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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斜月沉沉

无聊的周末。凌寒把《The Professional》第十遍重刷,桌上七零八落摊开一大堆作业没动。墙上挂钟刚刚指向下午四点,窗外阳光正好脱离最毒辣的时刻。写作业还是出去转转?这是个问题——凌姆雷特如是说。

几分钟后,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已经戴着mp3出现在街头巷尾,被烈日爆炒一中午的桂花传来沁甜馨香。

看起来只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实际上凌寒在慢慢朝着市少儿图书馆靠近。这座新开的图书馆经常在周六下午举办活动,有时会送新鲜的柠檬水给小孩子和随行的家长们,凌寒总是厚着脸皮加入其中。

今天也是幸运的一天,门口支起好几个棚子,人群排成长龙,貌似填个问卷就能自选一种饮料。凌寒赶紧凑到队伍末尾,生怕晚了只剩没人要的矿泉水。

“凌寒!”

待《晴天》循环了五轮,他终于来到队伍前列,由于太过专注于杰伦那句“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所以没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一只白皙的手把问卷递到他手中,他二话不说坐下来,问卷标题写着“小说与电影的碰撞”。

第一题:您最近是否有观看小说改编的电影?

凌寒思索一番,印象中看过的电影大多都是原创,也可能是小说改编但自己不知原著,上次主动找翻拍的电影还是初中毕业那个暑假在家闲着无聊恶补的《指环王》三部曲。

他大手一挥,写下没有。

第二题:小说和电影哪个能给您带来更好的体验?为什么?

凌寒本来想草草写下“电影”两个字,可是隐约能感觉到站在身前的工作人员一直在盯着自己,回答太潦草有些说不过去,于是迅速写下:

电影。小说是想象的艺术,场景与人物的构筑小部分依托于作者而更多依托于读者,一个思维匮乏的读者很难完全品尝小说的甘醇,尤其一些复杂的经典名著,作者眼中的世界包罗万象,远超我们想象力的极限。

而电影则完全相反,导演需要精心设计每个镜头,确保让影片中的每个细节被观众接受,通过明确的每一帧画面让我们洞悉导演的内心世界。至少对我这种思想贫瘠的人来说,电影体验更好。

写完这么多字手都酸了,他赶紧瞥向最后一个问题:您有什么喜欢的电影希望被改编成小说吗?我们也许会联系到制作方实现您的愿望!

凌寒喜出望外,没想到无意间遇上了这么有意义的活动,激烈斟酌了一番,写下一行字:

《爱在午夜降临前》,爱在系列的尾声,极致浪漫的作品,如果能改编成小说我希望修改下结局,让男女主最后不要分开,我能看出他们之间仍有割舍不断的感情。

“真的吗?你也是这么想的?”

凌寒这才察觉工作人员一直在关注自己的文字,尴尬到无以复加,赶紧把问卷丢过去:“给你给你,一杯可乐不加冰……慢着,孟平?”

孟平穿着一身标准的红马甲,隔着小桌微笑道:“来了就是深圳人,来了就做志愿者,对吧?”

“啊呀,怎么会这么巧……”凌寒战战兢兢地接过可乐,心中警铃大响。

“……总之,你先跟孟平保持距离。”张东摸了摸还未长出胡子的下巴,“这人浑身上下都让我犯鸡皮疙瘩。”

“为啥不直接找他问清楚?”凌寒疑惑,“像转学籍这种东西又不可能作假,问一下他转学前在几班,再托老彭核查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张东连忙否决:“千万别!万一他真有什么秘密存心瞒着咱,贸然开口只会让他更加警觉。”

“夸张了吧,就算他真有什么秘密,不说就不说呗,他一个高中生还能毁天灭地不成?”

“蠢猪,你还没发现吗,孟平身上简直处处都是疑点,”张东竖起手指,“首先,他和老班是旧相识,老班却从来没在班上提起他的事;其次,他跟老班的夜聊摆明了就是冲着你来的,你竟然对他一点提防都没有;雨中偶遇你这件事也很奇怪,如果他家的情况真的这么困难,买菜肯定会首选城中村的廉价早市,那些小贩在台风天会更早去进货,而不该穿过公园去你家附近的超市;还有,上周他跟你聊了这么久,一直都是你在向他输出信息,关于他自身你却知之甚少……以及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点,他上课解出那道题的方法非常古怪,华哥都看懵了,这完全不是普通高中生能做出来的……”

“哦,说了这么多原来是嫉妒……”

“你白痴啊!”张东差点把桌子都掀了,“我回家之后搜了那道题想找找看相似的解法,你猜怎么着?第三问并不是原创,而是改编自一道非常古老的题目,九几年的奥赛题!我查了一下标准解法,和孟平的步骤简直一模一样!”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万一孟平碰巧做过那道题……好吧确实挺奇怪的。”凌寒也开始怀疑,毕竟刷题都讲究个时效性,如果上世纪的题目真会被轻易刷到,老师们也不用费劲巴拉去找近年真题了,更何况是奥赛。

“还有一件事,你刚才提到了他的爸妈……”

“小声点小声点!”凌寒连忙捂住张东的嘴,“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千万别往外传!我可不想被才认识几天的朋友当成大嘴巴。”

“你难道不是?”张东翻着白眼弹开那只汗津津的手,“从法律上讲,单亲母亲无权主动放弃孩子应有的权益,比如抚恤金,但也存在一些例外,比如父方曾对他们实施过暴力与虐待。”

“孟平都没见过他爸,怎么可能被家暴过,除非受害者是他母亲。但即使如此也没必要一分钱不收吧,干嘛跟钱过不去……何况他爸还是个科学家,我印象中的科学家都挺和蔼的。”

“所以这又是一个疑点,听你的陈述孟平这人似乎非常孝顺,如果他妈不是铁石心肠,大可不必为了婚姻的创伤让儿子过得这么寒碜。唯一的理由是男方真的有很大问题,让他们不得不躲到大城市里最适合隐藏的城中村……你这是什么眼神?”

