸地指了指尤娜的鼻子。那次惨剧历历在目——麦克兴奋过头,没握紧沉重的木制球棒,脱手而出的凶器精准无比地砸中了正在旁边捡球的尤娜的脸。鲜血瞬间从她鼻子里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襟和脚下的泥土。西弗勒斯当时的脸,比尤娜染血的衣襟还要白。“你忘了那次了?棒球不适合你。何况,”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预言般的笃定,“我们以后是要去霍格沃茨的。”

但棒球在尤娜心里点燃的那簇火苗,比西弗勒斯预想的要顽固得多。她身形矫健,眼神在触及那个红色缝线的小球时,会迸发出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每天放学后,除了雷打不动地和西弗勒斯、莉莉聚在一起预习那些远超小学课本的魔咒理论(主要是西弗勒斯的“课外辅导”),她剩余的所有时间都耗在了棒球上。麦克成了她最“痛苦”的陪练,无数次被尤娜拖着在空旷的球场上练习传球、接杀、跑垒,累得像条脱水的鱼,瘫在草地上哀嚎:“尤娜……求你了……饶了我吧……我要死了……真的……让我打会儿游戏行不行?”尤娜只是擦擦汗,把球精准地扔到他肚子上:“少废话,麦克!再来一组!”

命运的转机发生在去年秋天。那个总用眼角余光斜睨尤娜、嘴里嘟囔着“女孩子就该去跳芭蕾”的高大络腮胡教练,终于被隔壁镇一所中学以更高的薪水挖走了。新来的教练年轻,眼神锐利,只看实力,不问性别。尤娜像一颗被尘土掩埋已久的钻石,瞬间被发掘出来。她刻苦训练打下的坚实基础和那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在赛场上绽放出惊人的光彩。她反应迅捷,跑垒如风,击球精准有力。教练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亮,拍着她的肩膀,声音洪亮:“好样的,尤娜!你天生就该吃这碗饭!记住,升了初中,也得来我的队里!”

然而,就在尤娜在棒球场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时,另一个重要的伙伴却离开了。麦克毕业了。他的父亲在美国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举家搬迁。临行前,在堆满纸箱、一片狼藉的汤普森家客厅里,麦克难得地收起了他惯常的嬉皮笑脸,胖乎乎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他语重心长地对来送行的尤娜说:“嘿,尤娜,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总是躲着西弗勒斯还有莉莉。”他指了指尤娜眼下淡淡的青黑,“不过,我觉得吧,大家是朋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话都说出来,别像存钱罐似的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头。你这样,”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不止你自己难受得慌,西弗勒斯和莉莉他们,肯定也特别难过,你知道吗?他们很担心你。”

麦克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尤娜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用力拥抱了这个陪伴她多年的朋友。看着载着麦克一家的汽车消失在科克沃斯布满煤灰的街道尽头,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弥漫开来。她失去了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打游戏、分享零食、在棒球场上互相“折磨”的伙伴,也失去了一个逃避心事的、喧闹的避风港。

这四年里,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越过英吉利海峡,连接着尤娜和远在莫纳岛的莱姆斯·卢平。他们的书信往来从未间断,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加频繁和厚实。尤娜几乎把科克沃斯生活的每一个微小涟漪都装进了信封——新认识的朋友(西弗勒斯、莉莉、佩妮、麦克),棒球队的酸甜苦辣,菲利普新研发出的一款美味曲奇,甚至巷口那只总爱追着她单车跑的杂毛猫。她在信纸上倾泻着所有的快乐和一点点小烦恼,字迹时而工整时而飞扬。

“莱姆斯,”她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写道,羽毛笔尖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划破了阁楼的寂静,“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我们一起经历了好多好多好玩的事。西弗勒斯懂好多魔法知识,虽然他总是板着脸;莉莉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暖;麦克打游戏超厉害,虽然打棒球笨手笨脚的……真希望你也能在身边,那样就完美了。”她停笔,望着窗外科克沃斯铅灰色的天空,想象着莫纳岛不一样的风景。

