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烨独自站在延伸而出的廊檐下，高大的身影被檐外倾泻而下的雨帘切割得有些孤寂。
湿冷的、裹挟着泥土腥气的水汽弥漫开来，浸染着昂贵的羊绒西装。本该早已如约而至、无声滑停在门口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此刻不见踪影。他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永无尽头的雨幕，眉宇间不易察觉地蹙拢，一丝被雨水浸透的烦躁悄然爬上心头，又被他强行压下。
“许总，雨势太急，路面恐怕积水严重，您的车应该是被堵在路上了。”一个温和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声音，穿透滂沱的雨声，在身侧响起。
许星烨侧目。
又是向澈。
他不知何时，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在这被雨声隔绝的空间里。
身上那件单薄的黑色廉价西装外套不见了，只余一件同样质料普通的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瘦的锁骨。
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和肩膀，洇出深色的水痕。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经过无数次打磨的、令人感到舒适妥帖的职业微笑，只是在这惨白廊灯和身后狂暴雨幕的映衬下，那笑容显得有几分苍白。
他手里，拿着一把折叠伞。伞是深蓝色的，涤纶伞面，塑料伞柄，超市里最常见的廉价款式。伞柄的塑料甚至有几处磨损的痕迹，露出底下粗糙的底色，如同某种卑微的伤疤。
“不嫌弃的话，请先用这把伞挡挡雨。”向澈上前一步，保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既显恭敬又不至僭越的距离，双手将伞递了过来。姿态无可挑剔，如同训练有素的侍者奉上名贵的酒。
许星烨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把廉价得刺眼的伞上。深蓝的涤纶在廊灯下泛着一种塑料特有的、毫无生气的光泽，磨损的伞柄无声诉说着它与这个金玉世界的格格不入。
然后，那目光缓缓上移，落回向澈的脸上。
那笑容依旧焊在脸上，完美得像一张面具，但眼神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一丝极力隐藏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更深处、几乎被那笑容压垮的……忐忑？
像暗流在冰层下涌动。
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触动，如同投入万丈深潭的一粒微尘，在许星烨心底最幽暗处轻轻一坠，涟漪尚未荡开，便已被更深沉的漠然吞噬。他犹豫了。
仅仅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停顿。
就在这一秒钟的迟疑里，向澈仿佛已经读懂了所有的答案。
那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是一种更彻底的、属于两个世界的无望鸿沟。
他没有等待许星烨的回应——或者说，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早已盖过了一切，他害怕听到任何可能的声音，哪怕是一个冰冷的“不必”。
在许星烨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刚刚、仅仅是指尖的皮肤，即将触碰到伞柄那冰冷粗糙的塑料表面的刹那——
向澈猛地收回了手！
不，那不是收回。是抛弃。
是将那卑微的献祭连同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勇气，彻底抛弃。
他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身体以一个决绝到近乎狼狈的弧度猛地向后一转，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再看许星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片狂暴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幕之中！
“许总再见！” 他的声音在撞入雨帘的瞬间便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尾音，迅速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彻底吞没。
单薄的白衬衫在接触到暴雨的瞬间便紧紧贴在了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甚至有些嶙峋的背脊线条，肩胛骨如同折翼的蝶翼般凸起。他像个被全世界追捕的亡命徒，又像一个急于逃离某种酷刑的囚徒，在空旷无人的广场上不顾一切地狂奔。
浑浊的雨水在他脚下激烈地飞溅，每一步都踏碎水洼中倒映的、破碎迷离的城市灯火。
湿透的身影在迷蒙厚重的雨幕和远处扭曲的霓虹光影中，迅速模糊、缩小，最终被无边的、墨汁般的雨夜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在这片奢华之地存在过。
许星烨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准备接伞的姿势。指尖空空如也，只有廊外溅入的、冰冷的雨丝拂过皮肤。那把廉价的深蓝色折叠伞，此刻却静静地躺在他脚边的干燥地面上，像一个被遗弃的、不合时宜的祭品。
他缓缓垂下手，弯腰，拾起了那把伞。
廉价的塑料伞柄传递来冰冷而粗糙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指尖，与方才那即将触碰到的、同样冰冷的掌心皮肤的记忆重叠。他站在原地，廊檐外狂暴的雨帘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将他与外面那个湿透狂奔的背影彻底隔绝。
这把伞，廉价得与周遭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水晶吊灯和他腕间铂金袖扣的光芒如此格格不入，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质感。
他低头，目光落在伞柄上那几处磨损的痕迹上。
指腹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凸起，仿佛想从那廉价的塑料触感里，反复确认、反复描摹刚才那个决绝地、近乎自毁般冲入滂沱大雨中的背影，并非是他在这湿冷雨夜中生出的幻觉。
黑色宾利最终碾过积水深重的路面，无声地滑入许家位于半山的老宅。
沉重的雕花铜门开启又合拢，将外界的狂风骤雨彻底隔绝。温暖干燥、混合着顶级檀香沉静气息的空气，如同温柔的潮汐般迎面涌来，瞬间包裹住许星烨微带湿气的身体。
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俯瞰大半个城市的绝佳视野。
此刻，被雨水彻底清洗过的玻璃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在尚未散尽的雨雾湿气中氤氲、晕染、流淌，汇聚成一片朦胧而璀璨、仿佛沉入海底的光之海洋，无声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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