“没啥,只是突然想到你也挺可疑的,”凌寒盯着张东,“你一个富家公子哥,怎么会这么了解城中村?”

“关你什么事?”张东脸颊泛起一丝红晕,眼神不经意间往远处一个座位瞟了瞟,“不扯这个,你觉得孟平为什么要撒这么多谎?”

“也不难猜,或许有些人来到新环境喜欢给自己一些特殊的人设来适应。比如他不想让我们了解他家的事,就编造了他爸妈的故事;然后老班认识是因为他在原本的学校是顶级学霸,教学圈子里都很闻名的那种,这就能解释为啥老彭没印象了,咱们都是排在倒数的嘛;至于他跟老班提到我,还有那个叫乔夕的人……唔,或许孟平和老班有什么血缘关系,乔夕是他们的亲戚?买菜那个也好办,没准他跟我们小区旁边某个商铺认识,打折便宜到顶着台风都要过来。”

“反正在我们扒出孟平的老底之前,你先和他保持距离。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所图谋,我推测……”张东贴近凌寒耳边,“不久之后他又会和你‘偶遇’。”

“说得人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滚。”

孟平似乎看出了凌寒动作中的疏离,温和地问:“怎么了?”

凌寒紧张到心脏都要蹦出来了,绞尽脑汁接话:“呃……你也看过《爱在》?”

“嗯,我喜欢他俩想到哪就说到哪的相处方式,如果人与人之间都能这样相处,一定会少很多隔阂吧。”

“也未必,有时候谎言可以缝补真相带来的裂痕。”凌寒发觉浩荡的长队已经所剩无几,点开MP3的屏幕显示五点出头,现在回家刚好准备吃饭,只好摊开手,“抱歉我得走了,回去太晚我妈肯定会发火。”

“能多陪我一会儿吗?”孟平脱下红马甲还给其他员工,“今天是我生日。”

“啊?”凌寒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巧,“嗨皮波斯逮!早知道我去准备个礼物……”

“你能留下就是最好的礼物。”他掏出两张大红钞票,“我妈叫我约几个朋友出来玩,可惜我转来的时间太短,没有多少朋友。如果未能遇到你,这个生日就太孤单啦。”

“唉,你说话怎么总是……感觉怪怪的。”凌寒脸上有些发烧,还从来没人对他说过如此暧昧的话语,更何况是个男生,“行吧,你把手机借我,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号码拨通——“妈,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了,有同学约我……是成绩好的……不是张东……好,好。”

挂断后凌寒有点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我妈就是这样,太势利。”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把成绩看得这么重要?”

“你考一次倒数就明白了,所有人看你的眼神都会变得不一样,好像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当然他们不会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而是体现在一言一行之中……我也很难描述,反正人是分等级的,里里外外都是。”

孟平沉默,刚想开口却被凌寒打断:“别聊这种话题,旁边有个游乐园,要不要去耍耍?”

“走!我还没去过游乐园呢!”

两人绕过菲之乐咖啡店,山地车疾驰掠过他们耳畔掀起一阵狂风,孟平激动地喊着:“要一起坐这个吗?”

凌寒脸都绿了,喝醉一般晃晃悠悠逃向售票处:“咱们先看看有什么吧。”

小型游乐园的娱乐设施不多,大抵都是海盗船、过山车、飞椅、碰碰车等经典项目,还都是微缩版的,凌寒忍不住吐槽:“没想到几年没来物价涨得这么快,就这种项目一次要二十元,抢钱啊?”

“别在意钱的事,一年才过一次生日呢,”孟平望着价目表,“你有什么特别想玩的吗?”

这可把凌寒问住了,他的体重远比物价涨得快,放眼望去实际上能玩的并不多。

孟平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指着牌子说:“我们先去坐旋转木马?”

“靠,你把我当小孩子呢?”

“那就去鬼屋,你应该不怕吧?”

“没问题!小小鬼屋……算不了什么……”才夸下海口凌寒就后悔了,上次去鬼屋还是四年级,当时他自信满满地独自进入,然而半个小时都没能出来——工作人员发现他时,他正躲在一个纸箱里缩成一团,还得是凌寒妈哭笑不得地来揪他他才敢出来。

鬼屋外部颇为朴素,就出入口两个漆黑的大门,反倒平添了一丝阴森,尤其此刻日落昏黄,残阳配上屋里传来的飕飕冷气让凌寒汗毛倒竖。

检票阿姨见他这副衰样,用客家话笑道:“小伙子,现在退票还来得及。”

“啊……退票……”凌寒双腿拧成麻花,徘徊在门口游移不定。

“是呀,可以去那边玩——”阿姨的嘴往右边努了努,二人顺势望去,几个小女孩在“芭比梦想乐园”用亮色卡纸给玩偶公主做裙子。

凌寒勃然大怒,把票往阿姨手里一甩,头也不回地冲进鬼屋。阿姨感到莫名其妙:“我是说那背后的电玩城啊……”

孟平尴尬地笑笑,刚踏进鬼屋就听见杀猪一样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他连忙摸索过去,一片漆黑中有个不甚灵活的身影在原地扑腾。

“冷静点!”孟平拍了拍凌寒的肩,这让他直接跳了起来,“前面这是墙。”

“哦……”凌寒尴尬地低下头,“我还以为遇到了鬼打墙呢。”

“咱们沿着‘安全出口’的牌子走。”孟平伸手摸索着,“抓住我的手,我在前面探路。”

温热的触感传到凌寒手心,他下意识地揉了揉,惊觉那只手中沟壑四伏,比他一辈子在田野里耕种的外公老茧还多。

无论孟平撒了多少谎,至少他经历过的苦难都镌写在手上。

“小心,这里有楼梯。”

“好……”凌寒的另一只手也被抓住,好奇道,“你这样拉着我干嘛?要跳舞吗?”

“什么意思?”