今年,在十一岁生日前夕,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在信笺的末尾,用比平时小了一号的字迹,忐忑不安地写下了那个重大的秘密:“……莱姆斯,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我和佩妮、莉莉、西弗勒斯一样,是个女巫。今年秋天,我可能会收到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去那里上学。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等待回信的那几天,尤娜坐立不安,连菲利普烤的她最爱的覆盆子馅饼都食不知味。她害怕,害怕这封信会像一道无形的墙,隔断她与莱姆斯之间珍贵的友情。莱姆斯的回信来得很快,字迹依旧温和有力:“尤娜,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份力量是奇妙的馈赠,不要害怕它。好好珍惜。开学那天,我会给你一个惊喜。”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像一只终于找到栖息枝头的倦鸟。这份理解,弥足珍贵。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心很快被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焦虑取代。今年的霍格沃茨录取季到了。西弗勒斯和莉莉几乎是前后脚收到了那封至关重要的羊皮纸信封。西弗勒斯的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由一只眼神锐利如刀锋的乌林鸮送达,他拆信时手指稳定,只有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莉莉的信则在次日清晨,伴随着一只雪白漂亮的仓鸮和窗玻璃上清脆的叩击声,她拆开信时,兴奋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女贞路4号的屋顶。

整个科克沃斯,仿佛只剩下尤娜还在等待。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天空除了偶尔飞过几只寻常的麻雀和鸽子,再无其他鸟类的踪影。尤娜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张望灰蒙蒙的天空,竖起耳朵捕捉任何一丝翅膀拍打的声音。每一次失望,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她心头拧紧一圈。第四天,第五天……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难道……我不是巫师?”这个可怕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第一次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钻了出来,吐着猩红的信子。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头乱糟糟的、继承了母亲艾莉丝的浓密黑发、还有那双盛满了惶惑的蓝绿色眼睛,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那些她曾以为理所当然的、生活中微小的“不对劲”——比如她生气时菲利普的咖啡杯会莫名其妙地裂开一条细缝,或者她极度渴望某本书时,那本书总会从图书馆书架的顶层“恰好”滑落——此刻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只是她过于渴望而臆想出的幻影。

她不想让菲利普担心。父亲的眼睛像最精密的仪器,总能轻易捕捉到她情绪的波动。于是她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在艾莉丝烘焙坊帮忙招呼客人,把菲利普新烤的肉桂卷摆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次的、若无其事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有点僵硬,像贴在脸上一样。麦克搬走了,她失去了那个可以转移注意力的喧闹据点。空闲的时间像膨胀的海绵,塞满了令人窒息的等待。她只能骑上那辆旧单车,漫无目的地穿过小镇的街道,最终目的地总是镇图书馆。她把自己埋在那些散发着陈旧纸墨气息的书堆里,直到管理员开始一盏盏熄灭顶灯,橘红色的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她和单车的影子在空旷的街道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道孤独的、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麦克临走前的话,此刻像针一样刺着她,她何尝不明白?可那份“可能不是巫师”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羞耻感,让她像只受惊的蜗牛,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她精确地计算着时间,避开一切可能与西弗勒斯(他就住在隔壁19号!)、佩妮(假期回来的她敏锐得可怕)和莉莉相遇的路径。她害怕看到他们关切的眼神,害怕听到他们关于霍格沃茨的任何讨论,更害怕他们询问她的通知书。那份无声的关心和期待,此刻对她来说,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她难以承受。今天是周六,艾莉丝烘焙坊休息。尤娜蹑手蹑脚地溜下二楼,只想如往常一样骑上单车,逃向图书馆的庇护。

她轻轻拉开自家18号的门。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勾勒出三个熟悉的身影,严严实实地堵在了门口,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尤娜的心猛地一沉,握着车把的手指瞬间收紧了。

莉莉站在最前面,她标志性的红发在斜射的阳光里像燃烧的火焰,此刻却映衬着她紧皱的眉头和眼中毫不掩饰的责备。她一只手甚至直接按在了尤娜单车的车把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尤娜·斯塔克!”莉莉的声音清脆,带着被辜负的怒气,“你还要躲我们躲到什么时候?整整一个星期了!你是不是当我们都瞎了?”

佩妮站在莉莉侧后方,她比莉莉高出小半个头,身姿挺拔,已经褪去了小女孩的青涩,带着一种赫奇帕奇学院熏陶出的务实气质。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直接切中要害:“我们问过菲尔叔叔了,”她的声音比莉莉平静,却更有穿透力,“他说你最近天天一大早就骑车出门,很晚才回来,连晚饭都常常错过。而且,”她目光扫过尤娜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你算准了我们来找你的时间,总能完美地避开。这还不是躲着我们?”

尤娜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疯狂扑腾的鸟。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挠了挠本就乱糟糟的鸡窝头,试图用这个小动作掩饰内心的慌乱,结果头发变得更乱了。“我……我没有……”她声音干涩,底气不足地辩解,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们。

一直沉默地靠在门框上的西弗勒斯动了。他阴着脸,像一片移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正好挡在尤娜和她的单车之间。他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科克沃斯深秋的河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尤娜,”他黑沉沉的眼睛紧紧锁住她,“你要是再不说实话,”他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单车那根锈迹斑斑的前梁,“我就把它拆了。一片一片地拆。我说到做到。”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尤娜的软肋。这辆旧单车,是菲利普在她十岁生日时送的礼物。她记得自己摔了多少跤才学会骑它,记得第一次载着莉莉和佩妮在河滨路上飞驰时她们兴奋的尖叫和紧紧搂住她腰的手臂,也记得西弗勒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她强行拉上后座时,那张瞬间涨得通红的脸和死死抓住后座铁架、指节发白的手指,任凭她怎么喊“西弗!抱住我的腰!要转弯了!”,他都倔强得像块石头,坚决不肯碰她一下。

“西弗!”尤娜立刻佯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蓝绿色的大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别!这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你最清楚它对我多重要了!你不能拆!”她试图用情感打动这块“黑石头”。

西弗勒斯面无表情,只是又向前逼近了半步,距离近得尤娜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旧书页和某种清冷草药的气息。他微微低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像冰冷的探针,似乎要穿透她的伪装。“你看我像在跟你开玩笑吗?”他反问,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尤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西弗勒斯·斯内普,他从来不开玩笑。她握着车把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从这三人的包围中骑单车突围的可能性。莉莉堵着门,佩妮在侧翼,西弗勒斯堵在正前方……几乎没有缝隙。

就在尤娜咬紧牙关,准备不顾一切强行推车冲撞的瞬间,莉莉那只按在车把上的手松开了。她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尤娜更加无法招架的、纯粹的担忧和温柔。莉莉伸出手,轻轻抚平尤娜被她自己抓得更乱的额发,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我们不会拆你的单车的,尤娜,”莉莉的声音软了下来,像温热的蜂蜜水,“我们只是……真的很担心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躲着我们?我们是朋友啊,最好的朋友。有什么事不能一起分担呢?”

莉莉的温柔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尤娜苦苦支撑的心防。连日来的焦虑、恐惧、自我怀疑,被朋友撞破躲避的窘迫,还有那份深藏的、害怕被抛弃的孤独感,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朋友们关切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还没收到……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的话,“你们……你们都收到了……就我没有……我害怕……我怕……我不是巫师……我怕看到你们……失望或者……可怜我的眼神……”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小小的门廊。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尤娜!”佩妮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她伸手用力拍了一下尤娜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尤娜趔趄了一下,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通知书只是晚几天而已!你怎么可能不是巫师?你忘了那次你把麦克的游戏机弄短路,火花四溅的事了?还有那次你想够树上的风筝,结果那根树枝自己弯下来递给你?霍格沃茨绝不会漏掉你的!绝对不可能!”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西弗勒斯也收起了那副冷冰冰的威胁姿态,虽然表情依旧没什么温度。他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在尤娜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力道不轻,发出“嘣”的一声脆响。“嘶!”尤娜痛呼一声,捂着额头,泪眼汪汪地瞪着他。