凌寒突然意识到孟平的身位不可能同时抓住他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朝一旁望去,有只干枯且血迹斑斑的爪子从黑暗中伸出来,紧紧钳着他,宛如千年前的楼兰古尸邀请他上演人鬼情未了。

“妈呀!!!!!!!”

气血上涌,凌寒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撒开脚丫子乱跑,几次险些冷静下来,结果一头窜进鬼怪肚子里,又连滚带爬地逃走。

“别害怕!我在这里!”孟平没想到凌寒会胆小成这样,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奈何凌寒已经被吓破了胆,一心只想逃离这里。惊慌失措中发现了一条小径,不顾门口“施工中,闲人勿进”的警示,飞速冲了过去。

“凌寒,你站在原地等我!”

“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灯在哪里?把灯开了就好……”

“你等下——”

孟平惊恐地扑向凌寒,在一片黑暗中,凌寒没有发现电闸旁边挂着一排裸露的电线。此时他一手拉着电线,一手摸向电闸。动作已无法撤回,很快人体无法承受的电流就会穿过凌寒周身,连细胞都烧糊。”

“呃……啊!”

凌寒呆住了,孟平突然出现在他刚才所处的位置,痛苦地抽搐着,口吐白沫。他急忙找来一根木棍,用力劈下孟平握着电线的手,两个人一齐倒在旁边的混凝土墙边。

明明刚才靠近电闸的是自己,怎么昏迷不醒的是孟平?凌寒喘着粗气,惊惧中横生一缕疑惑。

没时间思考那么多,凌寒毫不迟疑地背起孟平往外走,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孟平送到游乐园的急救中心,怕鬼?就算是真见鬼也不能让同学死在游乐园啊!

好不容易适应了无光的环境,他低头寻找出去的方向,奇怪的是一路上连一个‘安全出口’的灯牌都没有。过了很久终于看见亮光,那是被幕帘遮住的出口。

凌寒喜出望外,一个健步冲了出去,傻眼了——

外面哪还有什么游乐园,唯有一座镶满骷髅的宫殿,厉鬼嘶嚎着夺窗而出,深处传来女人和儿童的哀嚎;湖水燃烧成一片火海,爆裂的人体在火海中煎熬;无数奇形怪状的小鬼仿佛羊群,面目狰狞动作扭曲,活脱脱一副地狱的景象。

“这是我花20块钱能看的?”凌寒张大嘴巴,恐惧到了极点。

“慢着,孟平?”他感到不对,往身后一摸,刚刚还背在肩上昏迷不醒的孟平已不见踪影。

霎那间,一众大鬼小鬼全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凌寒登时腿软无力跌坐在地,气若游丝喃喃自语:“妈诶,我是穿越到二次元了吗?那么斩魄刀在哪?亚古兽在哪?美少女队友又在哪?”

“笨蛋,快跟上!”

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揪起他的衣领,一瞬间涌现的力量来到他体内。凌寒下意识地跟着那个人,梦里的女孩正领着他朝一座高塔跑去。

“喂……你是……”凌寒想要问话,但他做不到,长期不锻炼加上爆发性的冲刺已经快把他的肺部压炸,又不能停步,因为只要速度慢下来青面獠牙的怪物就几乎要捅到他的屁股。

女孩和他冲入高塔,狠狠上锁,不料一只铁钩伴随着木屑飞溅瞬间洞穿了大门,以及女孩的肩膀。

“你!”

凌寒瞪大眼睛,然而钩锁仿佛石头坠入湖中,在女孩身上溅起一些水花,并没有造成伤害。

“你没事吧?”

“别废话,跑!”

两个人沿着高塔的楼梯拼命往上爬,女孩的体力看起来还算不错,只是气喘吁吁,凌寒简直半条命都跑没了,几次想要坐下休息,低头望着席卷而来的鬼潮吓得魂不附体,使了吃奶的劲屁滚尿流地向前不敢停歇。

他们来到塔顶,眼下已无任何退路,凌寒贴近女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随手抄起地上的球棒挡在她身前:“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过我会保护你的……一定!”

明明几分钟前还差点吓到尿裤子,可这个女孩出现在他视线的那一刻起,他的胸中就燃起熊熊烈焰,那是能照亮世界的明光。

群魔冲上塔顶,天地骤然失色,两个人的世界即将分崩离析。

“凌寒……”

他愣住了,女孩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她伸出手,将一抹亮色传递到凌寒手心。

“我现在相信一切奇迹都可能发生。”

寂静的寰宇再度喧哗起来。

“凌寒!”

“嚯!”

凌寒睁开眼睛,只看见路灯,星星,和一张熟悉的脸。

“我……刚刚……”他茫然地枕在孟平腿上,“咦?昏迷的不是你吗?”

“嗯,咱俩都被一些掉下来的器材砸到了,是门口的阿姨看咱一直不出来,就进来找我们,万幸都没受伤。”

“哦……”夜空中的萤火虫四散纷飞,营造出一种不真实感,“可我刚才……算了,我又做了个很长的梦。”

“还是潮水和末日?”

“不是潮水,但确实是末日……更确切点是地狱,不过还好有个女孩救了我。”

“那就好。”孟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我一直担心你不醒来是出了什么意外呢,都怪我不好,提议来鬼屋。”

“这叫什么话,是我自己想来的,而且谁知道里面设计得这么糟糕。”凌寒顾不得全身酸痛,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今天是你生日啊,咱们赶快再去玩个什么,再晚点他们打烊了。”

过山车再次不合时宜地飞过头顶,把他们吓了一跳。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乐不可支。

“其实你胆子也挺小。”

“才没有,是我从来没来过游乐园,所以看到这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有点危险。”

“那咱们挑一个不刺激的……嗯,这个!”凌寒指了指不远处的“袋鼠蹦蹦跳”。

“好啊,”孟平兴高采烈地跑去售票亭买了票塞到凌寒手里,“让我想到很多电影里的经典告白镜头。”

凌寒好奇是哪个神人电影会让主角在来回蹦跶唱着儿歌的袋鼠椅上告白,结果手中的票子赫然写着“摩天轮”三个大字。

摩天轮……照理说,就在袋鼠项目的后方,孟平理解错误也正常。但一个怪异的念头在凌寒心中悄然升起——他会不会是故意的呢?