“哼,”西弗勒斯轻哼一声,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看来你的脑子确实被鼻涕虫占领了,才会说出这么愚蠢透顶的话。你的魔力波动,”他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口吻说着尤娜完全听不懂的术语,“强得隔着一条街都能感觉到。霍格沃茨要是连你都不要,那所破学校也离关门不远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的脑子如果能像你的魔力一样好使就更好了。”

虽然话还是那么刻薄,但尤娜捂着发红的额头,看着西弗勒斯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可以称之为“笃定”的神色,心里的恐慌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只是委屈和连日积压的情绪让她鼻子发酸,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可是……可是你们都收到了……就我没有……我当然会害怕啊……”

莉莉张开双臂,给了尤娜一个结结实实、充满温暖力道的拥抱,把她还带着泪痕的脸按在自己肩头。“笨蛋尤娜,”莉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心疼的叹息,“我们是朋友啊!最好的朋友!遇到事情怎么能自己躲起来呢?不管你是不是巫师,你都是我们的尤娜!现在,我们一起帮你等,好不好?一起想办法!”莉莉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让尤娜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尤娜把脸埋在莉莉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颈窝里,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莉莉的衣领,那份强撑的坚强土崩瓦解。她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不是不相信他们,只是……她习惯了在菲利普面前扮演快乐无忧的女儿,习惯了独自消化那些灰暗的情绪,害怕成为别人的负担,不声张,不抱怨,不给别人添麻烦。这是她在莫纳岛的生存之道,也是她学会的保护色。

就在这时,佩妮忽然抬手指向天空,声音带着惊喜:“快看!猫头鹰!朝这边来的!”

四人同时抬头。一只灰褐色的猫头鹰正奋力扇动着翅膀,像一枚离弦的箭,直直地朝着菲利普家敞开的门洞俯冲下来!速度太快了!

“低头!”西弗勒斯低喝。

四个人慌忙弯腰缩头。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几声尖锐的“吱嘎”惨叫。那猫头鹰像是喝醉了酒,一头撞在了门廊上方悬挂着的老式黄铜大摆钟上。钟摆剧烈地晃荡起来,发出嗡嗡的余震。可怜的猫头鹰打着旋儿摔落在门廊的木地板上,晕头转向地扑棱着翅膀,发出委屈又惊恐的“咕咕”声。

尤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恶作剧般的冲动攫住,冲散了刚才的低落。她几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还在晕乎的鸟儿。它的小爪子无力地蹬了几下,圆溜溜的眼睛惊恐地转动着。尤娜故意板起脸,声音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促狭:“喂,西弗、佩妮、莉莉,”她掂量了一下手里毛茸茸的份量,“它要是撞死了,我能拿它烤着吃吗?爸爸教过我烤鸡,抹上蜂蜜和香料,外皮焦脆……”她故意说得绘声绘色,“不知道烤猫头鹰是什么味道?会不会更柴一点?”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猫头鹰的肚子。

奇迹发生了。前一秒还瘫软如泥的猫头鹰,像是被电流击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它猛地一蹬腿,翅膀“呼啦”一声奋力张开,挣脱了尤娜的手,同时将一个厚实的、边缘烫金的羊皮纸信封精准地甩到了尤娜脸上。信封带着羽毛和尘土的气息。猫头鹰惊魂未定地扑腾着飞起来,慌不择路地一头扎向客厅天花板下悬挂的枝形吊灯,爪子紧紧抓住一个水晶坠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小眼睛警惕地瞪着下方那个可怕的、想吃它的女孩。飞出去几米,它才猛地想起自己的职责,又万分不情愿地、战战兢兢地飞回来一点,停在吊灯边缘,焦急地“咕咕”叫着,似乎在等待回信。

尤娜没再理会那只受惊的鸟。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定定地落在那封静静躺在地上的信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慢慢蹲下身,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触碰到了那厚实的羊皮纸。信封上没有邮票,地址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闪耀着奇异光泽的翡翠绿墨水书写:

【蜘蛛尾巷18号二楼卧室

尤娜·斯塔克小姐收】

信封的背面,一块深红色的火漆封印住了秘密。封蜡上是一个精致的盾牌纹章,环绕着大写字母“H”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狮子、一只展翅欲飞的鹰、一只憨态可掬的獾和一条盘踞吐信的蛇。

尤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同样质地的羊皮纸。她展开信纸,目光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上面那些清晰优美的字迹: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

校长:阿不思·邓布利多(国际巫师联合会会长、梅林爵士团一级大魔法师、威森加摩首席魔法师)】

亲爱的斯塔克小姐:

我们愉快地通知您,您已获准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就读。随信附上所需书籍及装备一览表。学期定于九月一日开始。我们将于七月三十一日前静候您的猫头鹰带来您的回信。

副校长米勒娃·麦格 谨上】

不是梦。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清晰的刺痛感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几乎将她掀翻的狂喜洪流般涌遍全身!

“耶——!!!”一声冲破云霄的尖叫撕裂了烘焙坊门廊的宁静。尤娜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弹,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手里的信纸被她高高举过头顶,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她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灿烂到夺目的笑容,蓝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夏日的阳光。“收到了!我收到了!霍格沃茨!我的通知书!!”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身体因为巨大的兴奋而微微发抖。

下一秒,她像一阵风似的扑向离她最近的西弗勒斯,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带着巨大冲力的熊抱!还没等西弗勒斯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反应过来,尤娜已经松开他,又旋风般地扑向旁边的佩妮和莉莉,把她们俩也一起紧紧地、用力地搂进怀里!三个女孩瞬间抱成一团,发出兴奋的尖叫和笑声。

尤娜激动得忘乎所以,她松开莉莉和佩妮,在她们惊喜的笑容中,又猛地转过身,捧住西弗勒斯那张还处在震惊茫然状态、略显苍白的脸,在他光滑的额头上响亮地、结结实实地“啵”地亲了一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佩妮和莉莉捂着嘴,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眼睛瞪得溜圆,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带着促狭意味的笑声。

西弗勒斯·斯内普,那个永远阴沉、仿佛对一切幼稚情绪都嗤之以鼻的少年,整个人彻底僵住了。从被尤娜抱住开始,他就像被施了石化咒。而当那个温热的、带着尤娜特有气息(阳光、汗水和一点点烘焙坊的黄油香)的吻落在他额头上时,一股灼热的火焰“轰”地一下,瞬间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白皙的脸颊、耳朵、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浓重的、鲜艳欲滴的红晕。那红晕是如此明显,甚至盖过了他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底色。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双总是闪烁着讥诮或算计光芒的黑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完全陌生的、手足无措的慌乱。他像一尊被涂了红漆的雕像,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着,声音大得他自己都能听见。

“太好了!尤娜!我就知道!”莉莉最先反应过来,她开心地拉着尤娜的手又蹦又跳,红发飞扬。

“欢迎加入霍格沃茨,小女巫!”佩妮也笑着,给了尤娜一个祝贺的拥抱。

尤娜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根本没注意到西弗勒斯瞬间石化的异样,她只是觉得这家伙的脸红得有点奇怪,大概是太热了?她很快又被佩妮和莉莉拉过去,三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霍格沃茨的一切,兴奋得像一群找到宝藏的小麻雀。