凌寒没有恐高症,只是觉得摩天轮对此时的他俩来说,好像过于暧昧了。

没错,这个词一直萦绕在他心里,如果此时此地把孟平换成张东,换成任何一个同学,他都绝对不会有这种念头。可孟平不一样,一举一动都超出他十七年积攒的认知。

“走吧……”凌寒有些失神,缓步跟在孟平身后,凋谢的凤凰花飘在他俩中间。快要打烊的游乐园已经没有太多往来游客,他们不用排队就上了等候平台,检票员看见他俩似乎见怪不怪,微笑着裁了票,把他们送上不断攀升的车厢。

“你说要多久才能到最高处呀?”

“底下不是写着嘛?来回十五分钟。”

“哦……”

“啊,抱歉,我语气有点冲……”凌寒意识到自己状态有点不对,“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坐摩天轮,小时候我爸妈带我来,他们总说恐高不敢坐,其实我看得出他们是想省一点钱让我多玩点项目。”

“他们对你真好。”孟平望着远山环抱的城市,“会有人独自来游乐园吗?好像所有人都是结伴而行。”

“会吧,但很少,就算是刺激的过山车,没人陪着一起鬼叫也挺没意思的。”

“人不能脱离人而存在……”孟平轻声道。

“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些哲学兮兮的话题?拜托,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多想想食堂明天吃什么,《知音漫客》下期有没有《偷星九月天》,还有怎么应付马上到来的期中。靠,说起来期中也不远了,这次再考倒一我妈肯定要把我kindle没收,哈哈。”

“吃喝玩乐,还有考试。”

“不然?难道还能穿越异世界打怪升级不成?”一股无名火在凌寒心中升起,“你当自己是‘被选召的孩子’呐?”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死后会去往哪里?”

凌寒无所谓地摆摆手:“死后啥也不剩了,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转世轮回,甚至连自己的遗体都懒得管,随便烧烧交给张东,让他下次去玩跳伞的时候洒天上去。”

“有点像西藏的‘天葬’,人死后用白布包裹,择良辰吉日放到天葬台,在僧侣的诵经中被群鹫啄食,这样就能前往天堂。”

“感觉很扯,就算被鸟吃了,带到天空,那只鸟也终有坠地的一天。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可能脱离大地的束缚,天堂也不例外。”

孟平不再发言,凌寒才意识到孟平可能想借抽象的话题打开话匣子,然后讲述一些自己的故事,却一直没被接过话茬。凌寒有些纳闷,平时他是很擅长聊天的人,此刻心里好似憋了一团火,烧得他烦闷不堪,又找不到负面情绪的根源。思索再三,他终于下定决心跟孟平坦白:“抱歉,我能问你个事吗?你觉不觉得咱们的‘偶遇’太巧了点,你为啥今天会在图书馆当志愿者啊?”

“我经常去,虽然是免费劳动,但有时他们会管饭,甚至盒饭订多的时候我还能给我妈带一份。”

“哦……”凌寒惭愧地低下头,“你家都拮据成这样了,咱们还把几十块钱花在这上去下来的几分钟,好不值。”

“怎么会,你愿意陪我这么久我很开心……”孟平又流露出那张标准的笑容,标准到像是用尺子量过嘴角上扬的角度,“有朋友在,钱不重要。”

“不,钱很重要。”凌寒的声音冷得像铁。

“哈哈,我相信只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能赚到足够让我们幸福的钱。”孟平的微笑却未褪去,反而更加明媚和煦。

“拜托你别再笑了好吗!”凌寒想通了自己生气的原因,一通百通,酣畅淋漓,“搞得你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装xx呢?你背地里肯定恨死这个世界了吧?明明我比你幸运那么多,有时候还会因为那些人那些事急得发疯,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应该……应该痛恨我们所有人,想要毁灭一切才对!”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吐出的每个字都跟倒豆子一样,像是在发泄一肚子的愤懑。

“我他妈也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你知道吗,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妈有个畜生领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是卖的,我真想杀了他啊!!!但我做不到,被他一脚踹飞,我妈还被他撕破头皮,到现在都有一块地方长不出头发来。你猜怎样,最后的结局是我妈丢了工作,我爸也为我们丢下工作回到深圳,那个畜生竟然一点代价都没有!在我恨他恨到头痛欲裂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里花天酒地嘞!狗日的老天爷!怎么这么早就让我知道了世界的真相,原来人和人的地位可以比人和狗差得还多!我要一把火把一切烧成灰……”

凌寒急得面红耳赤,似乎要把埋藏在心里的一切愤懑呕吐出来。

是啊是啊,这样才对。其实从那天刷到张东的朋友圈开始,不安的种子就深深埋在了他心里,哪怕用层层叠叠的泥砖顶在上面,也无法阻止那些念头在地下蔓延:

他始终认为苦难滋生仇恨是合情合理的,即使偏激也该被体谅。善良本就是幸运儿的奢侈品,普通人没有也不该被苛责。

可孟平的出现让这个理论悄然开裂——凌寒素来不敢与他长久对视,那双眼睛仿佛一汪寒潭,底下是深不见底的苦楚。然而孟平每时每刻都在笑着,散发出的友善能够融化冰川,这完全不符合凌寒多年笃信的信条,他宁愿相信世界出了问题。

“你……你……”

盛怒之下,凌寒终于敢直视孟平的双眼,可他怔住了。此时的孟平把脸歪向一边,对着浩瀚的灯火海洋,凌寒无法推测他的神情。

“凌寒,你看我很瘦小对不对?其实我年纪比你们要小,因为家庭的缘故我跳级读书,为的就是早点进入社会赚钱养活妈妈,还有自己。”