西弗勒斯依旧僵在原地,脸上滚烫的热度久久不退。他抬手,指尖有些迟疑地碰了碰刚刚被尤娜亲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软的触感。一种极其陌生、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像打翻了魔药课上的坩埚,各种色彩斑斓、性质不明的药剂混合在一起,咕嘟咕嘟冒着泡。他看着尤娜在朋友中间笑得毫无阴霾、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头乱糟糟此刻却显得生机勃勃的棕发……心底深处某个角落,那一直悬着的、沉重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那紧抿的、总是向下撇着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下面吵什么呢?”菲利普带着疑惑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他穿着烘焙坊常穿的旧围裙,手上还沾着点面粉,显然是在楼上整理东西。他走到楼梯口,看到楼下抱作一团、又叫又跳的四个孩子,还有尤娜手里那张醒目的羊皮纸,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爸爸!”尤娜像只归巢的小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把信塞进菲利普手里,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看!我的信!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

菲利普的目光落在信纸上。他小心地、近乎虔诚地用沾着面粉的手指抚过那厚实的羊皮纸,抚过那翡翠绿的墨迹,最终停留在随信附带的、那张长长的购物清单上。“三套素面工作袍……一顶日间戴的素面尖顶帽……一双防护手套……一件冬用斗篷……”他低声念着,目光在那些字迹上流连,眼神深处,一种近乎渴慕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的温柔覆盖。他抬起头,嘴角扬起温暖的笑意,用干净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尤娜的额头,面粉留下一点白痕:“我真为你高兴,亲爱的。太棒了。”

尤娜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没注意到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兴奋得手舞足蹈:“西弗和佩妮说啦!霍格沃茨会派人来!给像我们这样……嗯……不太了解巫师界的家庭解释情况!还会带我们去对角巷买东西!爸爸,你说会是谁来啊?麦格教授?还是斯普劳特教授?我好期待!”

“对角巷……”菲利普重复着这个名字。当尤娜提到进入对角巷的方式——“穿过破釜酒吧后面那个小天井”——时,菲利普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瞬间的失神极其短暂,快得如同错觉。他眼中先前那点渴慕的光芒瞬间熄灭,被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东西取代,像是被触及了某个尘封的、带着痛楚的角落。他微微垂下了眼睑,嘴唇无声地抿紧。

尤娜捕捉到了。那绝不是错觉。父亲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忧惧,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尤娜喜悦的气泡。她心头猛地一紧:破釜酒吧?爸爸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会是这种反应?那里……发生过什么?

菲利普立刻察觉到了女儿探究的目光。他迅速调整了表情,强行让笑容重新回到脸上,甚至刻意放大了几分,显得格外“喜出望外”:“啊!对!我也很期待是哪位教授来!这真是……太好了!”他转移话题的意图明显,“今天是个大日子!必须庆祝!庆祝我们家的尤娜,还有西弗勒斯、佩妮、莉莉,都成为霍格沃茨的小巫师!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他拍了拍手,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丝微妙的凝滞。

莉莉和佩妮立刻响应,欢呼着跑向厨房帮忙。尤娜也赶紧找出纸笔,飞快地写好回信——一个大大的“YES!”几乎占据了半张羊皮纸。她将回信卷好,走向那只还惊魂未定、停在吊灯上警惕地看着她的猫头鹰。猫头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飞落下来,叼走了信筒,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蔚蓝的天际,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尤娜看着它消失的方向,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可心底深处,那份因父亲异样反应而升起的疑云,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无法驱散。

西弗勒斯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尤娜笑容下的一丝勉强,压低声音问:“怎么了?通知书都到手了,还不开心?”

尤娜犹豫了一下,凑近西弗勒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我爸爸……他刚才听到‘破釜酒吧’的时候,表情很奇怪……好像……很害怕?或者……很不喜欢那个地方?”