“妈妈很辛苦的,我记忆中她老是咳嗽,睡觉都在咳,所以总是睡不好。我不敢生病,不仅是怕花钱,也是因为我若是感冒了,妈妈肯定会愧疚,以为是她传染给了我。”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除了读书,还能帮她做点生意。同学和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很多人都会来光顾她的店铺,我真的很感激,那几年让我看到了世界很美好的一面,也让我决心守护这份幸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直到某天,”孟平缓缓扭过头来,“有三个学校里的人知晓了这些事,拦住我要我把钱交给他们。如果我拒绝,他们就去店里‘光顾’,这种行为并不违法,可他们光是站在那就足够把一半的生意拦下,那是我给妈妈看病的钱。”

“啊……”凌寒愣住了,全然没发觉孟平眼中溢出了怨毒的幽光。

“我想着,反正就这几年,忍忍也就算了。我把自己的那份饭钱交给他们,每天喝学校里免费的汤,我想着饿一饿不要紧,等毕业了就好,直到妈妈在我身前倒下,我才知道他们不仅抢了我的钱,还去找了我妈妈。”

“难道他们威胁……”

“是的,”孟平的嗓音在激动下波动起伏,“他们跟我妈妈说,如果不把钱给他们,就会在学校里弄死我,而且警告我妈妈不许告诉我。当我知道这些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要……失去妈妈了,我在世界上,彻底变成一个人了……”

孟平猛然抬头,彻骨的仇恨从二人眼中相接、交融,成为焚天的怒火,凌寒脖子上青筋暴起,仿佛有恶鬼掐着他的脖子,说出不像是自己讲出的话:“我要帮你杀了他们。”

黝黑的天际愈发深邃,孟平开口:“不用,我已经这么做了。”

“什么?”凌寒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可是……你妈妈还有你……现在明明……”

孟平释放的杀气骤然间烟消云散,再次挂上清浅的笑意:“至少我熬过来了不是么?或许过去的经历确实很痛苦,但更重要的是未来啊,凌寒,我希望你也不要纠结于过去,已经失去的,就让它永远留在记忆中,我想要一个和你一同前往的将来。”

凌寒讷讷无言,恍惚中发觉两人坐到了摩天轮的制高点。小型游乐园的摩天轮并不高,刚好能与周围一片矮山齐平。远处的城市霓虹闪烁,像一只披挂着华服的怪物。凌寒倍感自卑,垂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行,一想到和别人深渊一样的差距,我就没有勇气好好面对生活……是你太了不起了,我们不一样,奇迹不会天天发生。”

他等着孟平继续叨叨什么大道理,然后点点头敷衍过去,从此跟他拉开距离——待在孟平身边总让凌寒感到自惭形秽,自己既没能在过去保护好家人,也没有面向未来的勇气,孟平偏偏都做到了,像一束阳光扎得他眼睛生疼。

然而孟平说:“看呐,流星。”

凌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颗闪耀的星星划过夜幕,不久前还模糊不清的天空此时莫名变得晴朗,那颗流星在群星中异常显眼。

“有人说流星是神的垂泪,你快许个愿望,它一定能帮你实现。”

“没用的,”凌寒眺望远方的天际,“太累了……连期待,都好漫长……一颗流星怎么能改变现实的残酷呢?”

孟平叹了口气:“一颗不够,千万颗如何?”

一刹那仿佛白昼降临,凌寒不可思议地扑到窗口。在触手可及的天空里,整个银河一同倾落下来,划过他的头顶,贴近他的呼吸,与蜿蜒曲折的命运交汇。那一刻他好像洞悉未来,世间万物都已流转在他的手心。

“天啊……”眼泪不知不觉从凌寒的眼角滑落,“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总算明白了,面前这位同龄人必然掌握着某种神迹,强横到足够让命运臣服。

“告诉我,你的愿望。”

少年的声音圣洁如天使。

“我,我想变得很厉害……我想要所有人都尊重我,我想……我想考一次高分,不求第一,只要班上前十就行了,我不奢求太多,只要能改变现状,我就心满意足。”

白皙的手拂过他的额头,留下怜悯的触感。

“只要祈求,就能得到。”

盛夏。蝉鸣。板书叽叽喳喳。

张东趁华哥抄写题目的间隙轻轻转身,鼻尖碰到一根胖嘟嘟的手指。凌寒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显然也有话想说,不过张东抢先压低嗓音问道:“孟平呢?”

“我也想问,”凌寒一脸纳闷,“他一上午都没来。”

“会不会是生病了?”

“不可能吧,我周六晚上见他还好好的。”

“你周六去找他了?”张东狐疑,“你跟他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

凌寒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把鬼屋和摩天轮上发生的一切跟张东讲了,还抹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细节”。尽管如此,他提到孟平说的话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脸红。

张东第一次见他这幅姿态,大为震撼:“不是,他怎么对你这么好?”

“可能……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只是跟我熟一点。”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老大!他可是清清楚楚说过冲着你来的诶!你要是觉得他毫无目的我只能佩服你自欺欺人的能力了。”

“是又怎样?”凌寒有点恼羞成怒,“他又没带着我出去喝酒打架,是要跟我一起学习啊!这有啥问题吗?”

张东沉吟许久,反问道:“你觉得,咱俩算什么关系?”

“酒肉朋友。”

“对嘛,咱们关系好成这样,也只是酒肉朋友,他跟你认识才几天就一起过生日,在摩天轮上许愿,还把彼此的老底透露了个底朝天,这正常吗?”