西弗勒斯灰色的眼眸沉了沉。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厨房方向,菲利普正笑着和莉莉她们说着什么。西弗勒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凝重:“尤娜,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哑炮’吧?”尤娜的心猛地一沉,点了点头。

“哑炮在巫师界的处境……”西弗勒斯的声音冷硬起来,“比你想的要糟。甚至比麻瓜出身的巫师,更不受待见。他们被看作……魔法世界的失败者,被纯血家族视为耻辱,被很多巫师轻视。我想……”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菲尔叔叔当年在破釜酒吧,或者在对角巷,很可能遭遇过……很不愉快的事。那种地方,对哑炮并不友好。”

一股灼热的愤怒瞬间冲上尤娜的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蓝绿色的眼睛里燃起两簇愤怒的火苗:“凭什么?!”她的声音因为压抑怒火而微微发颤,“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他?谁敢欺负他,我……”她气得说不下去,只觉得一股蛮横的力量在胸口冲撞。

西弗勒斯立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警示:“冷静点,尤娜!我知道你生气。但听我说,”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乎成了耳语,“除了我们几个,绝对、绝对不要让霍格沃茨的任何人,知道菲尔叔叔是哑炮。一个字都不要提。明白吗?否则……”

“否则什么?”尤娜猛地抬头,倔强地迎视着西弗勒斯的目光,那火焰没有丝毫熄灭的意思,“否则他们会因为这个歧视我?看不起我?来啊!我不怕!但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爸爸!绝不!”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尤娜!西弗勒斯!你们俩躲在那里嘀咕什么呢?快来帮忙布置餐桌!”莉莉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欢快和催促。

尤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大声回应:“来啦!我们没偷懒!”她转身走向厨房,脚步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西弗勒斯看着她挺直的、带着倔强弧度的背影,眉头深深锁起,无声地叹了口气。

厨房很快变成了欢乐的战场。菲利普拿出了珍藏的果酱和刚烤好的、散发着浓郁麦香的全麦面包。佩妮利落地切着蔬菜沙拉。莉莉哼着歌布置着餐具。西弗勒斯虽然依旧沉默,但也帮忙把沉重的汤锅端上桌。尤娜暂时抛开了心头的阴霾,投入到这久违的热闹里,帮忙摆盘、倒饮料。

很快,狭小的餐厅里,那张铺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桌布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金黄诱人的烤鸡,翠绿的生菜沙拉,堆得高高的松软面包,热气腾腾的奶油蘑菇浓汤,还有一大壶菲利普特调的、加了蜂蜜和薄荷叶的冰镇柠檬水。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欢声笑语,充盈着整个空间。

菲利普举起盛满柠檬水的玻璃杯,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目光扫过围坐在桌边的四个孩子:“祝贺你们,孩子们!祝贺你们都收到了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这是你们人生崭新的、奇妙的开始!”

尤娜立刻高高举起自己的杯子,脸上是纯粹明亮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愤怒从未发生:“庆祝我们成为霍格沃茨的学生!干杯!”

莉莉和佩妮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清脆地碰杯:“为了我们美好的学校生活,干杯!”

西弗勒斯的目光在尤娜神采飞扬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也举起杯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笃定:“为了……我们的未来。干杯。”

“叮——!”

五只玻璃杯在空中清脆地碰撞在一起。澄澈的液体在杯中晃荡,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科克沃斯黄昏特有的暖金色阳光。那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像一声开启新纪元的钟鸣,在小小的餐厅里回荡,余音袅袅。

它宣告着一段充满未知、魔法与冒险的旅程即将启航。然而,在这清脆的余音之下,在尤娜蓝绿色眼底的深处,在那份滚烫的录取通知书带来的狂喜背后,一丝由父亲忧惧的眼神和西弗勒斯沉重警告所勾勒出的、魔法世界森然的阴影,已经悄然无声地缠绕上了少女的脚踝,冰冷而粘腻。阳光下的碎片,终究拼凑不出一个纯粹光明的未来。霍格沃茨城堡的尖顶在远方召唤,而阴影,已然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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