凌寒盯着帘幕缝隙中的窗外,一道飘摇的光散在他脸上,再拂过张东的脸。盛夏的蝉鸣十分聒噪,他终于还是说:“孟平他……跟我很像,跟你不像。”

“行了行了,算我自讨没趣。”张东立马转回去。

“慢着,卡借我。”

“什么卡?”张东这回没有扭头,而是微微后仰。

“你之前的走读卡。”

“你中午要出校?”张东怔住了,“至于吗?不先去找老班问问?万一他真就只是发个烧生个病,你这样不是显得很……很……”他没往下说。

“我有种不安的预感,而且孟平给我的感觉是不会轻易脱离生活轨道的那种人,我想我还是去看看吧。”

“你可别给我搞没收哩,”张东嘟囔着,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卡,“本来说好这张卡是……”

“只有拯救世界的时候才能用,对吧。”

下课铃骤然响起,华哥大手一挥,难得没有拖堂,凌寒随着抢饭的人潮冲向楼梯,教室里顿时只剩下伶仃几个身影。张东趴在窗口,看着多年的友人小跑在烈阳下马不停蹄,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说?”张东一中午都没回寝室,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到凌寒踩着下午第一堂课的上课铃气喘吁吁地跳进座位,一副惊骇的见鬼模样。

“我靠……你不知道……”

“等会儿再说。”老班捧着一沓卷子走上讲台,张东不敢造次。

然而凌寒反常地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拉,张东不得不恼火地往后靠,意外感受到凌寒的全身都在发抖。

“我去了他家,他提过的地址。”凌寒几乎控制不住声音大小,周围的同学都忍不住朝他侧目,“我敲了好久的门,里面都没有人,然后……”

“然后什么?别卖关子啊!!!”张东急了。

“然后一个老奶奶从对门走过来,说,那是她的房子,里面没有人,问我要不要租房……”

两个人一同沉默良久,夹在他们中间的是老班抑扬顿挫的讲题声,和弥漫的恐惧。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不可能,他清清楚楚地说了16栋403室,还邀请我去他家玩,没有必要骗我啊!”

最后这几个字他没控制好音量,老班投来不友善的目光。

“先上课吧……”张东立马坐得板正。这无比煎熬的四十五分钟,他能感受到凌寒身上传来的阵阵不安与焦虑,却无能为力。

终于等到下课,张东憋了一肚子话想告诉凌寒,一回头发现他已不见踪影。

此时刚刚结束体育课的初中生正陆陆续续地返回教学楼,不少人会顺路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回去。

两三个男孩有说有笑地从小卖部出来,却被一个膘肥体壮的身影挡着了去路。

凌寒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们,一个小男孩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问:“学长有事吗?”

“拿来!强取豪夺!”凌寒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旺仔□□糖,一股脑全都塞到嘴里。

孩子们吓得撒腿就跑,周围高中的学生也惊呆了,凌寒丝毫没有停顿,小卖部每走出一个小孩子就是一顿瓜搜,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孩妄图从他手中抢回一袋乐事薯片,却被他狠狠推搡到地上。

“凌寒你等着,我要去告老师!”某个认识他的女生看到了这一幕,丢下一个警告转身就撒开蹄子逃了,显然有被凌寒这幅模样吓到。

“去告咯,没见过校园霸凌吗?”凌寒嘴里塞满了各种薯片、软糖、饼干,喊话早已含糊不清。

果然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德育处的李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揪住他:“凌寒!我说这两年没见到你,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你竟然跑到这来欺负低年级的学弟!你能要点脸吗?”

“嗯,下次不抢黄瓜味的乐事了,还没有原味的好吃。”

这句话彻底点炸了李主任,他一路抓着凌寒到了德育处,恶狠狠地说:“你这节课别上了!给我在这老老实实地反省自己!等反省好了再来找我!”随即“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凌寒长吁一声,没有开始反省,而是点开电脑开始搜索。在这所学校里,学生凡是犯了不足以得处分的过错,都会被领来德育室。初中时期的凌寒是这里的常客,早就和李主任混了个透熟,他知道李主任是专门管转学这一块的,甚至知道电脑密码是他老婆的生日。

一个又一个文件打开,高中生转学毕竟不是常事,他很轻易地就点开了“孟平转校申请”的word文档,以最快的速度浏览起来。

“父亲……吴霜序,母亲……孟书兰……”

都是很有年代感的名字,至少跟凌寒父母不像一代人。

下一行先前学校确实是老彭的高中,看来这点不需要再质疑了。

“嗯……家庭地址兰林一村……6栋304室……”凌寒快速把这行信息抄在手心,突然愣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像个偷窥狂一样来调取别人的信息?而且拿到了又能怎样?逃课出去找孟平吗?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孟平大概率就是生病了,真出什么事怎么可能老班还正常来上课。就该听张东的,找老班问一下一切都水落石出,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冒着被处罚的风险来查别人资料。

可是……有一些挥之不去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从那个雨天老班接过他们的猫咪开始,凌寒就有种被算计的感觉,让他心底发毛。老班一定也藏着某些秘密,只有他知道,孟平知道,或许还有其他人知道,但绝对不会让自己知道。

不……不能问老班。凌寒确信自己被卷入了巨大的暗流之中,这是现实,不是梦,那个女孩不会向他伸出援手,只能靠自己逃离紧随身后的漩涡。

一路忐忑到达了“梅花巷”站,迈出车站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眼前满是凌乱的工地、残破的工厂、低矮破旧的居民楼,让他不禁怀疑自己走出了深圳来到了三四线小镇。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凌寒焦急的心情缓和了一些。是啊,无论什么小说和电影,不好的事都不会发生在这种好天气里。

几个小孩骑着小滑轮车在他身边驰过,几位行动不便的老人笑盈盈地跟在后面,空气中弥漫着剩饭剩菜的清香,气氛温馨到可以画一幅油画。

凌寒在狭窄的街道中几经穿梭,走过一座尘封许久的药厂,终于到了一栋墙壁都掉落的居民楼。凌寒仿佛看到年幼的孟平每天上学放学背着书包、穿梭在老树横斜的投影下,无忧无虑的身影,还会摘一朵街口的勒杜鹃。

“一层……两层……”

要是孟平真的在这里,该怎样开口才合适呢?是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个假的地址,还是关切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没来上课?前者过于无情,后者又好像过于亲昵。

咚。

沉重的坠地声打断了凌寒的思考,这栋快要拆迁的楼里还有其他人在。

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滚下楼梯,凌寒不禁皱紧眉头,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惹上麻烦。

可是……再往上就是孟平家了,6栋304,难听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

他鼓足勇气从扶梯转弯处往上看,三个发型怪异的男生正懒散地靠在墙壁上,脚下凌乱堆着撬棍与喷漆。凌寒试图通过他们身上的校服把他们和高中生联系起来,但很快就放弃了,他认识的同学里没有哪个会染上金发,额头前方长长的卷毛几乎把眼睛遮住,要是有人敢留这样的发型老班会立刻揪着去剃光。

凌寒战战兢兢地开口:“请问,你们在找人吗?”

为首的金毛不耐烦道:“管你x事啊,傻x。”

凌寒不敢再多说,一步一步拖着自己上楼,像是怕与路上的野狗对视,假装没看到他们。然而那三个人团团围住的老式房门旁,赫然有掉漆的三个数字——304。

凌寒没法再沉默,紧张道:“你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里可能是我同学家。”

三个人突然猥琐地大笑,把凌寒吓了一跳。金毛支着撬棍站起来,虽然跟凌寒比起来他只是一只发育不良的小鸡,却还是轻蔑地说:“孟平呢个蠢货,唔敢嚟畀钱,仲谂啲咁嘅蠢招。”

很粗俗的口音,在深圳长大的凌寒并没有怎么接触过这种语言,但依稀能听出对方提到了孟平。

金毛用撬棍顶了顶凌寒的肚子:“劝你咪多只手咁多嘢。”

这回倒是听懂了,应该是“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凌寒巴不得立刻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哆嗦着附和了两声撒腿就往楼下跑,在跑出这栋楼时一个有些重量的东西轻轻拂过他的头顶。他停下脚步,那是一朵濒临凋谢的凤凰花。

凌寒若有所思,像是勾起了一些记忆。再次清醒时,一只脚已经踏回楼道中。

“喂,你们……”他再次来到三个精神小伙面前,“你们认识孟平吗?”

比较瘦小的一位不耐烦道:“怎么你也想来沾点油水?”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要干嘛?他惹到你们了吗?”

砰!

金毛把撬棍狠狠往地上一扔,循环的回声在楼道里徘徊。他居高临下,慢慢走到凌寒身前,抓着凌寒的肩膀小声说:“肥仔,咪咁想出风头,少只手,对大家都好。”

可能是那股市井戾气怔住了凌寒,他下意识地点头,唯唯诺诺道:“好……大家都友好一点……不要动手……”边说着边往后退。

三人看他这幅怂蛋样,又大笑起来,金毛忽然踢了脚地上的石砖,凌寒立马捂着头倒退两步,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凌寒害怕得快要哭出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步往地面上走。

身后又传来若隐若现的交谈。

“老大,听说这女人好像生了重病,给不了多少钱了,要不敲完这票咱就撤吧。”

“是啊,而且他们班的傻x班主任好像一直在举报我们,闹大了不好收场。”

“反正孟平那边能稳定收钱,咱不如……”

阴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你哋两个想教我点做嘢?你当我慈善机构啊?呢啲仆街一家人唔识做,我就教佢点做人。唔想陪佢一齐仆街,就闭埋你哋个臭口!”

金毛又举起撬棍,旁边的小弟连忙摆手:“好好好,大哥说的是!今天就把这个臭娘们的家底都扒出来!”

“识做就得啦。钱,一毫子都唔放过。至于佢阿妈——”金毛阴沉地笑道,“佢阿妈都几靓……有啲嘢,钱以外,都可以收番嚟试吓味……嗯?你又返嚟做咩?”

面无表情的高中生再度站到他面前,即使矮了一级台阶,凌寒的气势依然让他们发怵。

“你们就是孟平说的人,是吧?”

“搞咩……”

金毛话音未落,攻城锤般的肘击已经狠狠爆发在他面部,带血的门牙从旋转楼梯中坠落,消匿于不知名的黑暗。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密不透风的拳击飞溅到脸上,嘴里顿时一片酸甜苦辣咸。他想还击,但凌寒肥胖的身躯压在身上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旁边的小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举起撬棍往凌寒身上招呼,一瞬间鲜血四溢,温热的液体从发端流入脖子让凌寒瘙痒难耐,然而他的攻势一刻也没停,以几乎扭断自己指骨的力度持续重击,金毛只能有气无力地舞动着胳膊,像两条死去的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凌寒的双拳彻底失去力气,整个人沐浴在恶臭的血腥中。背后两人都以为他要停止动作,没想到下一秒凌寒整个人栽倒下去,不是昏迷,而是要去撕咬金毛的喉管!

两个小弟怕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们拉开。再继续下去金毛和凌寒必死一个,并且很有概率两个一起死。

双眼被血色淹没的时候,他终于在时光深处找到那个落寞无奈的小孩。

“非等位基因自由组合。这就是说,一对染色体上的等位基因与另一对染色体上的等位基因的分离或组合是彼此间互不干扰的,各自独立地分配到配子中去……”

每次做到这种题张东都忍不住浮想联翩,会不会存在某种超级隐性的性状,隐性到几乎从来没被表达过,却随着基因的河流代代相传,终有一天两个拥有这种基因的人相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亲本创造出独一无二的子代……

不过没啥意义,在无数次迭代下,必然是更加优良的基因被遗传下去。基因跟人一样,骨子里都是趋利避害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子代多半是天生残废。

也可能是……神?

“刺啦……”

“你还知道回来啊……啊……”张东控制不住尖叫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安静的自习课被喧哗声浸没。

一个缠满绷带的高大身躯站在凌寒的座位上,身后跟着满面愁容的李主任,和两位神情肃穆的警察。

“你是……凌寒吗?”张东简直不敢相信,仅过了短短一个下午,自己最好的朋友就受了如此严重的伤。

凌寒艰难地点点头,他不敢多动,一动就有种脖子要掉下来的幻痛。

其实凌寒并没有受到多致命的伤害,厚厚的脂肪救了他一命,而且那两个烂仔还是专业人士,知道打哪里受伤少受罪多。此刻他只感受到火烧火燎的疼痛。

相反,那个金毛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如果不是两位同伙及时拉开凌寒,恐怕去医院的车就要开往殡仪馆了。

“这恐怕很严重……”李主任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说到底凌寒溜出校外前是归他看管,这场互殴多半免不了他的责任。

“不,全是我自己的问题。”凌寒小声但坚决地说,他看到老班已经从讲台上缓缓来到他面前。这次不出意料应该要勒令退学了,没准还要坐牢,凌寒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却总能敏感地感受到老班对他若隐若现的轻视。至少最后这段时间他想保留残存的尊严。

“我能承担所有责任。”

“您好,刘老师,抱歉打扰你们上课,请带着凌寒同学跟我们来一趟。”

“喂!你们要干嘛?!”张东愤怒地站起来,“凌寒你不要乱讲,我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你肯定是被人陷害了!警察同志,凌寒不是违法犯罪的人,你们可别信其他人的鬼话!”

“张东你坐下。”老班开口,整间教室又回归静默。

“如你们所见,凌寒在校外跟别人打架了,我听说那个学生现在还没脱离险境。”

凌寒低头沉默,等着老班发表刻薄的总结。

“我只能说,打得好!”

四十多双眼睛惊诧地汇聚过来,连警察和李主任都张大嘴巴。

“凌寒是你们朝夕相处的同学啊,平心而论,他是会欺负弱小的人吗?他会无端对别人动手吗?这世上有些人渣就是该死,可如果没有人挺身而出,人渣就会永远踩在善良者的头上。”

“我总是怕你们学着学着,只会以考试成绩评判人的好坏,连做人基本的良心和血性都没有了。如果有天黑恶势力对你们身边的人伸出魔爪,你们要像凌寒一样勇敢地站出来,让他们偿还该有的代价!”

老班激动到唾沫横飞,虽然在说凌寒,却又仿佛在诉说久远的故事。

“警察同志!我能为凌寒同学作证,他是个品行优良的好学生!”

豆大的泪珠从凌寒眼中滑落,这些话他做梦都不敢想,此时此刻老班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出来。

“凌寒没有错!”张东也被这氛围带动,大喊起来。

“我们也能作证!”男生们一齐擂桌呼喊。

“我们都支持凌寒!!!”很快全班都加入进来,从一楼到五楼都响彻着他们的声音。

“那……先收拾一下东西,等会儿来警察局做笔录吧。”警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主任巴不得赶紧借坡下驴,连哄带拉把两位警察支走了。老班帮凌寒收拾好乱成一窝的桌面,叹了口气道:“凌寒,来我办公室一下。其他人赶紧转过去学自己的,不要以为期中还远着呢!一眨眼就到了!”他又恢复成那个严肃刻板的老样子。

凌寒不知所措,一瘸一拐地跟在老班后面,两人一起离开教室。

下课铃很快响起,同学们七嘴八舌讨论起刚才发生的事,全然没注意隐藏在风暴中心的人物默默回到了班上。

孟平微笑着放下书包,把物化生发的各种卷子叠在一起,像是知晓刚才发生的一切,往老班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一个身影拦住他的去路。

“孟平,”张东眼里闪烁着恐怖的暴戾,“这一切是你策划的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孟平依然微笑。

“你不用告诉我,但我会亲自找出真相。如果你还敢对凌寒出手,我保证一定会弄死你。”

前所未有的凛冽杀气从他脚下蔓延,这不是一个高中生能散发的气场,周围打闹嬉戏的同学都不经打了个寒战。然而孟平面不改色,只是温婉地回应:“怎么会呢?凌寒现在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啊。”

“凌寒,你去了孟平以前的家,对不对?”

“嗯……”凌寒坐在小凳子上,不想对老班隐瞒什么。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孟平他是个很可怜的孩子。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想问问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我相信孟平。”凌寒开口,“他说的都是真的,确实有三个恶棍闯入过他的生活,他们简直……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以后这种事交给我们这些大人吧。”老班揉揉他没有受伤的皮肤,“学生时代总是单纯的,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开心,不要卷入太多纷争里。”

“老班,你认识孟平对吗?在他来之前。”

“对。”

“他是个好人,对吗?”

“对……”这回老班却有些迟疑。

“我知道他有秘密,但我不想强求他告诉我。毕竟他有过跟我一样的痛苦,我能理解,但……”凌寒直视老班的眼睛,“我想知道乔夕是谁。”

这个名字犹如鬼魅,老班手里端着的茶差点在惊慌下被掀翻。他抿了好几口终于颤颤巍巍道:“她……乔夕……”

“嗨,你们在这儿啊。”孟平悄无声息地趴到窗前。

“孟平!”凌寒伸出打了石膏的胳膊搂住他,奇怪的是一点都不疼了,“我好累啊。”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孟平轻抚他的头发,“放心吧,都结束了。”

“您好,”警察再度出现在办公室里,一字一顿道:“不需要做笔录了,正常上课吧,就这样。”

“什么?”凌寒大惊,这跟他预料的结局完全不一样,“你是说,甚至不用处分吗?那个人现在怎样?”

“他死了,”警察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回答,“不过放心,你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孟平嘴角勾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老班神色怪异地将目光垂向一边,对他俩说:“快回去复习吧,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凌寒的目光游移在他俩脸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好。”

月色很好。

终于搞完这一章了,原谅我这段时间找工作找到焦头烂额,实在没什么时间肝文呜呜。

发现这个梦境远比我想象的难写,因为我已经脱离校园走向社会了,周围全是无聊的大人,现在让我写高中生我是真的纯靠回忆。

原本想通过这一章塑造凌寒孟平的特殊关系,结果写到最后发现最能打动我的反而是凌寒张东(不是)

后面得尽快结束梦境回到现实了,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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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斜月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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